第11节
  我有些晕眩,没听清他的话便要他重复一遍。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回头看我,看到我的那一刻却愣住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愣住,只是想了想,说道:“你预料到了会有这次袭击对不对?你只是趁着这次袭击想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做点什么别的吧?”
  他并未答话而是走近我两步,掀开我披着的外衣,脸色一下变得很差。我低头看去,上午的鞭子多抽在腿上腰腹,加上走了两个时辰我的裙子已经完全被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看起来颇为骇人。
  我对姬玉说道:“现在不怎么流血了,我披着你的袍子这一路也没有留下血迹,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
  姬玉闻言看向我的眼睛,安静片刻之后笑出声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笑意不及眼底,仿佛是觉得荒唐。
  “我时常觉得,你眼里的我大约不比个刽子手好。”
  我还未对此话做出反应,可能也是他并不期待我的反应,他突然把我抱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搂住他的脖子。
  “你再走下去这双腿就废了,我的婢女长相可以不好看,但总不能是个瘸子。”
  他淡淡地说着往前走而我搂着他发愣,失血减缓了我的反应速度,直到他身上柏木香气混杂我血气的刺鼻味道点醒我,我才想起来向姬玉道谢。
  他轻笑一声,说道:“还这么冷静,你这人是不是不会痛?”
  “很痛。”我慢慢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说?难道是真怕我丢下你?你应当知道,我会回来救你就说明你对我有价值,我不会轻易丢下你。”
  “我知道,我只是……”
  姬玉很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露骨,让人有些意外。我渐渐放松下来,靠在他的肩膀处。迟缓地考虑自己为什么不说的理由。
  想了一会儿,却想不清楚。
  我原本就很能忍痛,非要寻个别的理由,或许是一直以来活得太安静从来没有发出过什么声音,以至于忘记了怎么发出声音。被打的时候也是,痛的时候也是。
  总是默认了这世上没人会愿意听我说,那我也就不说了。
  “我只是……”
  我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里面挑了一句话,来补全我的句子。
  “只是不知道谁会听。”
  姬玉冷笑一声:“你觉得即便是你说你伤重难走,我也会充耳不闻地逼你继续走?”
  他言辞激烈,我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姬玉,他脸上带着几分没有笑意的笑容。
  “虽然痛,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我最终这么解释道。
  他步子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淡淡地开口:“我真想问问你,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忍受的?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你不能失去的?”
  几乎没有,我虽然爱护期期可也早就计划着离开她。
  可唯有一事,唯有一人例外。说起来,他可能是最没资格质问我的人了。
  “我曾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我非常地喜欢他。”我平静地说。
  姬玉很是意外,低下头来看着我,我也仰头看他。他眉目如画,端庄优雅,正是我喜欢的那个人长大之后的样子。
  我笑了笑:“最初我只是记住了他并且按照他的叮嘱活着,然后在时间流逝里意识到他的可贵和温柔。他曾经,是我的梦想。”
  “可惜后来,他死了。”
  姬玉为我的形容而惊讶,好看的凤眼睁大了,像是不相信这是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很平静地靠着他的肩膀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他的脸庞,惊讶退却之后他的嘴角慢慢上扬。
  “真是令人羡慕啊,这个人该有多么幸运,能够被你所喜欢。”
  我定定地望着他幽深的黑色眼睛,半晌轻轻一笑:“……是么。”
  令人羡慕的不是被我喜欢,而是那其中的诸多好处吧。比如说可以凭借这份喜欢放心地利用我,掌控我,就像他一直想要做到却没能做到的那样。
  姬玉看不出我在想什么,只顾着对我的心上人的好奇。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只是个平凡又温柔的人,他好像……是自杀。”我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回答道。
  姬玉轻笑一声摇摇头,眼里有些轻蔑神色。
  “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命都保护不好,又拿什么来保护你呢?阿止啊,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爱。”
  我安静了一会儿,笑起来:“或许吧。”
  日落之时我们到了一条河边。姬玉把我放下来,接水给我清洗伤口再包扎,动作娴熟而自然,下手也很轻柔。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居然会这么熟练。
  待他包扎完我的伤口,他抬头对我说:“我来抓只鱼。”
  我睁大眼睛看着姬玉,他似乎因为我的惊讶而感到愉悦,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抓鱼真不像是姬玉会做的事情,而且他这般耽搁,那些刺客很快就会追上来的。我看着挽起袖子站在河边观察的姬玉,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心道随他去吧。
  姬玉俯身观察了一阵,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停滞,在我出神的时候他突然从腰间抽出匕首扎下去,水花四溅间笑意盈盈地叉了一条看来足有三斤的大鱼上来。
  我看了他半天,然后鼓起掌来:“公子好身手。”
  姬玉拿了那条鱼走过来,谦虚道:“许久未练,生疏了。”
  嘴上说着生疏,他却十分熟稔地杀了鱼,拾树枝堆起来用石头打着火,就着匕首开始烤鱼。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井井有条,看起来精于此道。
  夜幕降临,我看着火光下他时明时暗的脸庞,闻到油香从烤鱼身上散发出来。捉鱼烤鱼这种事情,与高雅识礼的姬玉很不相符。
  “你以前常做这些么?”我问道。
  姬玉正好把那条鱼烤到两面金黄,劈开一半分给我。
  “我少时贪玩,所有能吃的动物都抓过,说来还是鱼和兔子最美味。”
  他说起来的时候神色自若,转眼看看我,便笑道:“你这样惊讶的神色,比平时好看许多。”
  那个高深莫测笑意从容的姬玉又回来了,我收回目光开始吃鱼,余光里瞥见他用匕首挑着另一半鱼也开始进食。这匕首相当精致,两面开刃,柄上两边镶嵌着云纹白玉辅以雕花,刃身刻字。那如藤蔓一般的周朝文字,写的是“梦死”。
  如今的公子名士都佩剑,为剑取名多半是风雅或是明志,如“雪明”,“悯生”之类。姬玉公子的名声比诸侯国任何一位公子都要响亮,却未见他佩剑。
  随身携带一把匕首,未免显得不够君子,更何况匕首的名字“梦死”相当轻狂。
  我这么想着却并未多言,只是收回目光吃完了鱼,稍稍凑近火堆烤起火来。姬玉倒是不闲着,在周围走了一圈,拿着匕首到处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做什么标记。那火堆很温暖,我原本就疲惫渐渐地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地往地上倒的时候,一双手接住了我。我睁眼看去,姬玉扶着我的肩膀靠近我,他说道:“你在发烧。”
  我偏过头:“我……没有感觉到。”
  “……你还能感觉到什么?”他似乎有些无奈。
  “这地上潮气很大,你靠着我的背休息吧。”
  火堆在我们身侧温暖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的后背抵着姬玉的后背,我的头靠在他的脖颈处,淡淡的柏木香气包围了我,一时之间我分不清温暖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火堆。
  这种场景,未免温情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我晓得他愿意时可以表现得极其温柔,可是对我有必要如此么。
  “你真是瘦,骨头这样咯人,夏菀平日里缺你餐食了?”他悠然开口。
  我答道:“夏菀总说我瘦要我多吃,但我便是如此,怎么吃也是不胖的。”
  他低声笑起来,说:“你啊,这话让嫦乐知道了,定要生你的气。”
  “嫦乐姐姐要跳舞,饮食不能自在也是无可奈何。”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靠着他的背闭上眼睛。他话里不带刺的时候,声音是真的很好听,这样的时候我是乐意多问些问题的。
  “姬玉,行刺你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姬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猜。”
  “是周人,自王畿而来,对吧?”
  我感到他的身体僵了僵,那我应该是猜对了。那头领似乎对姬玉很熟悉,来人都是北方长相,说话有修饰过的洛邑口音,并且不想下死手更想活捉姬玉。
  如今诸侯各自为政,曾经统领诸侯的周朝也只能管理王畿了。虽说这些年周天子收回了许多封地,名声渐长,但百年积弱岂是一时能复。
  谋划刺杀的既不是赵国也不是吴国,是他的故乡周,这未免让人寒心。
  姬玉却没有显得太难过,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语气轻松地答道:“不错,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追上。你需要医治,若用走的我们还要走两三天才能到村镇,你的伤等不了。所以我去问他们借匹马来。”
  顾零
  火焰跳动着偶尔传来焦味,让人想起炉灶,火炉,所有平常的人间烟火。
  活着真好,我靠着姬玉宽阔的后背,这样想着。
  “一会儿他们来了多半不会对我下死手,但是你就不同。刀剑无眼,你就不怕死在这里?”姬玉转着手里的匕首说道。
  “我对你还有用,你怎么会让我死。”我淡定地说着,他在我背后低低地笑起来,悠然道:“太聪明了也不好,什么都不怕。”
  我闭上眼睛,额头贴着他的脖颈,柏木的香气萦绕不去。我的脑子里有许多纷繁的不着调的思绪,控制不住地蔓延开去,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若我死了大约也是悄无声息,黄土覆身,无名白骨。若尸骸能肥沃一方土壤,他日养育一片繁盛青苔野花,倒是也不错。”
  姬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番论调我倒是常听,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格外寂寞。”
  他的语气很平静,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今日总是主动找我说话,可能是怕我不言不语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对他还是重要的,至少现在还不能死,所以他才会救我,才会抱着我逃命,让我靠着他取暖。
  才会偶尔透露出一点真真假假的温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姬玉拿起一片叶子开始吹曲子。我不懂音律,只觉得这是很安静轻快的调调,仅仅是一片不大的叶子在他的一双薄唇之间,就可以发出各种各样优美的声音,甚至是悠长的转音。
  很好听。
  就像阿夭弹过的那些曲子,每一首都很好听。
  在他的吹奏声中,有脚步渐渐靠近,在距离我们三十米左右停下。我坐直了转眼看去,那些围了我们一圈的隐隐约约黑色身影仿佛要融进黑夜里。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他们也不举火把来,些刺客的夜视能力应该是很好罢。
  姬玉停了曲子,笑道:“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你,顾零。”
  一个黑影从深沉的黑暗里慢慢走出来,正是我见过的那个英武高大的男子,那张英气却总是愤怒的脸庞,他左手之中剑已出鞘,闪着银光。
  “想念?一个次次逃走的人,我可看不出你想念我。”他冷笑着说道。
  “若我不逃你便要杀了我,我怎么可能不逃?”
  那男人咬了咬唇,似乎十分不忿:“谁说我要杀你了?早跟你说了千百次,天子只是要我带你回去,从未让我杀你。你年少时叛逆也就罢了,怎么到如今还这么不懂事,非要一直与天子作对?若天子真与你翻脸……”
  姬玉笑出声来,原本只是低低地笑着,好像忍不住一般越来越大声。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和你哥一个样子,我父亲说什么便信什么,一辈子愚忠。”
  顾零目眦欲裂,他脱口而出:“你也有脸提我哥!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