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傍晚,我坐车来到布鲁豪斯酒店。
  我去得有些晚,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大厅的迈克·史密斯,他仍然穿那身军制服,单手撑着下巴,似乎正在思索什么,神情有些落寞。直到我走过去,他才发现我,微微一笑,起身道:“我还以为你太胆小,不敢来了。”
  他替我拉开座椅,问一旁穿白制服的男仆:“香槟都有什么?”
  男仆一边介绍,一边递上托盘,里面放着酒单和菜单。
  “……再加上烟熏三文鱼、鱼子酱和烤面包。”他又问我,“你还想要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紧张得恶心,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
  “我饿了,今天奔波了一整天。”他挥退倒酒的侍者,亲自给我斟酒。
  我想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酒奇异的没有很呛人的酒味,而是有很浓郁的果香,还有一点清爽,我不由得多喝了两口。
  “慢点喝。”他警告似地说,“我会劝女孩单独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喝酒。”
  我更紧张了,慌乱地放下酒杯,纠结地攥着手指。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他说。
  “是啊,先生。”
  “你还忙着读书?”
  “是。”
  “上次我送你的东西为什么不收?只是一束花而已。”
  是冬天的鲜花啊,我心想。
  沉默的时候,侍者送上了晚餐。
  迈克撩起一缕垂在额前的金发,叹了口气说:“用餐吧。”
  他的确很饿了,飞快地切割着餐盘里的食物,也偶尔给我的餐盘添点东西。
  这顿晚餐我们用得很沉默,我是太紧张了,不想说话也咽不下东西,而他吃完后,扔掉餐巾走到我身后说:“我们走吧。”
  我端起酒杯,喝光整一杯酒后,也跟着起身。
  乘电梯来到楼上,迈克打开一个房间,这是一个非常奢华的套房,客厅里甚至有吧台和留声机。
  “我在附近工作,所以住在这里。”他从陈酒器里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我一杯,揶揄道:“你醉了吗?要不要再来点儿?”
  我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人,失落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做正事。”他放下酒杯,一步步向我走来,胸前的鹰形徽章闪闪发光,甚至有点刺目,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被逼到了墙角。
  他将一只手臂撑在我头顶,缓缓靠近,低语道:“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
  “你曾与人过夜过吗?”
  “……”
  他问话的时候越靠越近,最后轻轻贴上来说:“你就这么跟我来了,以前不是连吻你都不可以吗?她对你这么重要?”
  我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甚至已经头昏目眩,连灯光也变得模模糊糊,禁不住说:“我不知道。”
  “那跟我来这里呢?不后悔吗?”
  “不知道。”
  “害怕吗?”
  “……”
  他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再做什么,过了很久才在我耳边说:“你闻起来就像雨夜。”然后他离开我,转身端起一杯酒,一饮而下。
  第75章 第六十九章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疑惑地望着迈克的背影。
  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没命地逃跑,因为有一个羊角怪物在追我,可我总也跑不快,还马上就要被它抓住了。就在此时,我跑到了悬崖边,可奇怪的是,我等了很久,怪物都没有抓我,回头看它时,它已经转身走了。梦中的我松了口气,还生出了很复杂的感受。
  迈克又倒了一杯酒,走到沙发前坐下,给我一个眼神说:“请坐。”
  我平复了下呼吸,坐到他对面,而他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凝固在我身上,我抬眼看向他时,他又借饮酒移开了视线。
  房间里太安静里了,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越来越不自在,甚至生出了想快点结束的想法。
  他实在帮过我太多次,如果我对他一无所求,还可以厚着脸皮想,这都是他自愿的,我根本没让他为我做过任何事。可是当有所求的时候,一切都变质了,我抬不起头,也做不到理直气壮。
  小时候我见到新城大桥旁的妓女出卖身体换取钱财,后来我见到莉莉安做情妇换取奢侈的生活,再后来我看到梅丽莎的父母企图通过嫁女儿来偿还债务。我自以为靠努力奋斗,就和她们是不同的,可没想到我努力得来的成果如此卑微,在真正的力量面前百无一用,我仍像新城的女人们一样,要出卖自己才能换来有用的东西。
  从踏进这里开始,自尊和骄傲就碎得丝毫不剩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你哭了?”他忽然问。
  我忙摇摇头说:“没有。”
  “那为什么一脸难过?”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做吗?”
  他愣了,笑道:“你这么讨厌我,我做什么?喜欢我的女人多得是,睡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多没意思。”
  我轻叹道:“我不讨厌你,我是讨厌我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像个妓女……”
  迈克看了我一会儿,放下酒杯说:“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要出卖自己,劳力、智慧、良心、尊严、身体,不出卖自己,怎么活得下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瞟了我一眼说:“你也少看不起妓女了,有些妓女神通广大,连我都自愧不如。”
  我本来很失落,结果听他这么安慰,竟忽然不难过了,小心翼翼道:“谢谢。”
  “不敢当。”
  “我让您很为难吧,而且您今天好像很忙,还跑来跑去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算了,您的谢意挂在嘴边就好。”
  “您帮过我这么多次,我……”
  “所以你打算让我上一次,作为回报?”
  他说得这么露骨,我羞愤地闭上嘴,垂下了头。
  “呵!难得你这么慷慨,不上你是不是有点可惜?也许我应该上了你,去房间吗?或者你想先和我洗个澡?”
  刚才他还安慰我,转眼间又讽刺挖苦,我心里难受,羞耻就像决堤,从奔溃一角到一泻千里只在转眼间。而他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可怕,眼神一直愤怒地盯着我。
  “等到10点!”他说,“10点后,我带你去见她。”然后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喝起了闷酒。
  两小时后,他把我送到了集中营,集中营是集中关押特殊监狱的简称,是关押□□、经济犯的地方。
  一个狱卒安排我见到了杰西卡。
  她满脸不敢置信:“安妮!你怎么进来的!”
  我抱住她,责备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见我们?”
  杰西卡很瘦小,但是很温暖,她的怀抱像她的人一样,让人想向她靠拢,所以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甚至安心地松了口气。
  可很快我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我的肩头微微湿润了。
  唉!我望着裂开天花板上的昏黄吊灯,心想哪怕平日里再坚强可靠,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一个人决心赴死,孤独地等在监狱里,她的内心该有多煎熬啊。这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她一面的原因,杰西卡没有父母亲人了,她只有我们。
  “我给你带了吃的。”我送上一个篮子说,“先吃点东西吧。”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去厨房要了肉和面包,杰西卡果然很饿,她抱着篮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一点不剩。
  吃饱后她歉意说:“对不起安妮,替我向明妮说声对不起。”
  “我们不想听对不起!”我气道。
  杰西卡缓缓把头靠在我肩上,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可我不能放过她,一句句责问道:“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见我们?为什么这么倔强?”
  杰西卡轻轻搂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们会有多伤心?”
  “……”
  “你就不能在法庭上认错吗?你新闻系的同学或许也把罪责推到了老师头上呢,老师们或许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这么做,留下火种继续你们的事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硬碰硬呢?”
  “……”
  “我们努力过了,没办法救你出来,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求你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让我们失去你……”说着说着,我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自已。
  杰西卡用手指拭去我的泪水:“别为我难过安妮,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应该为我高兴。”
  “什么想做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
  杰西卡却平静地说:“我当然可以认错,把一切都推在老师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也要面临十几年的牢狱之灾。那时我是苟活下来了,可我违背了信仰,污蔑了真理,背弃了师长,那时我才是真正彻头彻尾地死掉了。我不能那样,我活一刻,就要做一刻自己,而不是屈服在威胁恐吓中。”
  “杰西卡,我不懂你,这些东西有这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是啊,安妮,在我看来,就是比生命重要。”
  我颓然地垂下肩膀,眼睁睁地感到了绝望。
  小时候,我生活很穷困,身边都是些麻木颓丧的人,可我一点都不绝望,因为我跟身边优秀的人学习,努力付出,心中就有个隐约的信念,将来一定会变好的。
  可现在我生活安逸,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却不知为何渐渐感到绝望,这种绝望来自我所察觉的一切蛛丝马迹。
  从詹妮弗和杰米被赶出大学,从街头愤怒的人民,从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葳蕤党声明,从国家定制的一条条关于菲利斯人的法律。再到说破嘴也没能送走任何一个菲利斯朋友,我连贝拉都送不走,帮人偷渡却送他们下了地狱……
  是的,布拉德先生一家的死让我崩溃了,与整个时代和社会洪流相比,我算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到,帮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所以只能像朱丽叶一样,把一切寄托于希望。
  希望,希望明天会好起来,哪怕我什么也不做。
  而现在,杰西卡要用生命来叫醒我们这些只抱着‘希望’苟活的人。
  ‘希望’不是‘希望’,是无能为力者的自欺欺人!
  假象粉碎,真相暴露的一刻,我恐惧地握住杰西卡的双手,伤心道:“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曾经我把莉莉安看得很重要,觉得我们是结伴走在荒漠上的旅人,当她弃我而去的时候,我迷茫害怕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