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季淮以为自己是在逢场作戏,却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记住了沈舟然这么多的事情。
  多到占满了他对黑暗童年的回忆。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季家老四,父亲平时连眼神都不会施舍给他。母亲懦弱,兄长排挤。连家里的佣人都会拿他取乐,那么冷的冬夜将他关在门外,说声忘记了就不会有人替他出头。
  而沈舟然虽然体弱多病,却有爱他的家人,季淮午夜梦回时也疯狂的嫉妒过,想夺走沈舟然周边的一切,想让他跟自己一样痛苦。
  后来,父亲发现他跟沈舟然走得近,渐渐对他多了关心。季淮立马明白沈舟然对自己的重要性,开始有意无意接近他,排挤他身边的其他人,成为沈舟然最好的朋友。
  大家都觉得是季淮在照顾体弱的沈舟然,可只有自己才知道,他需要依靠沈舟然的偏爱才能在季家有一席之地。
  这段关系对于季淮,从来都是不平等的。
  沈舟然可以肆无忌惮表示自己的喜怒,而他只能当一个宠溺体贴的好大哥。
  戏演得多了,连自己都难以分清面具下的表情。
  只是一切在两年前转变了。
  当看到沈舟然脸上越来越多讨好、迎合的笑容后,季淮一边觉得恶心,一边又高兴于这段关系的主导权重新回到自己手上。
  从此时起,他可以予取予求,沈舟然只能选择接受。
  ……只是,沈舟然又变了。
  他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自己也只能相应改变,为之前的掉以轻心付出代价。
  但季淮能察觉出,他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了。
  “我也曾拼了命地保护过你。”
  “你保护过我什么呢?”季淮喃喃自语。
  他的桌上放着一张跟沈舟然的合照,这张照片被很多人看到过,所有人都说季淮跟沈家的小少爷关系极好。这也是季淮想让他们看到的,他做戏从来都做全套。
  指尖慢慢拂过沈舟然的脸,带着不解、疑惑,以及一丝阴暗的压抑。
  今晚会下暴雨。
  天气闷热了一整天,乌云压城,在昼犹昏。
  今天是季骁妈妈的生日,季家一定一片热闹,而他的母亲,真正的季夫人,一定在旁边赔笑。
  季淮不想回去。
  他借口公司有事,在这里留到深夜。
  果然,暴雨在夜晚如期而至。
  树木在狂风中乱舞,如一道道瘦长鬼影。远处大厦的灯光像颠簸在巨浪中轮渡的照明灯,忽明忽暗,近在眼前,却似隔了天堑。天河开了道口子,风卷着雨狠命往玻璃窗上抽打。
  季淮站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漆黑夜空,霎时照亮他的半张脸。
  季淮的记忆好像也被劈开了个口子,有画面隐约模糊的闪过。
  也是一样的暴雨天,有人在后面拼命推搡他的背。雨势大到完全可以掩盖住任何声音。
  但有道声音却如利刃,穿透雨幕,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有人在用稚嫩沙哑的泣血声音一遍遍喊:“跑!跑啊!”
  第34章
  季淮睡在了办公室的休息间。
  窗外是瓢泼暴雨, 水模糊了玻璃窗。
  室内低温空调呜呜运转着,像幽咽抽噎的哭泣。
  他躺在床上,睡得极不安稳, 眉头紧皱。
  耳边一直萦绕着一个声音,但却看不清说话人长得模样。像被雨打湿的玻璃,朦朦胧胧。
  雨夜, 树林。
  一脚踩下没了半个脚掌的泥土地。
  睡前最后一幅画面如魔咒纠缠着他,将他一直往下拽, 往下拽……
  拽入将人吞噬的泥潭。
  季淮好像置身于深山某处废旧的工厂里,有不见天日的房间, 挥之不去的霉味,令人烦躁的哭泣, 包含恶意的打骂。
  墙上斑驳的是用指甲刻出的一道道划痕, 有的带着血迹。
  潦草,触目惊心。
  他应该感到害怕的,可是有双小手一直抱着他, 轻轻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 说他们能活下来。
  然后画面开始颠簸,闪频,像老旧的黑白电视,信号时断时续。
  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听着背后有人让他快跑, 他就一直努力地往前跑,求生本能让他一刻也不敢停。可是心底却被恐惧填充。
  那不是对未知的恐惧, 那是在恐惧逃出去后的未来。
  他在……害怕什么呢?
  季淮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又很快消失。
  他不喜欢失去, 于是努力地跑,一直跑。
  记忆穿过雨幕,来到了晴日午后,一片安宁。
  只有小小的抽泣声。
  他看到了躲在花园里哭的小沈舟然,也看到了十几岁的沈骆洲跑过去,想要抱起他,却被沈舟然一再躲开,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
  季淮想起来了。
  他偶有一次去找沈舟然玩,无意中听到了沈爸沈妈的谈话,得知沈舟然并非亲生,而是从医院抱养来的。
  季淮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震惊、呆滞、不可置信……以及一丝隐秘又畸形的喜悦。
  他高兴于原来沈舟然不是受尽疼爱的小孩,他连自己都不如,他从出生就被抛弃了。
  那他应该跟自己一样,一样活得小心又卑微,一样需要仰人鼻息。
  ——而不是当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家小少爷。
  季淮把这件事间接透露给了沈家一位佣人。他知道对方很喜欢嚼舌根,沈舟然一定会听到。
  他知道自己天生坏种。
  他从根上就腐烂了,连开出的花都似地狱曼陀。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从来没见到过光,从来没被人爱过呢。
  那他也不爱别人,这有什么错?
  沈舟然果然知道了,他很伤心,又伤心又难过。
  而季淮站在这里,是想以保护者的姿态降临到沈舟然身边,趁虚而入。安抚他,哄着他,让他再也离不开自己。
  可是看到沈舟然哭得那么伤心,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咬着唇拼命吞下哽咽声,却怎么都止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他竟然后悔了。
  季淮第一次发现,他不想让沈舟然哭。
  很可笑。
  他弄哭了他,却又不想让他哭。
  在他犹豫时,沈骆洲已经不顾沈舟然的抵抗,强势将他抱起,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沈舟然在咬他,他就忍着,一遍遍重复“我们回家”和“小乖,不要哭”。
  沈骆洲走时,回头往花丛中一瞥。
  凉意瞬间从季淮心底升起。
  他看到自己了,他知道了。
  他心惊胆战等了好多天,怕季父知道,怕自己被家法惩治,怕和母亲一起被赶出家门。
  但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沈舟然比以往更加敏感,却更加依赖家人,尤其是沈骆洲。
  他的家人也一如既往爱着他。
  季淮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发生,他一败涂地。
  时至今日,季淮才明白,沈骆洲在给他一种更深更可怕的惩罚。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悬挂在床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像一脚踩在悬崖上,摇摇欲坠。
  只要真相大白,他就会失去父亲的偏爱,沈家会将他当成仇人,兄弟会借此将他吃干抹净。
  他只有小心翼翼,加倍对沈舟然好。
  如今,这个惩罚也没结束。
  季淮在一阵心悸中醒来。
  他坐在床上,一模额头,发现全是冷汗,后背也湿透了。
  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五点,他才睡了四个小时。
  消息通知栏有季父发来的质问,问他到底每天在忙什么,长辈过生日不回去就算了,项目也谈崩了。
  长辈?
  季淮的桃花眼里的竟是凉薄笑意,又冷又涩。
  他恭敬的回复了消息,季父刚起床,很快发来新的。
  【父亲:项目的问题尽快解决,我不希望再听到股东对你有不满。还有,今天小五跟我提了一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这方面自己多上心,不要让我总是催。】
  那边又发来很多语音,季淮一一听完,斟酌回复。
  等全部处理完,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这场雨停了。
  他的目光落在休息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款装在礼盒里的劳力士手表,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冰箱贴,插画师的手绘盘子和一块鱼骨化石,是他挑选出来要送给沈舟然的伴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