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沈弃在边上看着他,感到不解:“师兄怎么从戮武峰回来后就闷闷不乐?”
  在他看来,江棂总找慕从云麻烦,如今人出了事,他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倒好似为对方难过起来了一般?
  若是他的敌人出了事,他大概只会为不是自己亲自动手而难过吧。
  慕从云收剑,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正准备回明月藏鹭时,忽有弟子前来传讯:“大师兄,师尊要你去晦星阁一趟。”
  慕从云和沈弃一道去了晦星阁,却发现金猊也在。
  见人都到了,谢辞风才开口:“东疆毒门有一宝物名‘洗罪’,可化去修行之人一身修为。你们诸葛师叔与我几次商议,决意送江棂去毒门,向毒门借‘洗罪’一用,或有机会将他体内的蚀雾清理干净。正好你们小师妹在毒门已经待了数月未归,你们护送江棂去一趟毒门,顺道将你们小师妹接回来。”
  第18章 东疆毒门
  东疆毒门在蜀州最东面,位于十方结界边缘,遥遥与酆都相对,中间只隔着一小片蚀雾海与无数产生异变的怪物和活尸。
  因其位置离酆都更近,加上毒门擅使蛊用毒,传言还以蚀雾海中的怪物为母体培育蛊虫,手段不是太光明,又常与酆都妖魔暗中往来,是以西境各宗门与东疆毒门除商议全境大事之外,来往并不多。
  若不是十方大阵的“生死门”之一离火门就在东疆毒门附近,由东疆毒门历代镇守,恐怕大多宗门都不愿意同东疆毒门有所往来。
  无妄峰也是因着小师妹肖观音乃是东疆毒门的“圣蛊”,这才往来多了一些。
  这一次前往蜀州向毒门借用“洗罪”,谢辞风亦没有十足的把握。
  东疆毒门这一任掌门百里鸩,人称“东疆毒首”,他一生痴迷研究蛊毒,为此甚至不惜让养女肖观音以蛊虫为食,毒汁为饮,将她生生练成了“人蛊”。当年他初练成“人蛊”,便入无上天境大圆满,志得意满之下便向途径蜀州的谢辞风下了战书,带着肖观音与之一战。
  那应是谢辞风打得最不痛快的一战,百里鸩此人蛊毒之术臻至化境,肖观音资质又奇佳,自小被他当做蛊养大,不畏生死浑身是毒,但凡谢辞风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怜悯之心,恐怕便难走出蜀州了。
  那一战最后百里鸩负伤而退,而身负重伤的肖观音则被弃在了战场上。
  那时肖观音已有十三岁,但因蛊毒缘故,身形仍如六七岁的幼童般大小。被弃在战场上濒死时,仍然动也不动,当真如同受人驱使的蛊虫一般。
  还是慕从云发现她还有一口气,谢辞风才将人带回了玄陵救治。
  后来好不容易将人救了回来,百里鸩又以肖观音是毒门“圣蛊”、下任掌门为由上门讨要。谢辞风虽然不想应允,但百里鸩占着养父和掌门的道义,他亦不好做得太过,最后以肖观音已拜他为师之由,双方各退一步,让肖观音留在玄陵修行,但每年要回毒门小住三月,以便熟悉毒门事务。
  百里鸩此人性情反复无常,又为蛊毒疯魔。大约是再也练不出另一个“圣蛊”来,这些年来他面上待肖观音十分慈爱,仿佛真将她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连带着与玄陵也多有往来。
  但谢辞风对他始终存着一份戒心。
  “此次去毒门拜访,务必小心。若百里鸩不愿借‘洗罪’,你们只管先接你们师妹回来。余下之事自会再有长老们前去交涉。”
  慕从云郑重应下。
  因江棂体内的蚀雾需要尽快清除,因此慕从云与金猊次日便要出发。
  出了晦星阁后,他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一应出行用具。
  等他准备得差不多,外头的天色也黑了。
  正准备休息时,房门忽然被敲响。慕从云开门去看,就见沈弃穿着寝衣抱着枕头站在门口,那双幽黑的眼眸定定看着他,透着几分惶然:“我想和师兄一起。”
  说完,嘴唇紧张地抿紧,垂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似乎很怕慕从云拒绝。
  本想拒绝的慕从云叹了口气,让开了门:“进来说。”
  沈弃用力抿了下唇,压下了唇边的笑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慕从云关上门进屋,就看见他已经认认真真将自己的枕头摆在了床上,和自己的枕头挨在一起。人倒很是老实地站在床榻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人都放进了来,总不能真让他睡地上。
  今晚大概是没法睡了。
  慕从云悄悄叹口气,在床边坐下,又拍了拍身侧示意,沈弃便很是利落地脱掉鞋上了床,进门时沉郁的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那双眼睛湿漉漉看着他,像被安抚了的小动物一般,满是信赖和欢喜。
  就很乖。
  慕从云不动声色捏了捏手指,压下了伸手的欲望,绷着脸严肃布置作业:“我此去快则十日,慢则半月,你留在无妄峰要乖乖练剑,待我归来要检查。”
  “但是练剑好难。”沈弃将手伸出来给他看:“都磨出了水泡,但就是学不会。”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撒娇,是面对旁人时没有的亲近依赖。
  慕从云去看,就见他虎口处果然磨起了水泡,已经挑破了,因手法太过粗暴,甚至露出里头嫩红色的肉来。沈弃的皮肤本就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便显得那裸露出来的伤处格外可怖一些。
  慕从云皱了眉:“怎么不上药?”
  说着不等沈弃回应,便起身拿了药膏来,替他细细涂抹伤处。
  以前他刚开始练剑时,手上也磨起过水泡,只是他不好意思同师尊说,想着等它自己好了就行。结果后来还是被师尊发现,拿了药膏给他涂抹。
  沈弃本来是想趁机弄些外伤来证明自己“愚笨”不适合学剑,好叫他别再盯着他练剑,却没想到慕从云会亲自给他上药,一时有些愣住。
  青年低垂着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微微上扬的眼睛形状。他生了一双眼尾往上挑的瑞凤眼,眼角略尖,窄窄的眼褶顺势而走,在眼尾处散开,叫他的面相看起来比旁人要清冷几分,显得不好接近。
  但若接触久了,会发现他既心软,又好骗。
  沈弃本想嘲讽地勾起唇,但不知怎的,唇却紧紧抿起。
  慕从云的动作很轻,像是怕他疼,还学着那些人间哄孩子的父母,时不时朝伤口吹一口气。只是他大约是头一回做,动作笨拙又生涩,瞧着有几分滑稽。
  但再滑稽,也是头一回有人在他受伤后为他上药。
  他身上有许多伤,但从没有人替他上过药。
  沈弃看着他,神色不明,那种迫切渴望靠近的感觉又像蚂蚁啃噬一般从心底升了起来,叫他紧紧盯着慕从云因低垂着头而露出来的颈子,想要贴上去试一试那肌肤的温度。
  这是先前落下的毛病。
  他发现自己不仅不讨厌慕从云的靠近,还偶尔会生出些贪念来,像上了瘾。
  而他从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倾身过去,沈弃将头靠在慕从云颈窝,鼻尖蹭在他的侧颈上,满是草木清冽之气。
  慕从云被骤然的亲近吓了一跳,身体猛地直起来,连肌肉都绷紧了,相贴的皮肤处冒出一颗颗鸡皮疙瘩。
  “师兄?”
  沈弃声音上扬,带着疑惑唤他。
  慕从云回过神来,竭力压下了抗拒的念头,继续给他擦药:“伤好之前,允你休息两日。”
  但这可不是沈弃来的目的,他眯眼享受着对方微热的体温,嘴上继续可怜兮兮道:“我不能与师兄同去蜀州吗?我还没见过四师姐。”
  不等慕从云回答,他又讨好一般蹭了蹭,声音低落下去:“我想和师兄一起。”
  “此去毒门,未必顺利。”
  慕从云大约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这次去蜀州恐怕会有危险,沈弃还是留在无妄峰更安全。
  “我不会给师兄拖后腿。”沈弃将脸埋在他颈窝,越发抱紧了他的腰,像是生怕自己被丢下了。
  慕从云被勒得有点窒息。
  犹豫良久,他妥协一般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背脊:“你先放手,明日我去请示师尊,师尊同意才行。”
  “师兄去说,师尊肯定同意。”沈弃抬起头来,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慕从云实在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只能板着脸点了点头,催促道:“快睡吧,明日一早再说。”
  沈弃得了准信,乖乖在他边上躺下,见他没有歇下的意思,又从被子里探出头疑惑地看着他。
  床上多了个人,慕从云自然是没法睡的,但这理由说出来难免叫沈弃多想伤心,他只胡乱寻了个理由敷衍:“我打坐调息便可。”
  沈弃深知张弛有度徐徐图之的道理,没有再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只是将枕头移到了慕从云腿边,做出一副依恋的样子,才假意阖上了眼。
  第19章 桃花灼烧
  沈弃原本只打算装装样子。
  他故意从枕头上滑落下来,身体压在慕从云垂落的衣袖之上,背部与他的身体相贴。慕从云被惊动,睁眼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想往边上退一些,却没能拽动衣袖,最后只能无视了他继续打坐。
  沈弃勾着唇将脸埋在他的衣袖里,鼻间萦绕着清冽干净的气息,感受着相贴的躯体传来的体温,忽然生出一点安宁的倦意来。
  这种感觉于他很奇妙。
  他曾踏遍西境,穿行蚀雾海,见识过众生百态,却只觉得厌倦和疲惫,几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安宁惬意。
  虽然他总说慕从云像只兔子,可有时候他觉得对方其实更像一棵树。
  不为外物所移,不为外界所扰。
  安静又干净地生长在那里,不论炎夏,不论寒冬。
  慕从云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也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沈弃拽着他衣袖,任意困意席卷,沉入了梦里。
  他很少有安稳的睡眠,梦里也总是充斥着那些令人不快却难以抛却的陈年旧事。
  这一次亦然。
  梦里,他又回到了漆黑无光的凋亡渊薮。
  孱弱的身躯遭受抽筋剔髓后无法动弹,深深陷入了烂臭的淤泥当中。粘稠腥臭的泥浆不知道曾经淹没过多少尸体,黏腻地裹在龙躯上,填满了每一片鳞片空隙。
  淤泥里肮脏恶心的虫类在腐烂的身躯上爬过,顺着伤口钻进去,生根、繁衍,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沈弃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却无法挣脱。
  就如那被困的百年里,他无法挣脱一样。
  他仰面陷在淤泥之中,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鳞片脱落,血肉溃烂,露出内里暗红嶙峋的骨。明明都说他是天缺之龙,孱弱命短,可偏偏他的命又那样贱那样硬,这泥潭深渊也没能磋磨死他。
  人间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或许天生就该是个祸害,所以凋亡渊薮百年他不仅没死,还活着爬了出来。
  注定要笑看他的仇人们惶恐不安地去死。
  恨意沸腾不休,陷于淤泥中的龙族张开龙吻,发出不甘的怒吼。
  露出狰狞骨头的龙尾摇摆拍打,溅起无数腥臭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