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沈大?当家想?说什么?”她的语气也不冷不热的。
  “我说叶家今年生意亏本,拿不出许多?金银,只能?按低一档捐些布帛绢丝,沈大?当家就指桑骂槐,说我是做仙人跳的?看不起布帛生意的行当还是看不起我叶家?笑话谁呢。”
  沈璃被当面骂了,倒也不恼怒, “不谈生意亏本不亏本,只谈相貌。谁让叶小娘子长得有三分像逃犯呢。这可怨不得别人。”他随手把缉捕公文折起收入袖中?,口吻听起来像是席间随意闲谈。
  “若不是我知晓那几日叶小娘子的行踪……只看这幅缉捕令的话,心里也会生出几分不好的猜想?,对不对。”
  他话里有话,当即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商起哄撺掇,叫沈璃把话说明白了,江宁府贵人被人设局哄骗了的那几天,叶小娘子的行踪到底在何处?
  沈璃的狐狸眼?微微眯起,觑着叶扶琉,笑而不语。
  俗话说,捉贼捉赃。
  作为赃物的两百三十块汉砖,此刻就埋在叶家宅子某处的地下。
  江宁祁世?子重金悬赏的那位,是不是叶家小娘子本尊,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这么大?一个把柄拿捏在他手里,当着众人的面,他就不信她叶扶琉敢跟他硬抗。不怕他真把她告发了,蹲监去?娇滴滴的小娘子入了监牢,还能?落个什么好?做他沈家的夫人有什么不好?
  她服个软,他当众替她担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叶扶琉也笑了。
  “生意不成仁义在啊,沈大?当家。我跟你的生意黄了,你张口就胡说八道,大?可不必吧。”
  沈家送来的酒和饮子她一口没碰,面前?摆的是叶家自己做的荔枝膏饮子。
  叶扶琉抿了口冰凉的荔枝膏,抬高嗓音对在场众人道,
  “叶家跟沈家做过几笔买卖而已,我跟沈大?当家没熟到互相递送消息的程度。叶家货船走水路,沈家商队走陆路,你沈家能?知道我行踪?你如何知道我行踪的?派了探子盯梢不成?”
  席间再度哄笑起来。众多?双眼?睛意味不明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来扫去。
  沈璃的脸色微微变了,语气带着三分警告道,“叶小娘子,你气性上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了。你隔三差五出门做生意,在船上一待三五天不下陆地。江宁府案子事发是四月下旬发生之?事。那几日你可不在叶家。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在座能?替你作保的,除了我沈璃还有谁?”
  叶扶琉直接把半杯冰饮子砸他身上了,起身道, “滚你的!”
  沈璃半边衣裳连被淋了个湿透,浑身狼狈,脸色难看之?极,瞪视着叶扶琉不说话。
  旁边赶紧上来几个两边都相熟的行商劝和,叶扶琉理都不理,高声招呼素秋出来:
  “拿纸笔来!把我叶四娘的相貌生平写?在纸上,连夜送去江宁府,找门路递呈给上去,叫官府不必到处悬赏抓人,直接来五口镇叶家找我,看看我是不是拘捕令的逃犯!”
  话说得太绝,反倒显得沈璃之?前?无事找事的不占理。素秋以眼?神确认无误,当真去拿纸笔,按叶扶琉的口述当场开始写?相貌生平。
  在座的各行商都坐不住了,纷纷反过来劝说沈璃当面认个错。
  沈璃擦着身上淋漓汁水,冷声道,“你真要把事做绝?”
  叶扶琉不仅要把事做绝,而且要当众做,大?张旗鼓地做。
  素秋一笔一划,按照自家小娘子的口述,当场写?下生平文字。
  “江县五口镇叶氏,经营布帛绢匹为生。叶氏四娘,当家三年有余,生意遍布江南两路,名?下布庄计二十五处,商船四十艘,雇请掌柜伙计七百余人。”
  叶扶琉继续口述,“叶四娘其人相貌,瓜子脸,圆杏眼?,身高六尺二寸,祖籍吴地钱塘人氏……”
  “好了好了。”几个相熟的行商赶紧过来打圆场,“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何必把自己的身高籍贯当众报给所有人知晓。哎呀,沈大?当家,你心仪叶家四娘,大?家有眼?都看得出,但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你何必故意为难人家呢……”
  边数落着边抢过记录生平相貌的纸张,当场撕个粉碎,碎纸洒了满地。
  沈璃坐得近,身上沾染了不少碎纸屑,忍着气一一拨开。抬眼?时却?发现叶扶琉居然还站在原地,漂亮的嘴角翘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璃最多?也就闹腾到这个程度了。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沈璃自己就是那个穿鞋的。再掰扯下去,牵扯出两人船上验货,他自己能?跑得脱?叶扶琉笃定他不敢把事做绝了。
  她抬着下巴斜睨过对面身上狼狈模样,眼?神晶亮亮的满是挑衅,又带股说不出的得意劲儿。
  沈璃胸腔里砰地剧烈一跳。
  周围人声嘈杂混乱得很?,他理不清自己现在什么想?法,只突然觉得之?前?执着的种种——治服她的小性子,让她懂得退让,愿意向自己低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从他头天认识叶家小娘子开始,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起先只想?带她回?家做夫人,把明艳又刁钻的小娘子压进帐子。后来为什么中?了邪似的,非得方方面面压她一头?
  沈璃仿佛醍醐灌顶,被当面一盏冰饮子给泼清醒了。他擦干净身上痕迹,起身给在场众人做了个长揖告罪。
  “今天沈某举措失当,借酒意非议了叶小娘子,扰了宴席雅兴,是沈某的不对。至于叶小娘子这处,沈某改日再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话音没落地,叶扶琉已经斩钉截铁道,“叶家不接待!”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邻居魏家方向,传来另一个沉静的嗓音:
  “四月下旬那几日,叶小娘子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魏某可以作保。”
  人应该就站在隔壁院墙下,相隔不远,叶家这边的宴席众人都清晰可闻。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作保来得猝不及防,叶扶琉的眼?睛瞪圆了,准备走的沈璃也不走了。
  有行商高声道,“隔壁说话的可是魏家郎君?详细说说看。”
  魏桓站在隔壁院墙下,语句从容,不疾不徐往下分说。
  “魏某重病久治不愈,家中?寻了许多?郎中?,药石无用?。四月下旬,魏某得知叶家乃是本地行商,熟谙江南人事,因此,以一块金饼作为酬劳,恳请叶小娘子代为找寻良医。”
  “叶小娘子接了金饼酬劳,于四月底出行,于江南地带找寻合适的名?医。先请来隔壁县镇的齐老郎中?,其次请来本地的林郎中?。”
  “寻医之?事,乡邻可为人证,金饼可为物证。各位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要叶家当场取出金饼展示。”
  沉静平缓的嗓音,徐徐道来,有理有据,令人从心底升出信服之?意,行商们议论纷纷。
  “原来如此。”
  “之?前?吵了半日都没说清楚叶小娘子的行踪。如今总算有个明白人,解开了众人心里疑虑……”
  叶扶琉使?了个眼?色,素秋小跑回?内宅,果然取出一块黄灿灿的足金饼,当场展示给众人。行商们啧啧惊叹。
  “之?前?就听说魏家财大?气粗,存有许多?金饼。传言竟是真的。”
  “这金饼和林大?郎压在赌场的那块金饼一模一样,是魏家的无疑了。”
  “原来四月底叶小娘子出镇子,是替魏家寻郎中?去了。嚯,一块金饼的报酬,给我的话我也即刻动身啊。”
  人证物证俱全,在场众人再无疑虑。魏家那边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也再不开口,就此安静下来。
  今天酒足饭饱,该商议的都商议得差不多?了,各行商闹哄哄地告辞。
  叶扶琉客客气气把人送走,给短工娘子们结了工钱。今天前?院混乱时,抓着探头探脑不老实的男子迎头痛殴的有三位娘子,叶家额外多?给一倍的辛苦钱,关了大?门。
  叶扶琉走回?来时,隔墙喊了声,“魏郎君!”
  院墙对面应道,“我在。何事?”
  叶扶琉抿着嘴笑了笑。
  “魏三郎君,真人不露相,你很?厉害嘛。”
  不愧是做无本生意的同行,跟她一样,张口就编得滴水不漏,跟真的似的。
  如果不是昨夜才把两百来块汉砖整整齐齐码进冰鉴箱子里,她差点真以为自己接下金饼酬劳,四月底寻郎中?去了。
  魏桓站在八尺高的墙下。他个头高,抬头就能?越过院墙,望见对面叶家院墙的青瓦。
  叶家小娘子声音清晰,人应该就站在对面墙下。只是个头玲珑,人被墙挡住了。
  魏桓也微微地笑了下。
  “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叶小娘子才叫厉害。一招以退为进,置死地而后生,全身而退,用?得绝妙。”
  “哪里哪里……”叶扶琉随口谦虚了两句,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怀疑反问?,“等等,魏郎君,你说什么‘全身而退’,‘置于死地而后生’呢?”
  魏桓沉吟着道:“那张缉捕令,难道不是……”
  “毫无关系。”叶扶琉斩钉截铁道,“不要听信谣言。”
  “唔……”
  两边同时默了默。下一刻,极有默契地同时把话题岔开了。
  第26章
  本?地行商闹哄哄登门商议了一场, 不是没有成果。
  沈家领头募捐白银千两,绢百匹。四五家大行商减一等募捐,十来家小行商减两等募捐。
  至于叶家到底算是大行商还是小行商, 议到半途时吵得不欢而散,最后并没有个说?法。
  和沈家叶家两边都交好的几个行商登门说和,到最后折中一下, 叶家按照大行商的份额减一等募捐, 但是募捐的白银全部折成布匹,按市价登记。叶扶琉清点一遍库仓里堆积的布匹存货, 同意了。
  和叶家最相熟的一位行商临走前悄悄塞了张官府公文过来,赫然正是江宁府发下来的缉捕令。
  “花了点?手段, 托县衙熟人临摹的样本?。你瞧瞧看,和你虽说?不是很像, 但轮廓确实有五分?像是不是?”
  相熟的行商姓徐, 叹气说?,“我们都知道通缉的不可能是你, 但你看看悬赏多?少?, 白花花的五百两银!昨天在座百来号人, 谁知道有没有那财迷心窍的, 当真去江宁府寻贵人告密?中了仙人跳的那位国公世子会不会把?你锁去江宁府查问?我们几个私底下议论?过,犯愁啊,怕你这次出事。“
  叶扶琉笃定道,“徐当家放心,出不了事。信国公府那位祁世子人不在江宁。”
  “你又?知道?” 徐当家瞪眼,“知道你向来胆子大。但胆子太大容易翻船哪。”
  叶扶琉没多?分?辩, 笑吟吟起身送客,把?人送走了。
  素秋自从昨天就感觉哪里不太对, 今天又?旁听一场,越听越觉得耳熟。
  “江宁信国公府,祁世子。”她喃喃念了一遍,“娘子,快告诉我听错了。前两天隔壁被魏家打出门去的魏家表弟,说?姓‘祁连山’的‘祁’的那位……该不会也是,江宁信国公府家的郎君?”
  “他当然是。”叶扶琉往内院边走边道,“魏大不是说?了么,家族庶务干干净净不沾手,娇生惯养的长房嫡子。”
  素秋前几天就听魏大通报了名号,但直到今日才?彻底转过弯来,把?身边撞见几次的少?年郎和传说?中权势滔天的江宁府权贵联系在一处,震惊万分?。
  “瞧着魏家表弟每回都灰头土脸的,魏大对他毫不客气,提棒就打……竟是了不得的贵人呀?!”
  叶扶琉:“出身好,投了个好胎罢了。”
  素秋盘算片刻,又?拿过缉捕令的摹本?细看文字,越看越震惊:“娘子快看,发下这封悬赏缉捕令的贵人,江宁信国公府的祁世子……和隔壁的魏家表弟,是族兄弟啊!”
  叶扶琉:“其实,或许不是兄弟?”
  素秋的思绪早扯去了天边,越思越恐,“隔壁魏家连国公府的嫡出小郎君都敢打,魏家……魏家什么来头?!”
  这个叶扶琉早有答案,轻轻松松道,“之前与你说?过了,魏家肯定不是盐商。魏家表弟被魏家打出门来,连句狠话都不敢放,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