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季昭坐在竹椅上,长腿规规矩矩地屈在身前,安静倾听,一言不发。他模样实在生得好,皮肤白得像细瓷,头发眼睛黑得像墨玉,漂亮得不似真人。赵伯文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就怕呼吸声大了把他给吹跑了、暖化了。
  等到赵向晚回来,赵伯文如释重负:“三妹子,你终于来了。”
  季昭站了起来。
  他个子高,穿一件长款浅灰大衣更显得身材修长挺拔,再加上容貌出众,站在那里真是让老屋蓬荜生辉。
  赵向晚微笑:“你来了?”
  季昭点了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说:这么久没看到你,你到哪里去了?
  一步步走近,季昭心中世界再一次展现在赵向晚脑海中。
  旷野上方多了一抹浅浅的阳光,柔和的米黄让整个画面多了暖意。云雀站在树枝之上,啾啾地叫着,歪着脑袋盯着那道阳光。
  阳光安静地洒在云雀头顶,画面温馨而宁静。
  看到这只小云雀,赵向晚的嘴角渐渐上扬。
  有了阳光,雪就会化,小草也该冒出头了。
  【你不在,太阳就不会出来。】
  季昭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委屈。
  赵向晚说:“你可以画一个太阳。”
  【画出来的太阳不会发光。】
  季昭往前走了一步,与赵向晚只一臂之隔,像那只云雀一样微微歪头,优美的下颌线在喉结处突起,再收自胸骨窝。
  喉咙是一个人的命门,只有面对充分信任的人才会展露这个部位。因此歪头传递出一种顺从的态度,还有绝对的信任。
  ——意识到这一点时,赵向晚的心口暖暖的。
  季昭眼里有笑意,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看到这个画面,季锦茂终于放下心来,咧开嘴笑得欢乐无比:“赵向晚,你一回家,季昭没人说话有些孤单,所以就带他过来了。”
  赵向晚笑了笑,态度沉静。
  季锦茂越看她越喜欢,笑得像个弥勒佛:“见到你就好,见到你就好,你跟季昭说几句话,让他在家安心待着,等你开学回星市就能再见面了。”
  确认过眼前人是赵向晚之后,季昭便坐回竹椅,像在市局上班一样,看似相隔甚远,但却注意力高度集中,随时听候她的指令。
  季昭的模样让赵伯文、赵仲武内心犯起了嘀咕。
  这个年青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说喜欢赵向晚吧,眼神清澈,一丝邪念也没有,招呼不打就坐了回去;要说不喜欢赵向晚吧,见到她之后眉眼带笑,高冷气场消失不见。
  赵向晚很习惯与季昭的这种相处模式,轻声道:“出太阳的时候飞一飞,阴天了就在窝里歇一歇。”
  季昭听懂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门外赵长兴扯开嗓子喊:“赵向晚,赵向晚,市局那边回电话,已经联系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赵向晚快步走出屋和赵长兴商量。
  “有没有瑶妹子的照片?”
  “有有有,刚刚长庚找了几张。”
  赵向晚接过赵长兴递过来的照片,眼眸暗了暗。
  赵长兴也在一旁叹气:“照片就这几张。只是脸太小,不知道认不认得出来。”
  赵向晚摇头:“难。”
  农村人很少照相,只有特别重要的时候才会郑重其事地到县城照相馆拍照。赵长庚刚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全家合影中,赵清瑶的脸只有两厘米大小,根本看不清脸。
  唯一的两张半寸小照,分别是初中、高中毕业时学校组织拍的证件照,一张面相稚嫩,另一张表情呆板。
  想要靠这几张小小照片,从从茫茫人海里把赵清瑶找出来,难度太大。
  季昭耳朵尖,听到赵向晚说话,忽然插了一句话进来。
  【我来画】
  赵向晚心中一喜,对啊,这不是现成的画像师吗?
  赵向晚对季昭画像的本事非常认可,超写实派天才画家,能够根据酒店服务员口述还原赵青云的肖像,现在有照片参考、有这么多亲人描述,画一幅还原度高的赵清瑶面容小像绝对不是问题。
  将照片送到季昭面前,赵向晚问:“你的画夹呢?”
  季昭转头看向季锦茂,一双眸子亮闪闪的。
  季锦茂最服儿子这个表情,立马屁颠颠地回车里拿过来画夹、素描纸和炭笔。
  赵向晚的描述简洁清晰。
  “比我矮半个头。”
  “比我胖一点。”
  “有两个小酒窝。”
  “头发不多,扎辫子。”
  和赵清瑶一起打工的姑娘纠正她:“不,瑶妹子爱俏,到城里就烫了头发,刘海卷卷的,大波浪,到耳朵这里。”
  叽叽喳喳声中,季昭右手轻抬。
  一拿起画笔,他的眼眸便变得专注无比,在夕阳映照之下更显幽深。
  眼睛扫过赵向晚手中的几张黑白照片,季昭手腕轻动,铅笔一勾一划,在白纸上快速掠过。
  不过寥寥几笔,一个灵动、俏皮,带着几分野性美的姑娘便跃然纸上。
  赵长兴喜得张大了嘴:“啊,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
  赵长庚死死地盯着画中人,眼中含泪,哽咽着说:“我的瑶妹子,我的瑶妹子啊……”
  堂屋门口不知不觉围过来一群人,都是打算跟着赵长庚去东北救人的乡亲们。看到这副肖像画,都啧啧称奇。
  “这人是个画家吧?画得这么好!”
  “这漂亮小伙以前也没见过瑶妹子啊,怎么只看一眼照片就能画得这么像!”
  “奇怪,也只画了几笔吧,怎么就一眼能认得出来是瑶妹子咧?”
  “感觉就像是瑶妹子自己跳到画上去了一样。”
  赵向晚确认过凭这张线描图能够认出人来之后,对季昭说:“很好,再画两幅。”
  季昭与她配合非常默契,点了点头,从画夹里取出两张素描纸,刷刷刷地画起来。他的动作很快,后面画的两张和前面画的宛如复制一般,又引来众人夸赞。
  “赵向晚从哪里找来的画家啊?画得又快又好。”
  “有了这个画像,只要瑶妹子在那里露过面,肯定能找得出来。”
  “这个小伙子真厉害!”
  “可不是?不光长得俊,画画还画得好。赵向晚很优秀,朋友也这么优秀。”
  季昭虽然自闭,但绘画天赋惊人,只需要看过一眼,就能将场景、人物完美还原,被誉为超写实派的开创者。季锦茂曾经听过无数人夸赞儿子是“天才画家”、“艺术界未来新星”,他深知儿子异于常人,不管是来自媒体还是艺术界的美誉都没有让他迷失。
  可是今天,坐在这粗陋的村屋,听到村民们的议论,季锦茂有点沉醉。
  这么多村民,发自内心地夸他家儿子画得好!他们说儿子是个厉害的小伙子!他们没有看出来季昭和旁人不同!他们说季昭很优秀!
  被大众接纳的感觉太过美好,季锦茂这一颗为儿子操碎了的心仿佛泡在温泉水里,暖暖的、软软的,还有点飘飘荡荡。
  季昭并不知道父亲在这里飘飘然,他只要一开始画画,眼里便只有眼前画笔与画纸。画了三幅之后,炭笔一收,他将肖像画交给赵向晚。
  赵向晚嘴角微翘,笑容很明媚。
  季昭内心世界里的一抹阳光更加灿烂,云雀在欢快地鸣叫。
  【有点饿。】
  季昭的声音有一种青涩的少年感,让赵向晚听着很放松,没有一丝压迫感。
  赵向晚将肖像画交给赵长兴保管,高高兴兴地撸起袖子:“我给你煮甜酒冲蛋喝。”
  做惯了家务活的赵向晚比大哥能干,她拿出瓦罐煨在煤炉上,丢一把红枣、桂圆,再加上红糖,待糖水煮开之后再加上米酒和打散的鸡蛋液,一罐甜丝丝、营养丰富的甜酒冲蛋便成了。
  甜茶里飘着被滚水冲开的蛋花,黄澄澄、金灿灿、香喷喷,季昭接过茶碗,眉眼弯弯。
  赵向晚嘱咐他:“先吹一下再喝,小心烫嘴。”
  季昭依言吹了吹,凑近碗边轻轻啜了一小口,发出“丝——”的一声。
  听到这个声音,季锦茂忽然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不知道找过多少专家、医生、教授,都说季昭这是发育障碍性疾病,没办法根治,只能通过适当的干预减轻症状。他原本已经绝望,认命,没想到老天爷送来赵向晚,让季昭越来越正常。
  季昭现在能够正确理解赵向晚的话语,准确执行她的命令,并在行动间给予正向回馈——这要是放在以前,季锦茂连想都不敢想。
  季昭的表现赢得了村民的尊敬,赵长兴接过赵向晚递过来的茶碗,坐下来与他说话:“你是画家吗?”
  季昭眼风都不给他一个,低头喝甜茶,不理不睬。
  赵长兴有点尴尬,赵向晚介绍道:“他叫季昭,是我们市局的画像师,他性格比较内向,不爱说话。”
  “哦!”
  赵长兴一听更加肃然起敬,季昭的冷淡也被他演绎成为天才独有的高傲,“原来是公安局的警察啊,厉害、厉害。”
  听到他们的对话,季锦茂内心充满对赵向晚的感激。她知道怎么在外面保护季昭,她知道怎样让旁人接受季昭的存在。在这里,没有人觉得季昭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也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闻到甜酒的香味,听到外面的热闹,钱淑芬终于扛不住,从床上爬了起来。刚刚走到堂屋,目光便被角落礼物所吸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人是谁?怎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讪笑着走近,钱淑芬弯腰想要拿起放在最上面的红色纸袋,心里嘀咕着:看着有点像县城那家老凤祥金铺的包装,不会真是金子吧?
  赵伯文咳嗽一声,用目光制止母亲的举动。赵仲武反应更快,快步上前一只手扶住她胳膊,另一只将纸袋子夺下,低声道:“这是三妹子的东西,你别动!”
  季锦茂看钱淑芬裹着条毛巾从里屋出来,估摸着应该是赵向晚的母亲,正要起身打招呼,却被赵向晚叫住:“不用管她。”
  季锦茂有点糊涂,不过他反应快,屁股刚刚离开椅子,马上又贴了回去。
  赵长兴现在对赵向晚十分信服,自然不会让钱淑芬再占她的便宜,提高音量说:“钱嫂子,你别忘了刚才村里的决定。”
  钱淑芬嘿嘿干笑两声:“我,我就是看看,你们忙,你们忙。”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礼物,钱淑芬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如果自己对三妹子稍微好一点,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的!
  钱淑芬的到来让原本热闹的场面突然沉闷下来。
  赵仲武把她送回屋,咬着牙教训了几句:“既然你心里只有四妹子那个没良心的,那就别再占三妹子的便宜。来客人了你装死,拿礼物的时候倒是挺积极,妈,你不要脸,我们做儿子还要脸呢。”
  钱淑芬一张脸涨得通红,往床沿上一坐,气得半天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