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皇上要罚便罚嫔妾便是,佟佳妹妹身子骨本就弱些,今日延禧宫乱局幸得她来帮衬,此刻想必是累得紧了,嫔妾心中委实不安。”
  惠妃开口说着,佟佳氏便轻轻晃了晃身子,从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垂下脸对康熙温婉道:
  “能帮到皇上和姐姐,嫔妾心下欢喜都来不及呢。”
  她们二人左一句右一句,便将康熙挤兑的无话可说,明明带着满腔怒气前来问罪,但若是在这种和声细语面前咄咄逼人,怒斥起来,倒显得他成了最没理儿的那个!
  康熙不用想也知道,惠妃这是开口提醒佟佳氏利用病体脱身呢。若是他现在发起火来,不过两息佟佳氏便会昏倒在地,届时皇上怒斥佟贵妃,致使佟贵妃病体不安,昏厥倒地的消息肯定在六宫上下穿个遍,怕是佟家和太皇太后都要过问的,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若身子不适,便回景仁宫去!”
  康熙语气不善,盯着佟佳氏说道,果真见那佟佳氏白着一张脸儿,轻轻抬眼,目光盈盈地看了一眼他,又扫过了一旁的惠妃。
  皇帝亲口发话儿,她总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便也只能对康熙轻轻福身,叹了一口气,由宫女扶着出门去了。
  希望延禧宫能捱过这一遭吧。既然惠妃已经回过了神,以她的心智,想来能将皇上的怒火平息下来。
  佟贵妃自然是万分信任惠妃的本事的,倒是今早见到惠妃那浑身浴血,衣衫不整,面容慌乱的模样,才是被骇了一跳,惶惶不安许久。
  见佟佳氏慢悠悠、一步三颤地走出了门,康熙才堪堪收回了酷烈的目光,转而去盯着惠妃。他往日怎不知道,佟佳氏这张温柔贤淑,和善美貌的面容竟看着如此可恶。
  而至于惠妃——
  康熙磨了磨牙,冷声问道:
  “奴才办差不力,朕的口谕爱妃没接到,便也罢了,如今事态都已经平息了,爱妃就不好奇朕的口谕究竟是何吗?”
  听皇上的语气,惠妃就知晓他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了。据她所知,康熙并不是一个将心思藏得很深的人。虽然作为帝王,心思肯定不能浮于表面,任由奴才臣属随便翻阅,但康熙处事作风也并不拖泥带水,待人接物也算得上直接坦荡。
  可若是让他在心中压着火儿的情况下,还一口一个“爱妃”,那便一定是很难善了了。
  心下虽然有数,但是惠妃心中又怎会平静,怎么没有火气?她今天眼睁睁看着她自个儿的心尖儿上的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而眼前的男人却满心都是祖宗礼法,让那阉奴来传戕害双姐的口谕。
  她怎能不恨?
  一个靠着皇帝恩宠过活的宫妃本是不会恨的,但是乌拉那拉·花色会恨。惠妃只觉得倦怠极了,也厌憎极了。她其实想问问康熙,这些年为了皇族生育子嗣的女人死了多少了,活下来的皇嗣还不够多吗?
  到底什么样的血脉,才会永无止息地吞噬一条条鲜活的女人的性命?这样的血脉,难道不恶心么?
  她一时没有回答,只露出了她惯常用来面对皇帝的温柔面目,提起桌上的茶壶,亲手为康熙斟了一杯茶。那茶本是宫人方才为佟贵妃奉上的茶水,如今,只能说是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了,但惠妃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为康熙斟了满杯。
  康熙倒也接了过来,只是仍然面目阴沉地看着她,直到她缓缓开口道:
  “嫔妾当时一时气急,压根儿没往深处想,如今想来,怕是为了卫氏难产一事吧?皇上百忙之中还能关怀后宫女子生育之事,嫔妾感怀万分,在此替卫氏谢皇上隆恩。”
  “呵,”
  康熙阴沉着脸啜了一口冷茶,也对冰凉的茶水一无所觉,冷笑道:
  “隆恩?当真如此么,若是按照祖宗章法办事儿,你等要如何谢朕的隆恩?”
  康熙眼见着惠妃的眸光之中闪过极深的厉色,继而被她低垂的眼睫收敛了回去,什么东西啪嗒滴落在了桌面儿上,康熙凝目去看,发现那是惠妃的血。
  她手上有几道极深的伤口,像是甲套在掌心拗断了,甲套上的金粉还落在裸露的血肉之中。血水滴落下来,她很快便将手指收拢,拢住了继续滑落的血水,宛若平常地侍立一旁。
  康熙只觉得刚下肚的茶水凉得让人觉得恶心。他腾地站起了身,将茶杯掷在了地上。他怎么能没注意到,惠妃手里渗着血,递给他的茶杯上却没有半点儿血色,靛蓝色的瓷器洁净如新。
  他一时竟觉得有些许疲惫,一个个都该是他贴心人的宫妃,竟防备谨慎至此。他不觉得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妃子,实际上,他比他父皇福临做得好太多了。
  他的母妃佟妃不过一庶妃,得了福临的短暂宠爱,诞下子嗣后,不仅康熙打小被赶出宫去,和外祖母一起住,镇日在街上厮混也无人教导,就连失宠的佟妃也在不久后被福临赶出了宫。
  母亲在宫中被排挤,被皇帝慢待,落下了一身病痛,被逐出宫后更是一病不起。他眼看着母亲一日虚弱过一日,直到太皇太后将他和母妃再次接进宫,才有了点儿生在皇家,受到族人庇佑的感觉。
  而他的父亲如此不喜他,甚至动过传位岳乐的念头。
  他亲政后,不愿让自己的妃子重蹈先帝嫔妃的覆辙,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嗣沦落他当时的境遇。他虽然不喜卫氏,但卫氏为他怀胎八月,他心里怎么会没有半点儿感情?难道在所有人看来,他不过活成了祖宗礼法的傀儡,活成了他父亲福临的模样,活成了不顾自己嫔妃安稳,为了子嗣生剖活人肚腹的冷血无情之人?
  康熙觉得厌倦。他本意并非如此,气势汹汹前来问罪,却也等不来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语,得来的只有防备和拘谨。
  “你心里有主意得很,朕的旨意当真重要么?滚下去。”
  听到此处,以惠妃的心智自然猜出了皇帝的旨意怕并非是她们所想那般。她眼底的憎恶散了许多,心念电转,想通了康熙的怒意究竟来自哪里。
  “嫔妾今儿当真是吓坏了。”
  通晓了其中关节,惠妃的声音柔和下来。她摊开手掌,露出了还翻着粉肉,渗着血水的伤口,轻轻用丝帕揩着伤口四周的血浆。
  “血房实在凶险,嫔妾即便是自个儿也生育过,但总没看过旁人踏这鬼门关,吓得六神无主了。幸好嫔妾的天还没塌,有皇帝真龙庇佑,善心相护,卫氏和嫔妾才能脱了苦海。嫔妾实在感念皇上恩德。”
  “得了。”
  康熙知道她满嘴没一句实话儿,也就听上去中听罢了:
  “朕当日给你这个’惠’字封号怕是选错了,温良大方之贤罕见,巧言令色之慧倒是不缺。就该封你‘慧’字才是。下去收拾你的手吧,朕去看八阿哥。”
  惠妃遭了贬损,却面露喜色,知道今日这桩事儿算是揭过了。她不是不知进退之人,虽然康熙此刻是把火儿压了下去,但这火儿并不会消失,只因一国之君被误解岂能是小事。今日之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对,想来日后还得找个法子找补才是。
  这么想着,惠妃却看到康熙面色不耐,拔步亲自在延禧宫奴才战战兢兢地指引下,向八阿哥所在的内殿走去了。
  惠妃陡然想到八阿哥那根被折断的手臂,而罪魁祸首齐东珠还在内殿躲着,当即头上也见了汗,明知此刻该按照皇令退避下去,却还是硬生生调转脚步上前,请道:
  “皇上,前面是血房,不太吉利,嫔妾去将八阿哥抱出来给您——”
  若是往日,康熙也不至于擅闯自己妃子的内殿,可是此刻他最是看不惯惠妃这样,见她如此便知肯定还有事儿隐瞒不报,当即冷哼一声,当着惠妃的面儿,亲自推开了门,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刚迈过门槛儿,康熙便和坐在榻边儿的齐东珠对上了视线。
  第74章 请罪
  ◎“卫氏育子有功,晋封贵人,赐号’良’。八阿哥右臂有疾一事,先密不外传,如宫中有多言者,没收财物,逐出宫去。”“过几日,朕诏教士◎
  ——
  齐东珠在内殿之中抱着吃饱后抽抽嗒嗒地昏睡过去的萨摩耶阿哥出起了神, 继而竖起耳朵去听外殿影影绰绰的声响。
  可是紫禁城建筑的隔音还不差,特别是一宫主位的寝宫,那更是陈设雅致, 环境清幽,即便是此刻房内还有一股子弥漫不去的血腥气味儿, 也依旧是个宁静的好去处。
  这旁人都百般羡慕的安寝环境此刻可是难煞了齐东珠, 若不是她怀里抱着刚刚昏睡过去的小萨摩耶,能急得抓耳挠腮。她单手稳稳抱着暖烘烘的小毛崽, 在不打扰小毛崽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往门边儿贴,想要听清楚外殿发生的对话。
  顺着一点儿门缝儿和门上细帘的缝隙, 她听到康熙的低沉的声音, 却有些分辨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倒是佟贵妃和惠妃的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高昂音调, 反倒是隐约入耳。
  但后宫女子的说话儿方式, 齐东珠可是听不太习惯的, 半天儿也没有分析出什么道道, 倒是康熙将茶盏置于地面那一声, 让齐东珠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即心下一沉,觉得这皇帝果然情绪不稳定, 发火儿了。
  佟贵妃走了, 惠妃一人能顶得住吗?
  有那么一瞬, 齐东珠也想到自己干脆出去将罪责都顶了算了,可等她回身准备把萨摩耶阿哥放在他额捏身边儿的时候, 系统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若死了谁给他把骨头接回去”。
  虽说这接骨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但齐东珠并不觉得这个时代还能有人比有系统作弊的自己接得更好。中医传承早在中原几番动荡中断绝了, 这刮骨疗毒、开颅缝针的本事, 当朝太医可谓是并不精通。
  因为康熙喜爱西学,有些通晓西医的传教士倒是市场应皇帝诏令,在宫廷之中行走,但要齐东珠实话实说,她觉得这个年代的那些笃信天主教的西医并不会日日沐浴更衣,而刚出生的幼崽又极其孱弱,若是染上了什么细菌和病毒,那才是要了小萨摩耶的命了。
  况且他们用的刀具是否经过好好消毒,还是个未知数。
  齐东珠在榻前踟蹰不前,焦躁地转了又转,最终又抱着温温软软的萨摩耶幼崽缩回了原处,咬住了下唇,愤恨自己这遇事不决的性子,而此时门扉乍响,她一抬眼就见到康熙带着一脸收敛过的怒容,推开了门。
  齐东珠和康熙四目相对,一时之间四下无人出声。
  惠妃推开了清露给她包扎掌心患处的手,越过了低眉顺目的梁九功,走到康熙一侧,轻声开口道:
  “皇上,嫔妾叫纳兰姑姑来陪产呢。她和双姐速来相熟,此刻还没离开,冲撞了皇上,都是嫔妾之过。”
  康熙眉眼压下来,从鼻腔里嗤笑一声,竟越过了惠妃,直直对齐东珠说道:
  “朕回回都在意想不到之处碰到你,也是你的本事,纳兰东珠。将八阿哥抱来。”
  齐东珠心道,她这辈子恨不得没碰到过康熙才好。她一点儿也不想把怀里这个惨遭重创又好容易昏睡过去的小毛崽交给康熙,但却不得不缓步挪上前,将小毛崽酣睡的小脸儿凑到康熙面前给他看。
  她其实没准备放手。来清朝有两年余了,她知道旗人有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更何况她私心觉得康熙守着一堆早该腐烂的规矩,为人还事儿多,应该是不会亲手抱着个刚刚出生,身上的毛毛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小毛崽的。
  可谁知康熙低头扫了一眼萨摩耶阿哥,便伸手将他从齐东珠的怀抱里抱了出来。齐东珠手里的崽崽被抢走,心里骤然生了好大一股怨气,反复在自己心里宽慰自己道,康熙是萨摩耶幼崽的便宜爹,抱一下也是应该的。
  萨摩耶阿哥本就有重创在身,此刻又被挪出了香软的怀抱,移到了康熙明显比较粗糙也不柔软的臂弯里,便被惊醒了。他和比格阿哥又不一样,兴许是方才生产时遭受了巨大的风波,此刻哭声都细细弱弱的,两只后爪被包进襁褓里动不了,两只前爪又只能活动一只,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在康熙怀中皱起小黑鼻头嗅了嗅,闻到了康熙身上那股龙涎香,小毛崽闻不惯熏香气味儿,那只尚能活动的小毛爪搭在了自己的小鼻头旁边儿,巧克力色的小爪垫翻了出来,惹人怜爱极了。
  萨摩耶阿哥哭了几声就哭累了,抽抽嗒嗒地伸了几下小毛爪,引得康熙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被萨摩耶崽用软软的小爪子勾了手指。
  娇儿在怀,还难得是这么一个长得好看又亲自己的,狠狠舒缓了康熙那憋着怒火的心,也满足了他的一腔慈父之情。可他的目光旋即落在了小阿哥的另一处小手上,见那处被缠在被褥里,以一绳结儿固定住。
  康熙当即想起了那八阿哥天生手臂有疾的传言,蹙起了眉,余光扫过惠妃那不动声色却隐隐变得凝重的面容,又落在了明显养气功夫不够好,已经开始紧张得抠衣角的齐东珠身上。
  他狠狠瞪了那莫名出现在此处的小奶母,此刻脑海中倒是想通了来龙去脉。想来惠妃当日能盲目相信齐东珠能治好大阿哥的天花,在卫氏难产,太医又束手无策的时刻,自然也能想起齐东珠这个惯会些旁门左道的赤脚大夫。
  而在太医和产婆都没法子的时候,齐东珠能让卫氏和八阿哥母子均安,若不是什么逆天改命的本事,便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而观延禧宫上下这幅心虚气短,惴惴不安的样子,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差池。
  康熙想通了其中关窍,目光便落在了八阿哥被被褥包裹着的右臂上,深深蹙起了眉。一个阿哥,若是日后不得用右手习字练武,这又该如何为国效力,为民请命?
  他抬手准备解开布结,去看看八阿哥伤势是否无法挽回,耳畔边传来齐东珠双膝跪地的声响。
  “皇上,八阿哥伤处并非天生,是奴婢情急之下所为。若此臂不断,卫常在性命难保,八阿哥就算能降生,也不一定能成活。但奴婢下手有数,能让八阿哥的手完好如初,皇上若降罪,那便——”降在我一人头上便好。
  齐东珠心一横,还是决定在康熙爆发之前,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顺便保一把还没出生便遭逢大难的八阿哥,让他免于一个“天残”的名头,被轻易开除掉未来可能会有的功绩和爵位,甚至被他吹毛求疵的便宜爹开除皇帝亲子的队伍,成为普通宗室的孩子,一辈子也难见到他深陷后宫的母亲了。
  他还只是个无辜的幼崽,无论未来的他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结党营私扰乱朝局,是真的乱臣贼子还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应该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因为一些旁人不得已的原因,背负不堪的名声和曲折的命运。
  可惠妃却是不能让她独自一人担这个责任。她虽然内心有些责怪齐东珠这番话儿可真是太过直白,将她们疑虑皇上旨意的话儿拿到明面上来讲了,有些分不清局势,但她心里怎么不知,齐东珠完全是为了延禧宫而趟了这趟浑水?
  就只齐东珠救下卫双姐性命这一点,便足以惠妃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大胆奴婢,皇上仁善之心,自然乐见母子均安,如今皇家添丁,是天大的喜事,说什么罪与不罪?更何况你身负医术,倒还能治了八阿哥之疾,延禧宫可离不得你。”
  三言两语,惠妃将齐东珠的请罪轻描淡写地抹了,末了儿还特特跟康熙点出这齐东珠不可替代的效用。齐东珠未完的话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尴尬地咽了回去,缩在原处不敢多说话儿了。
  虽然勇气和情绪已经到位了,但若是能毫发无损,谁愿意去挨板子掉脑袋啊?
  康熙略看了一下八阿哥骨头损伤的位置,被这个亲人的小崽吮了手指头,沾了一点儿带着奶味儿的口水。他心里大概将今日延禧宫中的局势摸了个清楚,心下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作为一个帝王,他何时被如此误解过?被自己亲近的枕边儿人,自己孩子的母亲联合起来防备的滋味儿绝不好受,想想上次自己被误解成一个只关心功绩,不体恤百姓的皇帝,那还是被那纳兰东珠——
  当即,康熙的憋闷和怒气找到了方向。他将嘤嘤哼叫的八阿哥抱在怀里,没有递给跃跃欲试想要将孩子抱回去的齐东珠,说道:
  “你和延禧宫关系倒还不错,想不到你这等人,在宫中还有几分钻营。”
  齐东珠愣了愣,眼睛还直勾勾地挂在康熙怀里的萨摩耶阿哥身上,完全忽视了惠妃使来的眼色,憨憨地回答道:
  “奴婢和双姐关系很好。”
  “朕看惠妃也极为信任你,就连大皇子,也在昨日频频为你求情。”
  “是惠妃娘娘和大阿哥错爱了。”
  齐东珠抿了抿嘴唇,想起昨日哈士奇崽让她意想不到却十分感动的相护,还有惠妃今日的勇气与担当,不由得有些红了脸颊,从心底漫上一股被错爱的羞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