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他马上为自己辩解:这么做是对的,远离危险。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见义勇为,万一拖走那女人的是个杀人犯呢?他如果下车去救,搞不好也会挂在那,车上还有聂小姐,聂小姐也会被连累……
  所以,这样是对的。
  就这么一路恍惚着回到酒店。
  石河县是个小地方,这个叫金光宾馆的准四星酒店,已经算最高档的了,聂九罗回房前,跟他定了明早九点,还去兴坝子乡。
  还去,还要去。
  孙周心事重重地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做了很多零碎的梦,这梦糅合了他听过的各类怪异传说,逼真到可怕——
  夜深人静,聂九罗在清理破庙的妖女像,她是活人,那泥胎感了她的阳气,渐渐活转,挤眉弄眼,她却浑然不知;
  他的车子,怎么都动不了,他下车查看,看到车胎上缠满玉米秸秆,他拼命去撕拽,那秸秆却有生命般一路疯长,缠绕他的身体,戳进他的七窍;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他装作没看见,车子急驶入县道,忽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铺天盖地,沥青的县道上长出了成片的秸秆,秸秆林里,影影憧憧,飘着女人时而凄苦时而诡笑的脸。
  ……
  早上九点,孙周顶着两黑眼圈,载着聂九罗,再次前往兴坝子乡。
  这次走对了路,十点刚过,就已经到了破庙门口。
  聂九罗照例的一入庙就八风不动,孙周在外头等她,刷微博,看抖音,晒太阳,还曾爬上车顶眺望远方:整个上午,只有一个开摩托车的从不远处经过,车声突突,开车的加坐车的,一共三壮汉,超载驾驶、跨坐叠乘,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中午时分,阳光炽烈,孙周嚼面包就脉动,嚼着嚼着,目光不觉黏在了远近那密密的秸秆上。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的女人,是被弃尸附近了,还是被带走处理了?
  又或许,是自己脑补太多、想得太严重了:没有血腥罪案,可能是夫妻打架,她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
  孙周收回目光,继续嚼面包,嚼着嚼着,目光忍不住,又移了过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看,过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第3章 2
  聂九罗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时代和岁月的痕迹在泥塑上展露无疑:断头少腿,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剥蚀严重、露出了里头的胎草架骨。
  但还是美的。
  现代科技发达,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处多么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会被埋没,但旧中国不同,那时候,山凹里的天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凹,再惊才绝艳的作品,也只罗陈于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为不能换钱吃饭的玩意儿。
  她觉得塑这些泥像的,是个大手。
  大手遇大手,难免隔空嗟怀、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细研究手法线条,直到饥肠辘辘兼内急不耐,才出了破庙。
  孙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围的秸秆地是天然屏障,但聂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露天方便的念头。
  她匆匆往东头去,走出玉米地的时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辆越野车。
  比孙周的新,也比孙周的大,前车灯处装了防撞罩架,纯白车身,强悍素简,线条刚硬,没有任何装饰。
  这种穷乡僻处,好像不大会有外人来,聂九罗心中一动,凑到车窗处看。
  车里没人,车前侧悬了个平安符,是个五帝钱的车挂,看到车挂,聂九罗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驾上坐了个鸭子。
  是只黄毛绒的扁嘴鸭公仔,坐得端端正正,两鸭蹼齐整地向前,一脸呆懵,目视前方,更绝的是,还系着安全带。
  妈呀,鸭子。
  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还及时捂住了肚子:她内急得厉害,怕自己笑尿了。
  去公厕的一路,她还时不时发笑。
  老实说,车内外的装饰都挺硬的,只那只遵守行车安全的鸭子突兀,她估摸着开车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颗不泯的童心。
  ***
  回到破庙,还是不见孙周。
  兴许也方便去了,聂九罗打开车门拿东西吃,中午时分,四野偏静,偶尔传来啁啾鸟声,正天上有轮日晕,聂九罗眯着眼看,还伸出手,放进日晕的中心。
  日晕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
  一顿简餐吃完,孙周还是没回来。
  聂九罗有点奇怪,这一带治安不大好,孙周考虑到她的安全,从来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内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况这么久了,就算掉进茅坑,也该爬上来冲干洗净了。
  孙周的电话扔在驾驶座上,打电话找他显然是行不通了,聂九罗双手拢在嘴边,试探着喊了句:“孙周?”
  声音传散开去,没收到任何回应,她尝试着走远些去找:“孙周?”
  她走进秸秆地里。
  这些秸秆可真是碍事,一丛一丛,遮挡人的视线不说,还不时勾挂衣服,有不少秸秆被村民当柴禾齐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的是硬底矮靴,一路踩过去,发出咔嚓的干裂声响。
  走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蹲下去看地面。
  那一处土壤里,有几处褐红色,像是渗进了血,拿手试了一下,已经干了。
  聂九罗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孙周留下的,不会干这么快,而且,这是乡下地方,村民习惯在野地里杀鸡宰鹅,这多半是鸡鹅血。
  她抬眼四顾,又发现一处异常:不远的地方,秸秆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曾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
  聂九罗站起身,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来,身形被密密的秸秆遮挡,看不真切,步声又急又重,掺杂着秸秆的断折声,迅速逼近。
  听声势,方向正朝着她,聂九罗下意识撤开两步,几乎是与此同时,秸秆丛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男人猝然止步。
  居然是孙周!
  他头脸冒血,颈上破口处皮肉外翻,眼神满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体仍止不住发颤,这颤抖甚至带动牙关,发出格格的轻响。
  聂九罗觉得不太对劲:“孙周,你怎么了?”
  这问话把孙周从混沌拉回现实,他眼神渐渐聚焦,嘴唇急速翕动着,蓦地迸出一句:“快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聂九罗怔了不到一秒,也跟着拔腿就跑。
  她当然不知道孙周在躲什么,但习惯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天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看一眼;人人都惊惶逃窜的时候,她也绝不会逆流而上。
  管它呢,跑起来总是没错的。
  快到车边时,她于百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事实上,秸秆地里几乎称得上是宁静,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个风压秸秆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引擎声暴起,聂九罗一把拉开车门,一只脚才刚迈上车,车子已经呼啸着窜了出去。
  我靠!
  聂九罗措手不及,几乎是杵翻在地,刹那间天地倒置,整个身子跌滚开去,掌心因为拼命要撑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时,只觉空气灼热——那是车子临去时,狠狠喷出的一兜尾气未散。
  孙周这个王八蛋!
  她恨得咬牙,不过不忙骂孙周,轻重缓急她是知道的:秸秆地里还有伤人的玩意儿呢,孙周跑了,她可别稀里糊涂成了替补。
  聂九罗抓了块石头在手上,盯住秸秆地,慢慢站起身子。
  周围安静极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无止境,好在,满眼的秸秆始终安宁,只时不时与风厮磨。
  看来,那东西是……走了?
  不过,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这久留了,聂九罗揣着小心,快步往东走——乡东是住人的,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
  她越走越快,时不时观察左近,走着走着,陡然收步。
  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后车厢门大开,有个男人用力扔进去一个大帆布袋,然后重重拉下车盖。
  聂九罗丝毫没有“终于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的兴奋感,在事发地附近出现的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关联者——也许这个人,就是伤了孙周、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呢?
  而如果真是的话,她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不能显出慌、怕,不能显出对这人的怀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视。
  她把彼此的距离控制得适度,步子不紧不慢,一脸冷漠,目光淡然扫了过去——非常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有着耐看的五官和紧实硬朗的下颌线,一定不常笑,因为爱笑的人,眉眼一定是柔和的。
  聂九罗收回目光,又很“随意”地瞥了眼他的车牌号。
  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的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当爹了,还有可能是个嗜血伤人的心理变态。
  因此,记下他的车牌号,很有必要。
  ***
  走过乡东口的小卖部,眼见得左近人多起来,聂九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后算账了,她对孙周受伤的那点关切,早就被差点碾在车轮下的愤怒给抵消了。
  她走到一棵浓密的老槐树下,尽量离树下打花牌的几个老婆子远点,然后给旅行社打投诉电话。
  聂九罗这趟是有事来陕南,要留半个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闲,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费时间,所以联系了旅行服务商,要求包车定制线路,看一下就近几个县乡的庙观雕塑,越古旧越好,不怕残破。
  由于不是常规路线,其中某些目的地又较为荒僻,所以旅行社开出了两倍于市场的价格,聂九罗答应得很爽快,只两个要求:一,安全;二,各个点都走到位。
  还“安全”呢,她看着磨去了一层薄皮的手掌,准备吵个大的。
  凡事不争不恼,别人还当她没脾气呢。
  电话接通,聂九罗温温柔柔开始叙事,她从不泼妇骂街:泼妇骂街,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气泄得太快,不利于打持久战。
  事情讲完,那头已经战战兢兢,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
  聂九罗:“我不觉得这是说两句‘对不起’就完了的,我雇的司机,遇到事,甩下我跑了,这合理吗?”
  旅行社:“是,是,太不合理了。”
  聂九罗:“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是不是就卷到车底下去了?我可以理解孙周是遇到了突发变故,但这是两码事,我花了钱,我就要求和钱对等的服务,一个号称有近十年驾龄的老司机,就算再惊慌失措,可以这样置客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吗?”
  旅行社显然深谙“语气越平静、事情越大”之理,恨不得在那头给她磕头:“是,是,聂小姐,这绝对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聂九罗正准备来个辞藻华丽的反问第三弹、把气氛拱向高潮,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就是偷汉子去的,哦呦,脸皮都不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