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骨 第46节
  张如是低嗤一声:“能是什么好东西。把他带到侧厅去吧。”
  曾比华自打进了这张府眼睛就没停过,张如是的房子修的是洋房,和庐城那些有钱人家可不一样,这里头好些东西都是他见也没见过的,于是左右上下止不住的看着,觉得自己长了大大的见识。
  佟颂墨饮了口茶,耐心几乎要没了,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张如是穿着一身丝质的睡衣缓慢的踱步来了,一股淡淡的栀子香味入了鼻。曾比华吸了口气,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张如是笑着偎坐在佟颂墨身边,问他:“听说佟少爷现在过得不错,怎么还有时间来寻我?”
  佟颂墨脸色冷冽:“有事相求。”
  “哎唷,”张如是低笑一声,道,“周将军在庐城是只手遮天的人物,佟少爷现在应该什么也不缺吧?”
  “我要离开北平。”佟颂墨神色不动,“你有法子。”
  张如是咬着烟头,半眯着眼,将他从上到下的巡视一圈,然后挑眉道:“我凭什么帮你?我和你们佟家可什么交情都没有。说来,当初若不是我圈着你,说不定你命都没了,还是你欠我的呢。”
  “若我拿铜台来换呢。”
  佟颂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惊得张如是眉心一跳,装出来的镇定有了瞬间的裂痕。
  佟颂墨眼尖的看到张如是的指尖抖了两下,心中更是笃定了,当初张如是救自己根本就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纯粹是因为她也在找铜台。
  一个铜台,害得他佟家满门灭亡,害得他颠沛流离……如今他却还要依靠着东西来为自己,为阿姐寻一条生路。
  这还是周翰初给逼的。
  “你们都先下去吧。”张如是将那支烟往桌上一扔,抬起手挥了挥,一群人鱼贯而出,偌大的房间里刹时只剩下了佟颂墨和她两人,张如是这才正襟危坐,问道,“铜台在你手里?”
  “我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佟颂墨道,“你送我离开北平,我自会告诉你位置所在。”
  张如是眯着眼低笑一声:“佟少爷,我可不是傻子,你说放那就放那?我能直接信你么?”
  “你大可找人跟我一起去庐城,若你没找到铜台,那人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佟颂墨语气平静,面色淡淡道,“北平将乱,我回庐城也有要事要做,实在不能再留。”
  “你容我思考一日。”张如是最后还是起身道,“你住哪里?我到时候会派人给你送信。”
  佟颂墨报了个地址,同时也提出自己的要求:“你只有半日的思考时间,若是答应,我要坐上今晚离开北平的船只。”
  张如是脸色微变:“你真当我是万能的不成……”
  “张小姐不是万能的,可你背后的那个人是。”
  张如是眼神倏地凝住,回眸看他一眼:“……你都知道些什么?”
  佟颂墨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而是起身往外去了。
  张如是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思绪万千,眼神逐渐往外飘了。
  张如是的决定下得很快,甚至没有等上半日的时间,佟颂墨就收到了张如是传来的口信,以及一个一方面是盯着他,另一方面是保护他的男人。
  佟颂墨随手拿了几样必须品,便领着曾比华一同出城。
  北平大门虽然紧闭,但那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却能想出千万种离开北平的法子,佟颂墨便混进这群人中——他甚至见到了不少的熟脸,也幸好他乔装打扮了一下,不然恐怕要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这一回的船只就很小了,只供寥寥数人使用。佟颂墨被人领着上了船,算是插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敢再闹什么事,生怕自己一闹,就被留在这个即将大乱的北平。
  开船时,佟颂墨在甲板上站了会儿,船只驶过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那里炮火连绵,惨叫声声跌宕,尸骨一摞又一摞的往上垒着,堪称血流成河。
  隔得虽然远,但佟颂墨几乎能闻到那边传来的血腥味,混合着海腥,令人作呕。
  佟颂墨觉得闷得慌,摁着自己的胃部,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佟大哥,要不还是进去坐吧。”曾比华低声道,“接下来几日都要在船上过,还有得你受的呢。”
  佟颂墨摁着自己的胃部,眺望着远方,问道:“今日是第几日了?”
  “才第四日,赶得及。”
  “第四日……”佟颂墨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我怕阿姐的身体受不住。”
  曾比华虽有心安慰,可话到了嘴边亦觉得是无用之举,人家阿姐被吊在城墙上是事实,他就算说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曾比华也只得叹息一声,感慨道:“周将军明明待佟大哥情深,怎么你俩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佟颂墨没出声,只心里更难受了几分。世人皆道周翰初情深,可只有他们彼此心中清楚,他这所谓的情深,到底掺杂了多少的水分。
  这如垃圾似的深情,他宁可扔了,两败俱伤,也绝不想沾手半指。
  第80章 牢笼
  “这几日日头大,眼下是晒晕过去了。”二福盯着不远处身形枯槁,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佟颂云,幽幽叹了口气道,“若是佟少爷回来看到他阿姐这般模样,说不定……”
  周翰初闭着眼,手指微曲,有节奏的敲打着一旁的案几。
  微凉的风自一旁拂过,将这本就快要消减的暑意藏得更远更深了一些,烈日也被吹到了乌云后面去,眼看着是这一阵秋老虎要过了,真正的秋季要来了。
  “还有几个时辰?”
  “只三个时辰了。”二福低声道,“我这边也接到了消息,说今日往庐城来的大型船只里是没有佟少爷的。”
  “哗啦”一声,水响泼地,本还晕着的佟颂云在周翰初的示意下被泼了满头满脸的冷水,刹时惊醒过来,咬着一口银牙就恶狠狠道:“周翰初!你不如杀了我。小墨是不会回来的,你休想诳他……”
  心中烦闷更甚,周翰初搁了手上端着的那杯茶,起身,缓慢的走过去。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张与佟颂墨几乎完全相似的脸,心下情绪万般复杂。
  佟颂云突然侧过身,一下子扑到了周翰初的腿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踝!
  吃痛之下,周翰初抬腿便是一脚,佟颂云被这力气甩得足足抛开一米,后背重重的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哼,鲜血自她的嘴角缓慢流下。
  周翰初的脸彻底冷了下去,那因佟颂墨容貌而升起的一丝怜惜之情荡然无存。
  他半蹲下去,一只手掐着佟颂云的下颔,将她的脑袋狠狠地往上一抬,道:“放心,你活不了太长时间了。”
  佟颂云冷冷的看着他:“你算什么玩意儿,小墨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周翰初,他的神色一沉,嘴角也绷成了一根笔直的线,声音更是冷硬下来:“他不喜欢我,可待不待在我身边,由不得他做主。他是我周翰初花高价买回来的,眼下他倒是跑了,一干二净,可有想过欠我这笔账怎么算?”
  “以为送个女人来就能解决了吗?可笑。”周翰初站起身,往远处城门望去,眼神逐渐幽深,“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给他逮回来。”
  “来了!来了!”
  二福激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周翰初浑身一凛,连忙往那处看过去。
  “将军,您看那边是佟少爷吗?”
  城门之外,佟颂墨孑然一人,仰头同样往这边看来。
  “我赶紧去喊人开城门——”
  “等等。”周翰初出声阻了二福的动作,抬手便从自己身后掏出来一把枪,然后伸出手将佟颂云给直接提溜了起来。
  二福惊诧的看向他:“将军这是要……”
  周翰初不予理会,而是一只手提着佟颂云的身体,另一只手举着枪,抵住了佟颂云的太阳穴,往城墙边儿上走去。
  这地方,佟颂墨恐怕看得不会那么明显。
  他要让佟颂墨看得更明显一些。
  佟颂墨一眼就看到脸色惨白,嘴角血迹蜿蜒的佟颂云。他难以想象离开时还一切如常,温柔笑着的阿姐,不过短短的几日时间,便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再一想到报纸上刊登的佟颂云被挂在城墙上的惨状,也不知她心里到底受了多少的煎熬……而这一切竟都是因为他。
  佟颂墨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勃然怒意压下,双目与周翰初对上。
  周翰初双眼微眯,似乎是弯了弯嘴角,轻笑一声。
  佟颂墨看到他的唇形是在说“你回来了”。
  这种屈辱之感,压得佟颂墨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掌,让自己冷静下来。
  远远地,佟颂墨用唇形一字一顿的告诉周翰初:“放开她。”
  紧接着,城门打开了。周翰初握着佟颂云的一条小命,冰冷的注视着佟颂墨,意思不言而喻。
  可佟颂墨迈不开腿。
  他很难想象,就是这个把自己逼到绝境的男人,居然还在不久之前,于床榻耳鬓厮磨之间,说过类似于“喜欢”这样的词汇。那些深情都在一夜之间倾覆。
  佟颂墨掌心一片冰凉。
  两人一人在城墙之下,一人在城墙之下,对峙着。
  许是见佟颂墨久久不肯入城,周翰初突然抬高了自己手上的那把枪,对着天空——“砰”的一声巨响!他开了一枪。佟颂云也一下子被惊醒了,她慌张地睁开双眼,一下子捏紧了周翰初的胳膊。
  周翰初那只提着她后颈的手也就顺势往前一滑,掐住了她的脖子,枪再次抵住了佟颂云的额头。
  佟颂墨这会晓得了,那是开了膛的。
  佟颂云挣扎间也看到了佟颂墨,尖叫喊道:“小墨——你快走!别来!别管我!姓周的就是个疯子,你玩不过他的!”
  起初,佟颂云也以为如佟颂墨所说,对方有可能喜欢自己。
  可那一夜周翰初完全不管不顾,如同一个疯子般把全城翻遍后都没找到佟颂墨的身影,是对她起过杀念的,她在死亡边缘垂死挣扎,也不知周翰初是怎么想的,突然松了手,还没等她缓过来就将她挂到了城墙上。
  十日时间,她不眠不休,要么醒着,要么休克。吃一点粥吊着命,每日被烈日暴晒,活着还不如死了。
  庐城的百姓每日里站在城墙之下,就这么望着她,这种屈辱之感,让她觉得还不如死在那场佟家的大火里。
  活着总要比死痛苦一些。
  佟颂云不愿让佟颂墨也承受周翰初的发疯,只能不管不顾的吼着:“你快走!”
  周翰初冰冷的注视着佟颂墨,突然扯起嘴角,嘲讽似的短暂笑了一下。
  佟颂墨闭上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不可能弃阿姐于不顾。若是真的打算放弃阿姐,他本就不会回来。
  更何况如今见到这样的阿姐,他就更不可能离开了。
  佟颂墨挺直背脊,长身玉立,握紧了自己的掌心,一步一步的,颇为艰难的往城内走去。
  “轰隆”一声,那城门在他的身后缓慢的合上了,发出巨大的声响。佟颂墨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冷着脸继续往前走着。
  第81章 不喜欢
  燕喜楼里那些夸张的红色早已被拆了个干干净净,但佟颂墨还是在墙沿上看到它曾存在的痕迹,有一小截儿的红色没被撕完,经过风吹雨淋,如今已变成陈旧的如同血渍般的颜色。
  佟颂墨在院里看到周翰初,他坐在石凳上把玩着一排的枪,一身挺拔的军装更衬得他背影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