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汪洋浮木
  身披毛毯与羽绒被,我缩在角落,抱着腿滑手机,偶尔开口跟书桌前的秋末枫聊个几句。
  这几日正巧有一波寒流来袭,出门的慾望全然消失,也幸亏是假日时分,我能一整天与秋末枫赖在一块,不用担心无趣。
  即便我曾独自一人生活了一年多,可在遇见他后,平日上课时间见不着他我便觉得寂寞,一天中最难过的时候是与他分开时,最开心的时候是看见他那张脸时。
  就连偶尔秋末枫要出门倒个垃圾,如此短暂的时间,我也希望能待在他身旁。
  人果然是贪心的,一旦得到了陪伴,就会渴望从对方身上得到更多,甚至我再也回不去从前那能孤身一人面对一切的那个自己了。
  我想这并非爱情,而是孤寂导致的副作用,因为只有秋末枫能担当「朋友」的角色,所以我将自己的所有依赖投射在他身上,不愿让他离开我的身旁。
  秋末枫终结了我的孤单,他是我生命中既yedi后的第二道光,找到了在阴暗角落中待着的我,给予我温暖的救赎。
  而我又可以带给他些什么?
  我垂眸,稍稍移动身子,往床头柜伸出手,拿起了上头没有一丝灰尘的相框。
  那是秋末枫的全家福,里头除了他的父母外,小时候的他身旁还有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女孩子,看来是他的妹妹。
  「秋末枫,不想回答的话就当作没听到,不要理我。」我轻声问,望着他此刻宽大,看来却显得忧伤的背影,「为什么家人都不在了?」
  房内一片寧静,一阵过后,秋末枫闔上书本,稍稍往后靠,仰起头来,我瞧见他是闔上眼的。
  我吞了吞口水,不晓得他究竟会不会说出口。
  良久,他起身,在靠上椅子后坐到了床沿,伸手从我手中接过那相框。
  「梓泫。」他轻唤。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我却不由得心一沉,下意识对其感到有些排斥,也默默希望他以后别这么称呼我。
  我抓紧了身上的毯子,「怎么了?」
  「你失去过重要的人吗?」他的语气虚无縹緲,像是若此刻我们两人身在寒风中,他的声音会就那么被吹散似的。
  耳边传来时鐘指针移动的沙沙声,我却觉它像是正倒着转,将我的思绪带回遥远的过去,那是我还活着的日子。
  失去过重要的人吗?不。
  于是我轻轻摇摇头。
  不过我曾经失去自己喔。我很想这么回答,但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是吗?」他像是自嘲般笑了笑,用拇指轻抚合照上家人的身影,「那天,正好是我高中放榜的日子。」
  事情发生在某个下着雨的清晨,秋末枫的父母载着要到国外游学的妹妹去机场,不料正巧碰上了一辆失控的大货车,三人就这样当场在高速公路上没了呼吸心跳,到院后宣告不治。
  货车的驾驶当时也因心肌梗塞发作,在座位上昏迷,导致车辆失去控制,同样丢了性命。
  秋末枫不晓得该将这份悲伤宣洩在何人身上,连唯一可能被谴责的司机也不在了,他没办法怪罪任何人。
  「从那天开始,我的世界就好像崩塌毁坏了一样。」他攒紧拳头,我看得出来他很努力的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我也不晓得自己之后是如何撑下去的,就这样来到现在……也不是觉得现在的一切不足以称作『幸福』,但我的心里似乎破了一个洞,怎么样也补不起来,悲伤痛苦都灌了进来。」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没有勇气面对他现在的表情。
  「不管现实还是梦境,偶尔想起意外发生的那天我还是很难受。」待我终于鼓足勇气看向他的侧顏,我瞧见秋末枫的眼眶红了,「甚至我曾想过,如果那时候我也在现场就好了,我就不会被留下来了。」
  我深呼吸了口气,同样想流泪,却努力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给吸了回去。我悄悄靠近他一些,伸出手轻轻拉着他的袖子。
  「不要这样想,我不想要你这样想……」即便想故作坚强,语气仍是出卖了我的内心,「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多么讽刺。
  明明我是已亡故的灵魂,却在这里跟秋末枫说三道四,让他好好活下去。
  明明我是最没有资格这么告诉他的人。
  「只有你活着,才能记得他们,才能怀抱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走下去。」我抿抿唇,再度说道。
  我不晓得自己这么说是否正确,也或许在秋末枫听来,这些都是听烂了的「大道理」,他从中没有获得一丝宽慰。
  我不会安慰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将秋末枫从这份悲伤中拉出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把一切都忘了,包括那些快乐的回忆一起忘却,我会不会变得比较好?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个家曾经那么幸福,我们每个晚上在饭桌前都会聊天,一起吃水果、看电视……这些美好却在一瞬间被摧毁,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他的眼眸流露出无尽的悲伤,「我更没有办法带着笑想起他们,明明他们还有好多目标还没实现,明明这个家还有好多梦想还没达成——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我眨了眨眼,与此同时眼眶打转着的泪也终究是忍不住滴落。我不仅为身旁的秋末枫感到悲伤,我同样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左胸口流淌着悲哀,我紧揪着胸口,痛苦排山倒海而来,像是准备再度将我压垮。
  我想起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在痛楚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解脱的感受,无论是我的躯壳或者心灵都不再感到折磨。
  我知晓现在的自己已经自由了,偶尔却还是会被曾经的回忆所束缚。
  当时明明还不想死的,但我真的——
  我伸出双手,环着他温暖的身躯,在下巴靠上他的肩后闔上眼,呼吸渐趋平缓。
  不仅是为了安慰他,我更想藉由这个拥抱忘却心中的苦痛。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这几年都是在逃避,唯有如此我才能好好的过生活,否则我真的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才好。」秋末枫将掌覆上我的背部,他的温暖蔓延至我的全身,但此刻我却好希望他能为自己多保留一些。
  「逃避不是坏事。」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勾起唇角,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如果你觉得一个人逃避太孤单的话,我会陪你一起。」
  我们一起逃吧。
  从前的我也一直在逃避。为了逃避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课业压力而选择不读书、逃避母亲的怒骂而选择将房门关上、逃避现实中种种不愉快而将自己塞进了只有我与yedi的世界当中。
  最后,为了彻底逃避令我感到痛苦的一切,我选择了最为极端的那一条路。
  「在高中前的那段日子,我住进了叔叔家,即便他成了我名义上的监护人,就算他们一家对我都很好,但我们的关係终究还是有些客套疏离。」秋末枫的气息平稳,似乎真的有被我的话稍稍安抚,「我也快忘了原本跟爸妈、跟我妹相处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因为在他们离开之后,我好像在谁面前都得是听话的模样,我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了,也好久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心里。」
  「你——」我将他抱得更紧些,不希望再有谁像从前的我一样失去了自己,却在开口时被他打断。
  「但我遇见你了。」他说,「我很感谢正好在这时候遇见了你,在我压力最大、且常常想起那场悲剧的时刻。或许你并没有意识到,在我沉船迷失方向,甚至即将失温、溺水时,你成了那根出现在我面前的浮木。」
  我一愣,感觉体温逐渐升高,不自在的想从他的怀抱中脱身。
  我从没想过秋末枫竟是这样在看待我的。
  我垂眸,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的真心话,有那么一刻胸口犹如被一根针轻轻戳穿似的疼,渗出几滴骇人的血。
  我意外闯进了秋末枫的生活,他将这样的我视作浮木,对于我所隐瞒的一切真相浑然不知。
  然而我终究会离开的。
  届时,我将如同他的家人般,将他留在这个世界,留他独自一人伤悲。
  我将会成为伤害秋末枫的,十恶不赦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