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茧与壳 (5)
  两个女生讨论曲子的时候,纪程亦经过客厅,到厨房去洗碗。
  刚刚还颇有气势的麦晓南,此时乖乖伏在徐慕曦身边,看着她拿铅笔在自己的谱上写写画画。
  徐慕曦侧头向身旁的麦晓南低语,时不时轻哼几段旋律,然后转身在琴上按下几个音。这是纪程亦第一次看见徐慕曦温温淡淡的眼睛跳跃出闪烁的星火。
  这里换调式,改掉那里的三度音。她口中的术语纪程亦听不懂,但他看得出徐慕曦在说这些话时充满了自信,她吐出的每个字都蕴着一簇簇跳动的火苗,数以万计的星星之火,让窗外黑夜飞成一片萤火虫。
  纪程亦不想打扰她们,洗好碗后又躡手躡脚走回房间,准备九点的直播。
  今天的运气不太好,几乎每场的队友都从选角就开始恶言相向,有几场纪程亦一个人还扛得住,有些则从刚开局就崩了。
  纪程亦的眉头锁了整整一个小时,观眾似乎也看得不尽兴,纷纷说今天不是爬分的好日子。纪程亦云淡风轻地回道:「没关係,运气差的时候刚好能锻鍊自己。」
  晚上十一点多,纪程亦看着整个队伍因为射手的走位失误而被团灭,在黑白画面前揉了揉太阳穴。
  游戏时间已经拖到后期,等待温泉復活的时间不短,他迅速起身到厨房装水。
  途经客厅,麦晓南早已离开,地板上躺着一个蜷缩的人影,大概是又在用奇怪姿势睡觉的徐慕曦。纪程亦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知道她明天肯定又要嚷嚷自己脖子落枕了。
  纪程亦没吵醒她,打开冰箱拿冰水时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最近天气转凉了,他是不是该叫醒她,免得她感冒?
  还是帮她盖件衣服?
  这会不会太踰矩?
  纪程亦在马克杯里倒满冰水,心情有些焦躁。
  他根本不会拿捏跟女生相处的尺度,改天要问问扬轩那小子才行。
  就当纪程亦为了徐慕曦的睡姿伤神时,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纪程亦把水放好,走到徐慕曦旁边探头看她的脸。
  做恶梦了?
  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徐慕曦瞇着眼睛艰难地转过头。
  纪程亦这才看清楚,她全身都在颤抖。
  「喂,徐慕曦。」纪程亦颈后发凉,不知道这究竟是她的怪癖,还是她真的出事了,「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慕曦扭曲着五官,嘴唇掀闔,吐出的气音根本传不到纪程亦耳里。
  纪程亦赶紧蹲到她身边。
  「药??」徐慕曦吃力地举起手,指着自己的房间。
  纪程亦慌乱地问:「药?什么药?」
  徐慕曦呻吟一声,又缩紧四肢,整个身体像痉挛一样猛烈颤抖。
  这下纪程亦也顾不得问了,赶紧朝她房间跑去。
  徐慕曦的房间很整齐,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一丝不苟。纪程亦咬着下唇,猜测徐慕曦会把药放在哪里。
  胃药!她上次买了一盒回来,所以应该是老毛病了。如果是老毛病的话,应该不会放在太难找的地方。
  纪程亦将她的书桌找了一遍,没找到。翻了一次床头柜,也没有。
  他焦急地在室内踱步,眼角馀光瞄到她上课背的包包,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抓起那个包包死命地翻。
  终于,纪程亦从包包的小口袋里翻出了几个药片。他来不及仔细查看,拔腿就跑回厨房,拿起自己的水杯,重新蹲到徐慕曦身前。
  「徐慕曦,是这个吗?」
  徐慕曦毫无生气地紧闭着眼。
  纪程亦咬紧牙,伸手摇她,「徐慕曦,你给我睁开眼睛!」
  痛得迷糊的徐慕曦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纪程亦手中的药片,伸手想拿。
  看来就是这个没错。纪程亦扶起她,拆下一片塞进徐慕曦已经咬出血的嘴里,再把杯子凑到她嘴边。
  徐慕曦喉咙上下滚动,纪程亦握着沁出水珠的马克杯,心生懊恼。
  他刚刚倒的水是冰的,这时候喝冰水是不是不太好?刚刚他太急了,根本没想到。
  徐慕曦吞下一片药后,似乎清醒了些。她指指药片,比了个「一」。
  纪程亦沉着脸,又拆了一片药给她,然后走到厨房烧热水。
  吃完药的十分鐘后,徐慕曦终于说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对不起,麻烦你了。」她躺在沙发上,脸苍白得可怕。
  就这样在她身边守了十来分鐘的纪程亦,听见这句话时心情突然变得很差。
  「说吧,怎么回事?」纪程亦靠在茶几上,严肃地盯着她心虚的脸。
  她躺沙发,他坐在她身边。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
  劫后馀生的徐慕曦不停回避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解释:「胃痛??」
  纪程亦看了一眼时鐘。
  上一次在客厅看见她时,她还和麦晓南在一起。
  「你是不是没吃晚餐?」见她身旁琴谱和铅笔散落,纪程亦口气有些严厉。
  徐慕曦低着头不回答。这似乎是她最忤逆他的一次。
  而纪程亦恰恰最讨厌这种一脸委屈,却什么也不说的行径。
  「不想回答?」纪程亦气极反笑,笑容很是嘲讽,「都几岁了,还不懂照顾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常胃痛还不吃饭?」他很想接着骂她活该、自作自受,但看到徐慕曦渗血的嘴唇,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徐慕曦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觉得沙发塌出一个无底洞,她深深陷进去,正在无止境坠落。
  她朝天花板睁开眼睛,手压在肚子上,双腿漂亮地合着。
  「对不起,我也听说这样不好。」徐慕曦望着装设坠灯的天花板,想起自己的家。
  她们家天花板的吊灯,比这盏漂亮许多。
  「练好琴完成作业前不能吃饭,要把该做的事做完才能休息,我爸妈是这样说的。因为会饿,会痛,所以才会准时把事情做好,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做到他们这个要求。」徐慕曦愈讲愈小声,语气里有难以觉察的绝望,「所以现在,换你来骂我了吗?我又做错了吗?」
  一口气梗在喉头,她吐出来的气音都支离破碎。
  「我怎么做你才会消气?」她说:「我会记住的,可以告诉我吗?」
  说完,有一滴眼泪安静滑下眼角。
  她总是让身边的人不开心,总是让这个世界失望。
  没有回应。她以为纪程亦会拂袖离去,但他竟还是坐在那里。
  徐慕曦擦乾眼泪,缓缓歪过头,看见纪程亦孤僻的眼神垂向地面。
  注意到她的目光,纪程亦站起身,将扔在沙发一角的外套拋到她身上。
  「我出去帮你买宵夜,至少吃点东西垫垫胃。」纪程亦拿出手机和钱包,走到门口穿鞋。
  握住门把时,他动作一滞,回头朝那个瑟缩在沙发上的身影道:「徐慕曦,你做事时应该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心情,而不是把别人会不会满意放第一。你没必要讨好我,也没有必要负责任何一个人的情绪,别人生气不代表你很糟糕,不是让身边的人开心你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懂吗?」
  他说完以后,逕自关上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