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愁01
  在那天之后,沉芯回去做足了功课,很显然地,莫冬喜欢她这次的阅读课。莫冬仰头望她,她的眼眸很清澈,不知是不是阳光照进来造成的错觉,沉芯竟觉得那双眼像黑眼中的星星般闪亮。
  故事结束,闔上书本,沉芯问道:「今天还可以吗?」
  莫冬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开心地说:「嗯,好听。」
  最近的阅读课都很顺利,而自从那天起,沉芯再也没见过司徒宇,她也没打算主动去找他,毕竟司徒宇快要结婚了。
  这天是个雨天,也是一週一次的阅读课。
  沉芯又来到这座公寓,莫冬抱着娃娃躺在沙发睡着了。
  她抬眼,环视了一圈,整间公寓装修得很漂亮,规整而条理,看来机构的人为了让莫冬住得舒适,确实花了很多心思。但沉芯仍旧很难想像,莫冬几乎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度过。
  就跟当年的沉芯一样。
  沙发是成套的,原木色,衬得躺在上面的人更为温馨。沉芯站在沙发边,沙发上的人未有醒的跡象,发丝顺着沙发的弧度滑落在地板上。
  回到客厅,沉芯坐在沙发上。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雨水丝丝断断。
  再回头,她看着面前的女孩。
  沉芯没有要叫醒她,她打开电视,视线盯着变换不停的萤幕,手里拿着今天带来的书。
  沉芯想起她每次来读完书,都会和莫冬一起共进晚餐,她会带莫冬去附近的超市,让她挑选她想加入菜餚里头的食材。
  两人回到屋子里,沉芯会教导她怎么煮饭,但为了顾虑安全,只有在清洗和挑菜的部分会交由莫冬协助。
  整顿饭下来,莫冬虽然吃的缓慢,但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她表情很平静,已无个人资料上的那种不安模样。
  沉芯看向面前沙发上睡着的少女,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依旧皱着眉头。
  因为莫冬的右手在当年的意外被截肢,手臂只有到手腕就没了。导致娃娃在睡梦中,不断从怀里滑落。
  沉芯替她将娃娃放进她的臂弯里,想先去超市买今天的材料。在她揹起包迈出第一步时,她忽然听见一道微弱却急切的喘息声。
  沉芯停住脚步,回头。
  莫冬看起来不太对劲。
  沉芯弯下腰,她轻轻拍了拍莫冬的肩膀。
  「冬冬,醒一醒。」
  莫冬还有意识,但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变得急促、加快,表情也有些痛苦,沉芯伸手探了探莫冬的额头,额头的高温令沉芯吓了一跳,直起身看着她。
  「冬冬,听得到姊姊的声音吗?」
  有些迟缓,少女还是轻轻頷首。
  意识还算清楚,沉芯稍微放宽心,问:「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莫冬的眉头皱了更深,她不断摇头,虽然缓慢,却坚决。嘴里还不断喃喃着:「不要」。
  沉芯没有多犹豫,从口袋摸出手机打了电话给机构,却忙线中。她想到了司徒宇。
  沉芯手拿着手机,看了片刻。
  沉芯不知道多年过去,对方有没有换过手机打过电话,这些年她也未曾打过这支号码。沉芯想了想,拨了电话过去,是空号。
  沉芯又观察一下莫冬的状态,又回到房间翻出莫冬的健保卡,抓了钥匙出门。
  沉芯先拨了电话给诊所,请护士长让老主任开一些应急药给莫冬。路上来来去去的计程车都有人乘坐,公车至少要二十分鐘才到站。
  沉芯在心里决定一番,步子越走越快,她开始跑起来。
  来到诊所,沉芯和护士长领了药,她还来不及解释来龙去脉,又匆匆离开。回去又是一条不短的路途,沉芯一路用跑的,除了遇到红灯以外,没有停下脚步。沉芯尽量不去想她胸口的不适,等她回到公寓时,她的胸口疼到沁出一身冷汗。
  莫冬还是没有要醒的跡象,不过体温倒是降了不少。沉芯先喝了口水,让自己缓一下,才回到客厅。
  沉芯将药盒拆开,依照护士长的叮嚀,从一堆药里看仔细号码,好不容易才找到数字一的药包。
  她以前发烧的时候都吃这种药,很快就退烧。
  沉芯跪在沙发边,莫冬依旧没有醒过来。
  等过了一会,沉芯把药片捣成粉末,放在药水里。她跪坐在地上,扶着莫冬的头,轻声细语:「冬冬。」
  莫冬烧得迷迷糊糊,一点反应也没有。
  「莫冬。」
  这一唤,莫冬终于有回应了,她嘴巴张开一点小缝,莫冬紧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喝水。
  「慢慢喝......」沉芯把水杯拿远一点,等她真正吞下了嘴里的水,才让她继续喝。
  喝完药,沉芯来到莫冬的卧室。她从衣柜找出一条薄被单,她把莫冬整个人裹得实实的。
  盖好被子的时候沉芯想,莫冬这孩子是怎么能在没有大人的环境下,活到现在的。
  她热好水,将水倒在杯子里,放在茶几上等着凉。
  今晚,沉芯大概将她一生的力气都用上了。以至于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中午也还没有吃饭,沉芯觉得此刻急需要进食。
  她去厨房找到一些米,煮了两人份的清粥,盛一大碗放进保温。沉芯将剩下的份量用不到五分鐘时间,稀哩呼嚕地全吃光,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
  她本想等莫冬退烧就离开,可是她太累了,坐在沙发上竟然睡着了。
  而这一次,醒来的是莫冬。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
  莫冬知道自己生病了,也知道是谁全程照顾她。莫冬睁开眼,盯住靠在沙发边睡着的女子,才起身。
  莫冬来到餐桌,看见保温着的粥,还有一张纸条。
  『记得要全部吃掉,芯姊姊。』
  回头,莫冬看见沉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一瞬间,莫冬心里有种异样感。
  她一直没有好好地和沉芯有交流,虽然沉芯是莫冬的老师,但她确实没有必要对她这么周全,她还有叔叔跟社会局的人员会照顾她,即便叔叔因为工作不常回家,也有固定寄生活费回来。
  她仔细看过女子的脸。
  沉芯可以说是很漂亮的。
  按照现在青少年的标准,沉芯就是那种在街上一眼望去,便会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一头飘逸秀发又邪魅的狐狸眼,让人一眼难以忘却。
  沉芯的嘴唇小巧,平时醒来的时候,嘴唇会很松散,整个人散发冷静自持的氛围;但睡着的时候却抿紧着唇,还会反覆低喃着一个名字,与清醒时的从容完全相反。
  莫冬曾听关霞说,梦境中说出来的话会反应出她内心最渴望的事情。
  沉芯是不是在渴望她念念有词之人,莫冬不知道。
  莫冬看了屋子一圈,最后又回到沙发边。
  茶几上有水杯,有药盒,还有一本书。莫冬短短思考了一下,然后差不多清楚了想做什么,她拿起了书,回到房间。
  沉芯在不久后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停。她听见卧房里传来莫冬的声音。
  刚刚那一觉她发了汗,她丝毫不记得做了什么样的梦,只觉得心情很沉很重。她端坐在沙发上,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还温着,沉芯猜想,应该是莫冬倒给她的。
  间坐的时候,她的脑袋还在运作成清醒模式,听着莫冬一字一句缓慢地唸着她今天带来的书。
  这个女孩,她还是挺喜欢的。
  事实上,梁家人从小的教育,教导他们的人际关係应明了且简洁。从小到大,除了固定老人的生日,梁家从不举办家庭聚会。她也从来没期待过。梁家人对里对外,始终如君子之交、相敬如宾。
  他们只有在婚礼、诞辰、和葬礼上会见面。
  在间坐的时候,莫冬从房里出来了。
  她关上门回头,看见沉芯的时候顿了一下,好像是反应了一会。然后沉芯和她招招手,让莫冬来身边坐下。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沉芯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时的沙哑。
  莫冬摇摇头:「没,关係。」
  桌上还放着沉芯的手机。她看了一眼,奇怪之时他问道:「你叔叔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莫冬摇摇头,也不知道原因,说:「叔......平常,没办法常,常来这里。」莫冬停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姊姊。」
  沉芯一愣,知道莫冬怕沉芯因为她生病而觉得麻烦。忽然不说话,她顿了片刻,才应了声:「没关係。」
  沉芯本来就不是多话的女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又沉默下来。
  沉芯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面前这个少女一直看着她也不说话,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你刚才唸得很好。」停顿片刻,沉芯终于开口:「而且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
  这是沉芯的真心话,她觉得面对莫冬,应该要坦白而诚实,才能削减孩子的不安全感。
  莫冬仰着头看沉芯。她的眼睛顏色很黑,配上少女胆怯表情和缓慢但温和的语气,这样缓慢的动作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不耐,但沉芯却觉得有些可爱。
  手机传来震动声,关霞说等会会有机构的人去照顾莫冬,让沉芯先回家。沉芯回完讯息,将手上的杯子放到桌上,转答关霞的话给莫冬,然后道;「那我先走了,下礼拜见。」
  莫冬点点头:「好。」
  「......」
  来到玄关,沉芯再次回头看了身后的少女,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如果──」
  「如果冬冬愿意,我下次可以带我妹妹来见你。」她想了想,补充道:「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
  「真的?」少女眼睛一亮。
  「嗯。」沉芯淡淡一笑,伸出手勾住了女孩的小尾指,拉勾二字出口,代表一定要兑现承诺。
  ......
  回到家,沉芯立刻走到厕所,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自己脸色很通红。对于她来说很不寻常,今天的场面是她从未想过会遇到的,总结起来就是十分的——奇特。
  她没有真的带莫冬去医院,而是遵循莫冬的意愿,这个行径既盲目莽撞,像个孩子一般。
  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梁海打来的。
  「喂。」
  「沉芯。」电话另一边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舅舅。」沉芯有些奇怪,梁海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什么事?」
  「小臻最近放学有去你那里吗?」
  「小臻?」沉芯看了一眼墙上的鐘,微微坐直身体,「我记得她有说过最近会留校社团练习。」
  梁海沉默了一会,然后对沉芯说:「导师刚才打来,说她最近常常翘早上的课,而且还偷了班费。」
  沉芯怔住:「什么?」
  「她今天放学也很晚才到家。我最近还有一件案件要忙,你阿姨老是跑去找邻居聊天,忙到连孩子都不管。」梁海沉沉叹了口气,接着说:「算了……这也不是你的错,我不应该对你抱怨。但舅舅还是希望,如果你有见到小臻,替我说说她。」
  沉芯没有犹豫:「好,知道了。明天我会去找小臻聊聊。」
  沉芯本要掛掉电话,谁知梁海在静了一会后又开口了:「沉芯,你妹妹......」
  「是?」
  梁海似乎也习惯沉芯的疏离,他稍微轻咳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说道:「小臻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小孩子叛逆的时候,要是没弄好的话很容易跌跟头的。我平时工作很忙,她和你舅妈也不是说多亲近,可能要多帮帮她。」
  沉芯怔住,这番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倒没什么奇怪。但是按照梁家向来的惯例,梁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代表他对梁小臻也束手无策了。沉芯半晌才开口,声音同以往一样平淡。
  「我知道,您放心吧。」
  第二天,沉芯跟唐娜借了车,在校门口等梁小臻下课。当梁小臻走出校门,发现姊姊的身影,虽然没有打招呼,低着头跟着她上车。
  梁家位于台北市精华地段,一进了大门就是前院,里面种了很多树。
  自从父母去世后,沉芯就一直待在这个家直到考上大学了才搬出去。时序已经到了孟夏,院子里的绣球都开花了,花瓣被风吹了起来,洋洋洒洒,就像是一道珠帘,十分美丽。
  美丽,但不是沉芯的归属。
  在台北市中心,能有这样的景色,实属不易。代表的一定的权力及经济基础,所以沉芯也能理解梁小臻的叛逆,和下意识地和这个家的人保持距离。
  沉芯回到家里来到二楼的主卧房,敲门。
  「舅妈,是我,沉芯。」
  语音方落,卧房出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一身连身睡裙,脸上胭脂未施却美艳动人,她是梁小臻的母亲,邵美云。
  邵美云平时保养得宜。虽已年过五十,脸上看得出些许细纹,但因气质出眾,仍称得上风韵犹存。
  邵美云看到沉芯的时候,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表情很快就冷淡下来:「回来了。」
  「嗯。」
  「小臻跟你一起回来的?」见沉芯点点头,她侧身让沉芯进房,就逕自走到化妆檯前坐下:「小臻最近常翘课,老师说她快要不能毕业了。」
  沉芯点点头,说:「我知道,舅舅有告诉我。」
  邵美云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框,眉头轻轻皱着,看起来十分犯愁。
  沉芯问:「班导还说了什么?」
  「前几天李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了梁小臻前阵子偷了班费。」说完,邵美云回头往浴室走,没一会就回来了,或许也心烦,她从里头带出一包菸,抽了起来。
  邵美云把一张a4的白纸放在化妆檯上,摊开的单字上写着惩处单。沉芯看过去,上头有梁小臻的班级姓名座号。她拿起那张纸,上面满是黑字和红色的特殊记号。
  「这是她这次模拟考的分数,班上大家都有明确目标了,结果你妹妹倒好!跟社团的学妹搞什么成发。要不是我翻了她的房间,她可能到我死了都不会把这些单子拿出来。」邵美云推了推自己的细边眼镜框,对着镜子投射出的沉芯说:「我就让你不要去美国!你看看──她现在的成绩怎么办?你说谁该负责?」
  沉芯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张张白纸黑字,第一个念头就是反胃。
  邵美云比沉芯矮了半颗头,人瘦到几乎成了纸片,她紧皱眉头地看着沉芯,面色冷如冰窖。
  「你不是说她的成绩没有问题吗?但现在呢!你瞧瞧现在外面哪个工作不看大学学歷,读了连听都没听过的学校有什么用啊,小臻的前途不毁了吗?」
  沉芯不说话,邵美云也没等她回应,接着说:「这孩子就跟你当年一个样!最近她常常晚归不回家,说什么要搞自己的音乐──」妇人气到大力喘着气,嘴巴却不停:「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姊姊的也不知道,先不说成绩这方面,现在她在学校顏面往哪里摆?」
  ......
  跟邵美云谈完话,沉芯觉得噁心,到了楼下的厕所,在里头待了足足有半个鐘头才出来。她在离开前很想进梁小臻的房间,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坐进驾驶座后,沉芯一直回想着刚刚的对话,她刚刚临走的时候,邵美云对她说:「你是因为谁的关係,才能有现在这个成就?当初进来这个家的第一天,你还记得你和梁家的祖先承诺过什么吗?」
  你还记得你和梁家祖先承诺过什么......
  沉芯的手握住方向盘,没用力,却抖得不行。她从未想过梁小臻会偷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走上了歪路?打从当学生的那一刻起,沉芯就不为学业烦恼,她的成绩一向优异、嘉奖无数,虽然不到模范生的水平,但至少师长、同儕对于她的评价都是好的。
  沉芯隐约觉得这样下去梁小臻就彻底完了。她会和大学时的那些混混一样,被梁家拋弃、沉沦在社会的黑暗处,永远不得翻身。
  她打从心底觉得梁小臻不该这样的。
  她可以不是好成绩的学生,但她绝对不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沉芯拿出电话,却不知道要打给谁。
  唐娜?南宫耀?
  沉芯想都知道他们会怎么建议她。
  沉芯想着那些陈腔滥调,怎么就觉得这办法对于梁小臻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可能不管用。
  她回想起司徒宇,回想起重逢那天,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场景,换做是他会怎么做?
  沉芯觉得,每个人的人生总逃不掉分离二字,随着时间过去,必定会分道扬鑣。她不想依赖他,她只是直觉地相信,司徒宇可以告诉她答案。
  她很迷茫。
  每次看到梁小臻跟着那群人的时候,沉芯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梁小臻和过去的她一样。一条铁鍊绑住她的脚踝,拉着自己向下沉沦。直到司徒宇出现为止,情况才有了改善。
  沉芯在她觉得焦虑、迷惑,可她依旧不知道该不该向司徒宇询问。
  就在她正打算放弃的时候,一道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