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等梦完醒来,再去收拾残骸
  江韶坐在顶楼的女儿墙上发呆。
  身后就是离地二十多公尺的高空,江韶却丝毫不惧,手里紧紧攒着一张早已被捏得稀烂的乐谱,目光在纸面上早已乾涸的墨跡来回逡巡,一遍又一遍,反覆阅读,细细咀嚼那些她书写下的青涩文字,以及纸上歪歪扭扭躺着的、未完成的,不成调的音符记号。
  江韶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许瑾了。
  许瑾是在她好不容易考上高中的那年暑假过世的。当时被检查出来已经是喉癌晚期,放射治疗成效不彰,最后她决定放弃治疗,选择回家、选择以她想要的方式离去。
  江韶原想说许瑾也是可怜,但仔细一想,许瑾其实也挺笨的。
  许瑾本可以走,和江啟铭离婚,带上她或不带上都无所谓,只要许瑾能离开,就能向外公他们求助。
  可她偏偏选择了留下,所以她再也走不了了。
  许瑾永远留在了那个凤凰木炽烈灿烂盛放的夏天,那个她始终无法亲眼见一见的夏天。
  江韶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她兴高采烈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却只看见架设好了的灵堂。
  她紧咬着嘴唇,一下又一下来回抚平被捏得皱烂的乐谱,彷彿这样就能抹去纸上的摺痕,抹消岁月里那段无法言说的痛,将往事从脑海里删除清空。可皱摺抚平了又能如何呢,痕跡早就烙下了,落在那张被她反覆修改的五线谱上,任凭修正带如何涂抹也掩不去字里行间的刻骨伤疤,狭长的创口横亙在她心间绵延。
  江韶将乐谱折叠整齐,重新塞回了手机壳里。
  都过去了。
  会过去的。
  ──
  吱呀……
  江韶有些惊愕地抬头望向来人。
  和校舍同龄的铁门经歷数十年的日晒雨淋早已生了厚厚一层铁锈,大片锈蚀爬满了铰链,轻一推都能发出响彻云霄的刺耳声响,并且严格说来顶楼是禁止学生擅自进入的,违者还得吃上大过一支。防护也做得严,顶楼前的楼梯口不仅架了铁栏、上了封条,还掛着铁鍊落了锁,然而也耐不住江韶的神奇铁丝,于是顶楼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江韶独处的祕密基地。
  因此在看清来人是林辰逸的时候,江韶其实是讶异的。
  谁让他看上去就是个好学生呢。
  林辰逸似乎也没想过自己一踏进顶楼就能看见江韶背向天空坐在墙上,他脸色当即一沉,大步忙向江韶走去,连带着口气也差了不只一点:
  「危险,下来!」
  他不敢直接上手,害羞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确定江韶此刻的情绪,生怕自己贸然动作反而会惊吓到她。
  所幸江韶看上去一切如常,闻言轻一跃就下了墙,总算是脚踏实地踩在了地板上。
  林辰逸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落了下来。
  「下来了,这么兇。」江韶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辰逸终究没能说出真心话,最后也只胡乱塞了个像样的理由:「干训,没看见你。」
  其实他想说的是,因为担心,所以特地来找她。
  江韶离开后,林辰逸和同样在活动中心集合的姜莱一起下了楼,可抵达场地后却迟迟不见江韶踪影。一直到午休鐘响的前一分鐘,江韶依然没有出现,林辰逸实在放心不下,趁着干训还没开始,和姜莱说一声就离开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新讯息,他便循着讯息内容匆匆赶到顶楼──
  果然看见了江韶,和她来不及收拾好的落寞情绪。
  他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晚上。
  江韶闻言一怔,果断认了错:「抱歉。」
  她光顾着自己的情绪了,明明手机也拿在手上,班级大群也已经建立好了,却愣是没想到要通知林辰逸一声。若是只有她一个人缺席倒无所谓,可现在还连累了林辰逸,江韶总不免对他感到有几分歉疚。
  ……虽然原本她打算将干训全部扔给林辰逸一个人就已经很过分了。
  思及此,江韶更加愧疚了,着急地思考起解决方案:「现在有纠察在巡逻,也不能回教室。我们现在过去干训还来得及吗?」
  见江韶这副紧张模样,林辰逸有些好笑,但仍忍着笑意摇了头。
  现在去也赶不上了,搞不好还会撞上纠察,而且他更想待在江韶身边。
  他想了想,许是怕江韶担心训练的事,遂补充道:「有姜莱。」
  江韶恍然。怪不得林辰逸会来找她,原来是已经请人帮忙了。
  不过一般找人会找到顶楼来吗?
  算了,管他的。
  她在心底双手合十,默默向姜莱道着歉。
  与此同时,活动中心内,被迫代替两人成为临时班代的姜莱冷笑出声。
  林辰逸的鼻子莫名一痒,没忍住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你会冷吗?」江韶疑惑。刚才在教室不是还热得耳朵红了吗?
  林辰逸揉着鼻子,摇了摇头。八成是姜莱在偷偷骂他吧。
  天台的风其实很舒服。
  九月的天仍有些热,万里无云的晴空也遮挡不了当头的烈阳,略嫌强劲的风势恰好吹散了蒸腾暑气,平日里总是欢腾热闹的校园此刻难得沉静下来,疲累僵硬的心绪也在这阵安闲舒适的静謐之中得到片刻松解。
  并且还有江韶在身边,虽然紧张,但是也很开心。
  江韶环顾四周,在墙下选了块相对乾净的地方招呼林辰逸:「坐会?」
  林辰逸点点头,顺从地席地而坐,还不忘谨慎地和江韶保持了一公尺安全距离──单方面针对他一人的安全距离,要是再缩短的话林辰逸担心自己会直接昏死在原地。只不过他的耳朵依旧不争气地烧红了,江韶馀光无意间一瞥,有点摸不着头脑。
  怎么耳朵又红了?
  再说她也不吃人啊,有必要离得这么远?
  她又看了林辰逸一眼,确定他真的没事,这才安心地转过头,开始记诵之前驻唱时候的歌单。歌词、乐谱和吉他指法,儘管现在还不能回到舞台,但也不能因此松懈,每天该做的自主练习一样不少。
  更何况她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更加拚命地练习而已。
  她虚虚圈起怀里的空气,像是抱着真正的吉他一样弹奏起来。
  见江韶神情专注,林辰逸也没再多打扰,又一次戴上他的白色耳机,后脑勺轻靠着墙,看似出神的目光实则悉数落在江韶假装弹奏的手指上。
  如果单看江韶的手,其实很难和她的脸联系在一起。
  江韶的长相很精緻,让人下意识以为她的手指也理应如此,至少应当同样白皙细嫩。
  事实上江韶的双手并非青葱玉指,儘管手掌确实同肤色一般白,十指也足够细长,骨节分明,指甲也时常维持修剪整齐的样子,但她的指头却突兀的生了层茧,或大或小覆满她指尖,有些脱落了、有些又结出新的茧。
  林辰逸知道那是因为她练得勤快,或许也因为没有及时放松,看起来才会那么严重。
  可无论如何,林辰逸总归是心疼的。
  既替她的琴艺有成感到开心,一方面又觉得,江韶应该更小心呵护她的手。
  ──算了,之后再说吧。
  见江韶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林辰逸也捨不得打断她的思绪。
  和着风与阳,和江韶若有似无的哼唱,他闭上眼,任由时间在这份愜意中一点一滴流逝。
  二十分鐘后,林辰逸睁眼,摁亮手机锁定萤幕递给江韶。
  江韶看着通知栏先是一愣,意识到失礼后迅速移开视线,才发现剩一分鐘午休就结束了。
  不过在这之前,她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得先解决──
  「林辰逸,拉我一下。」江韶苦着一张脸伸手。「我脚麻了……」
  林辰逸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跳再度暴走。
  他点点头,起身,右手颤巍巍地伸出握住江韶的手,面上却故作平静──但在江韶看来更像是板着张脸──身子微微后仰的同时手上发力好让江韶借力站起。江韶起身后差点没站稳,直到适应了腿部的麻痒,她才将重心从林辰逸手上移开。
  林辰逸指着背部,示意她背后的衬衫蹭脏了。
  却不想江韶会错意,以为林辰逸是想请她帮忙将他的衣服背面拍乾净,本着礼尚往来的心态也没拒绝,赶忙伸手拍起了林辰逸的背。
  然而林辰逸的身体却肉眼可见的僵直了几分。
  江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林辰逸木着脸回过头,语气生硬:「……你的。」
  「喔喔,不好意思。」她连忙收回手,简单拍净自己的背。
  「对了林辰逸,你在听什么啊?」江韶想起刚才看见的通知栏上掛着一条音乐播放器。
  ……完了。
  他应该有记得改掉档案名称……吧?
  思索着合适的回覆,林辰逸迟了些才道:「英听。」
  他敛着眸,才揣回长裤口袋里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被他搓得通红。
  半晌,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他抬手微微扯开一边耳罩,状似随意地问了声:「一起?」
  ──代表午休结束的鐘声却在这时响起。
  林辰逸看见江韶眼眸一弯,是那副熟悉的、恶作剧的淘气表情。
  她的回答被掩盖在震耳欲聋的鐘响下听不真切,林辰逸试图透过口型来辨认,鐘声却恰好结束,江韶的话语也随之暂停。她朝林辰逸扮了个鬼脸,随后乐不可支的大笑起来,藉着林辰逸愣神的空档一溜烟鑽下楼,只留下她朗朗的开怀笑声回盪在天台久久不散。
  直至彻底不见江韶身影,林辰逸才摀着嘴,脱力似的缓缓蹲下身子。
  掌心里传来阵阵闷笑,深邃黑瞳成了月牙,因着满盈的温和笑意漾开柔软的光。
  教室里,李曼婷看着新收到的感谢贴图,又看向臭着脸抱了三份文件的姜莱,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