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敲响六点的黄铜时鐘
  男孩伸手推开家门,神经兮兮地东张西望。
  他走上山坡,小羊用剔透的小眼睛望着他,咩咩叫了两声又转头不理他了。男孩看看羊背后头,又弯腰检查羊肚子底下,但哪里都找不到女孩。
  玫露这时才从树丛之后探出头。男孩松了口气,朝她挥挥手,往她的方向走来。
  他在草皮上坐下,玫露小心翼翼地靠近,离他一个手臂的距离。他双手环抱一只盖住整个脸庞的大藤篮。他盘腿坐下,掀开沾上油渍的白布,里面是烤得酥脆,带有裂纹的圆麵包与羊奶壶。
  男孩一手拿一个,咬了一大口,又伸长小手塞了另一个到玫露手里。「里面有奶油,还包了肉酱,很好吃的噢。」
  玫露看了一眼麵包再看一眼男孩。他的眼神直率,也不逃避玫露的目光。
  玫露豁出去一口咬下,奶香、肉汁与穀物的酸涩绽放开来。天上的食物总是粗獷强烈,这是她从没嚐过的奇妙组合。她抿抿嘴唇,带有暖暖的尾韵。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男孩突然问她:「你有名字吗?」她一口接着一口没有回答。
  「噢,我是柔安。」他红着脸说道,想起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有礼貌。
  远处的小羊走了过来,用毛茸茸的前额摩蹭柔安的手。
  「还有牠叫乌利。」柔安摸摸牠的头,餵牠吃一把小草。
  「玫露。」玫露吞下一口麵包小声说道。然后她就后悔了,她不该回答的。
  「玫露。」柔安笑着復述了一遍。
  他指着山坡底下的那栋房子,告诉她关于爸爸跟羊的有趣的故事,还拉着她跟在乌利后面到处跑。
  最后他舒服地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眼皮轻轻颤动好像快睡着了。
  太阳快下山时,柔安趁他的爸爸在外面砍柴,带玫露溜进屋子。
  屋子里比玫露想像中的还要暖和。柔安的房间和她的很不一样,没有任何多馀的东西。只有角落的小床与床头柜,连衣柜也没有,一小叠的衣服就堆在角落。
  她想到她的房里总是充斥着刺鼻的药粉与生物浸泡药水的味道。柔安的则闻起来像燃烧的木炭跟青草的气息。
  柔安要去厨房帮忙烧锅炉煮晚餐,他告诉玫露累的话可以先睡一会儿,然后像阵风又跑出去了。
  玫露坐在乾草铺成的床上,陷入不曾有过的疑问与混乱。她不断在房间里坐下又起身,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她会感到那么害怕。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
  玫露听到外头有物品撞击的声响,她的心一沉,那个人类小孩一定是去通知大人了。她怎么会那么蠢,让自己落入陷阱。她拉开一条门缝往外望去,但没有预想中的人类带着武器衝进来。
  玫露轻手轻脚沿着墙壁来到厨房,她躲在墙角看到柔安在里面忙进忙出。
  马铃薯燉荷兰芹的味道由厨房一路飘到走道上。火炉边炭火烧得通红,跳出几串火星。
  柔安端着木碗,抽出掛在一旁的大木汤匙,将锅里的浓汤滑进碗里。他盛了两碗摆在桌上,还有两碗推到炉灶上用一块布将它们盖着。
  他坐回椅子上好像在等什么。
  墙上的黄铜时鐘敲响晚上六点,就在第六下时门被一把推开。
  一个发量稀疏的男人站在门口,汗水浸湿他的衣服前襟。他蹬了蹬脚上的长靴,将烂泥抹在门前的脚踏垫。
  柔安跳起来奔到门口喊了声:「爸爸!」
  柔安拉着他的手来到餐桌。
  他说了很多话,告诉他今天羊群也很乖,他有好好帮牠们刷毛。托亚似乎有点生病了,明早要带牠去看露丝阿姨。乌利他最喜欢的小羊也吃了很多草……。
  玫露看着柔安和他爸爸。他的爸爸话不多,偶尔沉默点头,偶尔回应两句,但神色一直很温柔,还摸摸他的头。
  玫露想到她黑漆漆的房间,想到西西莉很少陪着她吃晚餐,又想到她可以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他们好久好久。
  晚上,柔安帮她铺了一个稻草床,让玫露也能睡在旁边。
  玫露蜷曲在角落却睡不着,柔安似乎也睡得不安稳。他一路滚到她身边,玫露皱着眉头想要逃开。柔安在睡梦中胡乱地囈语,听起来像是乌利又像是妈妈。
  玫露在清醒与梦境间载浮载沉。梦境是由咒语编织而成的。
  她坐在半截树干上,只有眼珠子能骨碌碌地转动,她的胸膛起起伏伏知道自己将要遇见谁。
  西西莉插着腰从森林深处款款走来,她的黑色长发波动如划开夜色的闪电。长袍擦过生长在地面的蕨类,扬起漫天的孢子。
  西西莉来到她的面前,指尖由上而下滑过她的发尾:「玫露啊!我亲爱的小魔女。」
  「老师,我……」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看着她:「你迷失了吗?忘记你本来的样子了?」
  「我没有,从来没有。」玫露直视着她不敢乱动,以沙哑的声音答道。她最怕西西莉露出那样的表情看她。
  「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好娇小,手掌一捏就会碎掉了。」她修长的手指捲曲成爪子的形状,接着用力捏紧。
  「你原本会是平凡村子里的平凡女孩,为了一点无聊琐事就掉泪。」她停顿片刻,让她的声音回盪在空荡的荒谷中。「是我拯救了你,远离丑陋与凋零的命运。」
  「你就是魔女,只有残酷冷漠才是你最美丽的样子。」
  玫露点点头,满心痛苦悔恨但不再迷茫。
  「去吧。」西西莉说。
  「记住心不是拿来感受,而是当成食物嚼碎的东西。」
  玫露知道她迷路太久,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
  隔天清晨玫露开始构思她的计画。
  她必须在夜晚诱骗男孩进到森林里,又不能惊扰到住在隔壁房间的男人。
  玫露起身越过仍在熟睡的柔安,她走到厨房,看着放在炉灶上保留馀温的木碗,并滴了几滴嗜睡的魔药到里头。
  男孩说过他会将昨夜的晚餐留一份给爸爸,他才会有力气早上到农田工作。玫露心想她会告诉男孩,爸爸一定是太过劳累了,就让他一觉睡到明天吧。
  隔壁房间传来的一点动静,先是脚步声来到了厨房。男人拉开椅子,开始一口一口咀嚼着食物,随后又站起,他扶着头沿着墙壁走回房间,砰的一声倒回稻草堆上。
  过不了多久,柔安醒了过来。
  玫露转过头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柔安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在作梦。玫露让他牵着她的手,陪着他到处跑跑跳跳,含笑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这是她最后给男孩的一点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