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似是故人来 中
  罗开潮认出了这个久违了的标记,心里不由思绪万千,一时都有些焦急起来,恨不得赶紧寻到自己的二叔,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镇国公夫人传唤,又不得不等。正在这时候,平章院前面的抄手游廊里,从西面传来了人声,这一次,应该是镇国公夫人来了。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和那位“太夫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进院子里面去了,外面跟着的一大群丫鬟婆子也都如同流水价一样往院子里去了。外面的空地上,又只留下站在灯影里的罗开潮,和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刚留头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也听见了从西面的抄手游廊传来的声音,也不垫着脚去看,直接回身冲院子里说了一句:“夫人来了!”
  院子里这一次只出来四个婆子、四个丫鬟,比先乱哄哄的一群人要有秩序的多,垂手侍立在台阶两侧,等着镇国公夫人过来。
  罗开潮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慢慢从灯影处踱了出来,低头垂手站在右面的那排婆子身后。
  贺宁馨披着大氅,扶着丫鬟的手,带了人迤逦而来。
  院门口侍立的四个婆子和四个丫鬟赶紧对着她福了一福,齐声道:“见过夫人。”
  贺宁馨嗯了一声,往这些人里扫了一眼,立刻就发现婆子后面多了一个人的样子,便住了脚,往那排婆子身后看过去。
  罗开潮感觉到镇国公夫人的眼神望了过来,赶紧上前几步,从那排婆子身后绕了出来,直接跪在地上,给镇国公夫人磕了头,口称:“小民罗开潮,拜见镇国公夫人!”十分恭敬守礼,带着小生意人见到贵人的小意和殷勤,十分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贺宁馨听着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笑着点头道:“罗老板客气了,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罗开潮对贺宁馨的礼遇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多想,顺势站了起来,又抬头拱手行礼,看了贺宁馨一眼。
  贺宁馨这时才看清罗开潮的样子,果然就是当日她给桐露挑的夫婿,心里又欢喜几分,对他越发和颜悦色:“今儿事忙,就不留罗老板了。以后我们府里的海货,还都要劳烦罗老板的铺子。”
  罗开潮忙笑着道:“镇国公夫人但有吩咐,小的莫敢不从?!”
  贺宁馨点点头,起步往院子里去了,一边走,一边对罗开潮吩咐了一句:“以后有空,让你娘子进来坐坐。”
  罗开潮愕然了几分,便忙点头称是,目送着贺宁馨进了平章院的院子。
  那领着他进来的婆子等镇国公夫人一行人走远了,才磨磨蹭蹭地从里面出来,对着罗开潮咂嘴道:“走吧,还愣在那儿干啥?”说着,转身走在前面,带着罗开潮出了二门。
  罗开潮一刻也等不得,从镇国公府一出来,让外面等着的小厮回去给桐露送了信,自己就飞马往皇商罗家的大宅子里去了。
  罗家的大老爷还在外院的书房里习字,听见外面的人来报,说罗开潮过来请安了,罗老爷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又瞥了一眼屋角齐人高的大自鸣钟上的时辰,知道罗开潮定是有急事,便道:“让他进来。给我们送两杯茶过来。”
  罗开潮急匆匆地进了罗老爷的书房,等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顾不得喝茶,有些着急地道:“二叔,侄儿今日在镇国公府看见蜂麻堂的人。”非常言简意赅,直接切入正题。
  罗老爷也唬了一跳,站起身问道:“你没有认错?”那蜂麻堂作恶多端,早在七八年前就被不明人士给剿灭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罗开潮嗐了一声,笑道:“怎么会认错?——这可是道上有名的杨兰,兰姑娘,蜂麻堂的堂主夫人,如今也老了,不能叫兰姑娘,只能叫兰姑婆了。二叔还记得不?”
  说起这位数十年前的兰姑娘,罗老爷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拿手往头上挠了挠,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我还年轻,才十几岁上,跟着你叔爷去江南辉城府赴杨家嫡长女的婚宴。那一天,辉城府可真是热闹。杨家的嫡长女出嫁,嫁给范阳卢家的嫡长子。十里红妆一字排开,从杨家一直到青江码头。而辉城府的另一端,便是这位兰姑娘在绍园出道。一曲《水调歌头》技惊四座,不仅词好,曲也好,世人都没有听过,立时就成了红姑娘。她眼界高,养她的妈妈也想囤积居奇,纵着她,同意她卖艺不卖身。后来她又首创穿着大红裙子,不时露大腿的那什么舞,将江南那一带公子哥儿和侠客高人都迷得七荤八素的,却无人能一亲芳泽。”
  那时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罗开潮还没有出生,不过他倒是知道那穿着大红裙子露大腿的艳舞,笑着补充道:“侄儿没有福气见到那兰姑娘亲舞,不过倒是看别人跳过许多次,叫什么‘卡门’舞,后来被官府以有伤风化为由头给禁了,就只能在一些隐秘的内门子里跳。”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公子争缠头的盛况。
  “这么多人追捧,这位兰姑娘何不找户好人家嫁了?”罗开潮有些好奇,他在道上混的时候,这位兰姑娘已经快四十岁了,跟了蜂麻堂的堂主,也不知是妻还是妾。又笑着道:“侄儿那时还听人说起过这位蜂麻堂堂主夫人的身世,说她好似出身大家呢。我还笑话过那传话的人,‘出身大家’都是堂子里的人给自家姑娘抬身价的手段,就他们这些浑人当真。”
  罗老爷却沉默了几分,过了良久,才有些艰难地道:“这些话,也不算无中生有。”说着,拿起一份刚收到的请帖,给罗开潮看。
  罗开潮打开来一看,却是江南辉城府杨家新有弄瓦之喜,给各家亲朋好友送的喜贴。
  看见罗开潮一脸糊涂的样子,罗老爷摇摇头,道:“你看看那喜贴上,本来并排两朵花,只剩下一朵,另外一朵,用红纸糊住了。”
  罗开潮仔细一看,正是如此,问道:“这是什么风俗?”以为是江南特有的礼仪。
  罗老爷却叹息道:“辉城府那边的人,都认为双生子不祥。所以一旦家里有双生子出生,都要送走一个,只留下大的那一个。”送走的那一个,会养在远房亲戚家。如果这边家里留着的这个夭折了,就将送走的那个领回来。若是家里的这一个平安长大,外面的那一个,如果是女儿,长大后,备一份嫁妆嫁人。如果是男孩,就直接过继给远房族亲。不过这些送出去的孩子,活着长大的很少,绝大部分都夭折了。
  这糊住的一朵花,便是暗示有双生女,不过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罗开潮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罗老爷:“不会这么巧吧?”
  罗老爷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晓得这杨家,这些年来,倒是有几对双生子出世。——算算年纪,这位杨兰姑娘如果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说,也是大家子出身,多半是这杨家的人。”
  罗开潮瞠目结舌,道:“那杨家能让自己家的姑娘沦落风尘?”
  罗老爷嘲笑了他一句,道:“你看杨家什么时候承认过她是杨家的姑娘?——那是宁愿她死了,也不会认的。”
  罗开潮闭了嘴,这些事情,他倒是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大概只有杨家人知道了。
  罗老爷想起当年,脸上也有些不胜唏嘘,道:“她这人,命是不好。如果她真的出身杨家,她的运气就更不好了。和她同年岁的杨家嫡长女风光出嫁,她却在同一天登台卖身。”
  罗开潮沉默了。同人不同命的多得是,都要去计较,哪里计较得过来?
  罗老爷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道:“她当年就是眼光太高,追着她的人虽多,可是都只想一亲芳泽而已,哪里想过要娶她回去做正妻?——你说,娶了堂子里的姑娘回去做正妻,就算是卖艺不卖身的,这家子也就完了。人家都会说主母是堂子里出来,家里的姑娘小子能正经到哪里去?这是堵了大家子后世子孙的生路呢。正经人家的公子哥儿再在外面追欢买笑,这点子头脑还是有的,自然无人答应娶她。其实别说娶,就算是做妾,也是不行的。最多养做外宅。”
  罗开潮点点头,道:“是可惜了。一开始就入了这泥潭,任她再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出身上的不足。——除非她改名换姓,让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身份。”这也是有风险的。一旦查出来,以贱籍女子为妻,平民百姓还好说,只要脱了籍就没事。若是在做官的人家,就只有藏着掖着,脱籍都不行。让人参一本,丢官去爵是常事。
  罗老爷没有言语,低了头想心事。
  罗开潮又好奇地问道:“既然如此,后来她怎么还是给人做外宅去了?”不是非要做正妻不可?
  罗老爷“啊”了一声,看了罗开潮一眼,才道:“女人家年纪大了,总会想要有个家的。不能做正室,外宅不也是宅?再说了,以前她不肯,不过是没有男人入她的眼。后来肯了,自然是有人出得起足够的价钱。”
  “是谁?”罗开潮更加好奇。实在不敢相信,曾经心狠手辣的兰姑娘,也有这样的一面。
  罗老爷却摇摇头,道:“不知道,大概没人知道。我只听说,她十七岁出道,八年后,终于遇上了人给她赎身,她也愿意跟着那人,便跟妈妈交接了银钱,跟人走了。一走就是十二年,再回来已经人老珠黄,只能跟着蜂麻堂快要入土的老堂主,做个不明不白的‘堂主夫人’。”又叹息道:“女人啊,最怕就是找了个骗子男人,一辈子就毁了。”听上去像是觉得这位杨兰姑娘,是被人骗了一样。
  等罗开潮在道上混的时候,这位蜂麻堂堂主夫人,已经成了一个狠角色,掌了蜂麻堂一半的大权,又心思活络,手段狠辣,将蜂麻堂经营得风声水起,在当时的东南道上一时风头无俩。
  想起后来的蜂麻堂堂主夫人的手段,罗老爷的面色凝重了起来,回身坐在刚才的圈椅上,沉吟着像是在问罗开潮,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来京城做什么?”
  道上的这些三教九流,一般都不往京城里来。就算实在免不了,也都是谨慎了又谨慎,小心了又小心,还没人敢大咧咧地往达官贵人府上跑的。
  罗开潮听见罗老爷的疑问,忙道:“做什么不知道。她如今,可是那镇国公府老夫人的‘亲娘’!”说到“亲娘”二字,十分讽刺。
  罗老爷的手抖了抖,从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两个玉石手球,在手上把玩起来,一边半闭了眼睛,对罗开潮问道:“你又去镇国公府做什么?”
  罗开潮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才讪笑着道:“镇国公府今儿照顾了侄儿好大一笔买卖,侄儿专程去镇国公府谢过镇国公夫人的照应。”
  罗老爷仍然半闭着眼睛,闻言嗤笑一声,道:“你小子别想着哄我。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娘子桐露跟宁远侯府的过节吧?”
  罗开潮大吃一惊,心下惴惴,对罗老爷的手段又不是不明白,闻言赶紧给罗老爷跪下,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罗老爷为了罗家,让他出妻。
  罗老爷微闭的双眼瞥见罗开潮居然给自己跪下了,忙睁开眼睛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放心,我不会那样老顽固,也不会那样没骨头,一点事都担不起。”
  罗开潮见罗老爷并没有让自己出妻的意思,心里松了一大半,笑嘻嘻地站起来,又对罗老爷行了一礼,才道:“二叔是个有担待的,侄儿一向都听二叔的。——侄儿真的没有对宁远侯府有什么不敬的心思,只要宁远侯夫人高抬贵手,我给她磕头都行。”
  罗老爷抬手止住他说话,道:“这话别说了。咱们家,还跟宁远侯府对不上,你现在躲起来,也是好事,以后让桐露躲着些,别跟宁远侯夫人照面就是了。——他们是皇后外家,又有三个嫡出皇子撑腰。如今的圣上还好说,一旦皇子继位,我们可就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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