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96节
  郑好吃惊:“你怎么碰到跟我一样的难题了?”
  于是本该是郑好安慰赵杰,变成赵杰为她分析出国利弊。开导郑好的同时,赵杰解开了自己的迷惘,他不接受司法拍卖主力的任命,但明星的资产拍卖会值得一试。
  赵杰被拟定为段晨雨的接班人,可见自身掌握的资源也算一种实力,乐有薇闷着气,越发想把“吉光照”佛教用品拍卖会做好。
  秦杉上楼喊乐有薇吃饭,乐有薇在刻苦学习,额前滑落一缕头发。他百爪挠心,既想帮乐有薇撩起,也想亲她,更想在撩她头发时就亲她,他站在门边,衣角都捏皱了,仍克制不住,今天一定要亲到她。
  乐有薇抬头,看向秦杉:“郑好说,她下了决心,明年出国留学。”
  乐有薇在说正事,秦杉走过来,但不敢走太近,杵在几步外。乐有薇很感喟,比起情爱,她更期盼郑好能找到一份倾力投入热情的事,那会是内心真正的归属,是失魂落魄之时,仍能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的所在。
  秦杉问:“就像路老师作出一段很棒的音乐?”
  再哀婉的旋律,路晚霞弹奏时仍意兴飞扬,乐有薇借机说:“小杉要记得,人生在世,用于爱和相爱的时间不多,更多时候是陪伴,工作很重要。”
  秦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些:“小薇,你怎么了?为什么总对我说这些?”
  乐有薇说:“想到路老师和她丈夫,有感而发。如果你是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和一个人只有很短的缘分,到最后会很惨烈地分开,你会选择开始吗?”
  秦杉心一颤:“我只给母亲当了十年儿子,可我永远是她儿子。”
  乐有薇眼睛发红,凝望秦杉:“想回到那时候,抱抱你。”
  秦杉小声说:“……现在也可以抱啊。”
  乐有薇走来,慢慢环住秦杉的腰,再慢慢把手插进他指间,十指相扣。刹时之间,无数烟花在秦杉眼前炸开,这个拥抱如此完美,他不能再贪求更多。
  乐有薇轻声说:“失去任何人,都得好好活着,不能一直伤心,不能再说不出话,小杉做得到吗?”
  秦杉紧紧抱着她:“我跟你说话。你说的,什么话都能跟你说。”
  乐有薇忍住泪:“如果……如果我在忙呢?”
  秦杉说:“那我也去忙。”
  在安徽做胆结石手术认识的小老太,从确诊脑瘤至今,已是11年。乐有薇心存希望,自己可能也能活上很久,她决心保守秘密,让秦杉过一段轻松的日子,不让他的心过早地压上巨石,等到也许复发那天,他不得不知道的时候再说。
  将来再回忆起来,只有甜蜜幸福,没有悲哀,没有阴影。乐有薇盼着这样的时光足够漫长,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有离散。
  雨声中,一枝蔷薇开在臂弯里,就这样抱了仿佛一生那么久。
  第108章
  秦杉修好了羽管键琴的顶杆,去找路晚霞。路晚霞在二楼的工作室,那里放置她的工作乐器。
  走到楼梯口,秦杉听到极淡的古琴声。路晚霞穿了一件杏粉色长衬衫,很柔美,但弹奏时如山一般沉静有威仪,他听得眼眶发热,神思逐渐飞远。
  王春萍送来下午茶,也悄然聆听。路晚霞弹完一节,问:“什么感觉?”
  王春萍说:“很静,像老家的早晨。”
  路晚霞把它加到广告片里,王春萍低低地啊了一声,画面上是缓缓沉落的夕阳,她以为旋律更悲伤些才好。路晚霞又问她什么感觉,她照实说了,路晚霞淡淡笑,秦杉不由说:“我觉得特别好。”
  路晚霞看着他:“哦?”
  人们面对痛苦处境,各有各的感受,以秦杉的个人体验,是无可奈何萦绕心头,时时割心裂肺却哭不出来,他说:“诀别之际,有的人闷着一口血。”
  窗边雨滴凝在树叶上,路晚霞得遇知音,问:“你失去过吗?”
  秦杉点头,路晚霞问:“失恋?”
  秦杉答道:“失去母亲。”
  路晚霞眼中流露歉意和伤感,秦杉想起乐有薇在慈善拍卖晚会上当众剥开伤口,他也勇敢直言:“她带我去看飞行器试飞,路上发生车祸。”
  路晚霞静默许久,以平淡的口吻说:“本来跟宝儿说好了,等她病好了,就带她去放风筝。”
  秦杉走近两步:“您去看心理医生好吗,可能会有帮助。”
  路晚霞断然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能帮我。”
  秦杉落座,恳切道:“我认为母亲离世是我造成的,不能原谅自己,失语了几年,是心理医生治好了我。”
  活在自我世界,不关注外界,不和时代勾连,仿佛就能锁住回忆,永远住在不曾失去的岁月里。路晚霞又沉默了,王春萍说:“难怪觉得你话很少,心理医生真厉害。”
  秦杉摇头:“她只是让我重新开口,但我面对小薇,能说很多。”
  路晚霞幽幽叹息,爱是再造之恩,具备摧毁的力量,也具有重建的能量,自己却已不能够。
  宝儿被人拐走,丈夫体谅路晚霞,但公婆都受不了,指责路晚霞身为女人,应以家庭孩子为重。
  路晚霞注视秦杉,他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她问:“以后你俩生儿育女,谁会放弃事业,照顾家庭?”
  又被误会了,秦杉听得甜蜜,顺着话畅想了一番:“我和小薇都很喜欢自己的事业,都不会放弃,但是会有偏重。”
  路晚霞笑笑:“孩子需要陪伴,至少有一方得牺牲很多时间。”
  秦杉笃定地说:“那么,是我。”
  路晚霞和王春萍一起问:“为什么?”
  秦杉说:“我想多陪孩子成长,想当个好父亲。”
  秦杉读大学第一年,导师就教导过,建筑业极为看重资历,可以说是中老年行当。建筑师接触的业务投资都不会太小,多数决策者都不会选择一个25岁的建筑师设计摩天大楼,小住房倒有可能,成功往往来得很迟。
  路晚霞沉思不语,宝儿失踪后,她活在痛悔里,很长时间内,她认可了公婆的说法:若把放在事业上的时间,拿出来照顾女儿,就不会让女儿着凉闹肚子,也就不会给坏人可乘之机。
  秦杉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怜意大起,一句一句地说:“夫妻是互相扶持互相分工的,不一定非得是女人牺牲。我认识一个叫郭立川的人,他太太在农技站培育瓜果,他放弃投行工作去她身边。”
  王春萍问:“他现在做什么?”
  秦杉说:“乡镇公务员。”
  路晚霞一怔,桌上是她随手记下的乐谱,秦杉在边角处写下莉拉的联系方式:“您试试吧,您有康复的希望。”
  路晚霞没有去看那行数字,问他:“久病成医?”
  路晚霞的背脊挺得笔直,气质与她戴在腕上的青玉手镯十分吻合,又坚硬又脆弱,秦杉说:“您比第一天见到的时候,愿意交流,也有了笑容。”
  遭遇相仿的人懂得彼此的难处,路晚霞笑:“对我也有话说,难得。”
  秦杉直言不讳:“我心疼您。”
  路晚霞对秦杉微笑,他把心里的苦水舀给她看,只为让她好起来,还又推了推那张乐谱:“请您一定考虑。”
  秦杉去吃饭,路晚霞上楼,去收藏室看羽管键琴,久久无言。往事隔山隔海,雪亮地呈现于眼前,等待着被音乐召唤。
  “我母亲主导的系列产品,运用于海上搜救,高楼消防和电力勘测工程领域,世界上很多人因此受益,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永远以她为傲。”秦杉的话语在耳边回荡,路晚霞拿起一把曲项琵琶,是她一位老友所赠,沿袭古法制作而成,宝儿总说它的头部像勺子。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只要宝儿还活着,还有记忆,等她成年,也许有天会找回来,妈妈永远都在。
  楼下的音乐或悲沉或清狂,有时像雪夜琵琶声,幽冷辽远,有时像在擂鼓和号角,气势汹汹。秦杉制作琴凳,乐有薇放下资料和他闲话片刻。
  刘亚成把他的海岛取名为绿岛,源自他少年时听过的《绿岛小夜曲》。去年春天,左佩玲馆长登岛迎接《蒙马特女郎》,刘亚成请了一个管弦乐团表演,摇头晃脑陶醉万分:“我但凡会弹琴,我他妈就是少年天子。”
  世间所有文学都在音乐里,乐有薇当时还不明白,现在知道刘亚成是对的。当秦杉用羽管键琴为她弹《小星星变奏曲》,她也想重复这句话,一百遍。
  雨停了,两人去镇上买咖啡,路过杂货店,秦杉进去买防水材料,他想给路晚霞做只风筝,做完琴凳和风筝,他们就告别。乐曲可以通过网络传递,但路晚霞能不能交出合适的作品,已不那么重要。
  琴凳很简单,但秦杉做了好几天。清晨半睡半醒,乐有薇似乎还听到锯木声。有天吃完早餐,秦杉做出了琴凳,乐有薇坐下来感受,他双手背在身后,喜洋洋一递:“给。”
  是一艘帆船,秦杉用那天买的几只杉木抽屉做成的,时间赶,他来不及做成乐有薇头像那种九桅宝船,而且那么精雕细琢,他目前的手艺还达不到。他向乐有薇保证:“我会学的。”
  人生到此,想要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乐有薇抱着帆船,心口又酸又胀,眼睛很热。呆立几分钟,她跑下楼,去厨房找王春萍借打火机和油。
  城堡外,乐有薇在湖边找个背风口,嚓一声,火苗燃起。帆船被点燃,火越烧越大,她蹲在地上专心看。
  火光映在乐有薇脸上,她出了汗,汗珠从鬓边滴落,秦杉看得心乱,挪开几步,蹲得远些。
  帆船被烧成黑灰,乐有薇站起来看它:“每年都做条船给我,可以吗?”
  秦杉也站起来:“好。”
  乐有薇问:“烧了它,你不生气吗?”
  秦杉不介意:“送给你了,就属于你。”
  乐有薇说:“是你起早贪黑偷偷做出来的,真的不生气吗?”
  秦杉说:“你做事有你的原因。”
  乐有薇抬头看他:“不能没有原因吗?”
  秦杉笑看她:“也可以啊。”
  乐有薇泪意飞沙走石,上前几步,狠狠地抱住秦杉。秦杉一晃眼,望见她满眼是泪,他心一疼,她把头埋在他胸前,泪流不止。
  秦杉手忙脚乱,捧着乐有薇的脸,用手掌为她揩泪,泪很烫,像他的心。认识以来,他没见过乐有薇哭,被张帆侵犯,她都没哭,慈善拍卖晚会上她说起叶之南,也只有泪光一闪而过。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喊她的名字:“小薇,小薇。”
  乐有薇一双泪眼望着他,情海无边,苦海无涯,眼前人是来接她的渡船。她呜咽道:“说你喜欢我。”
  第一次表白那天,秦杉送出玉蝴蝶发卡,被拒绝了,这回他得到允许,喉头一哽:“小薇,我喜欢你,特别喜欢。”
  乐有薇流着泪,吃吃笑了:“那你——追追看。”
  秦杉一喜,继而忧郁起来。没追求过女孩,不懂怎样才能让她满意,但他会学的。
  如何知道一只猫安静时在想什么,现在乐有薇知道了。不过,秦杉更多时候还是像小老虎,忽闪着眼睛,毛乎乎地抓着她的手,跟她五指交叉:“还想牵着,像上次抱我那样。”
  那就好好牵着。天空风雷激荡,风声像雨声般盛大,又一场雨只怕要来了。两人牵手回城堡,琴声遥遥相迎,乐有薇说:“想在18岁认识你,22岁也好。”
  18岁和卫峰相恋,22岁和丁文海相恋,如果认识的是秦杉,不知道是还在一起,或是早已分开。
  秦杉不改初衷:“我还是想,在你6岁就认识你。”
  6岁时的乐有薇总在想,如果爸爸妈妈乘坐的是郑和宝船,会不会平安归来?后来在图书馆见到更多气派的古船图片,痴愣良久,还扫描下来,夹在书页里。16岁读高中时有了奖学金,每年爸爸妈妈祭日,她都买一只木船烧掉,怕他们不能脱离水中。
  这么想,就这么跟秦杉说了。秦杉把她的手抓得再紧些,以后她父母的祭日,他都陪着她度过。
  路晚霞的进度比预计的快,已完成初步编曲,乐有薇听完,想说点什么:“路老师……”
  但是说不出别的话。真正的高人宝刀久藏,一出鞘还是技惊四座。路晚霞笑了一下:“状态还不行,但是有了新感悟。”
  其实,乐有薇更希望路晚霞拥有音乐之外的美满生活,而不是牺牲凡俗幸福感换来创作体验,但是对于如今的路晚霞,音乐里才有无限神秘的可能。乐有薇不确定她能走出内心千万重困局,但这段音乐让人看到生机。
  王春萍把乐有薇和秦杉送出门外,三人约定等路晚霞精神状态好些,就一起去迪士尼乐园。
  雨将下未下,湖边白鹭飞过,王春萍往回走,一抬头,城堡顶楼的窗户上,悬着一只风筝。
  秦杉用做帆船的边角料做风筝骨架,防水布被剪成太阳花的形状,因为宝儿的学名叫靳欢颜,照片中,她有着阳光般的笑容。
  雨水落在风筝上,路晚霞久久看着,远去的,高飞着,我们的人生充满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