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向荣嗯了一声,还没等说话呢,周少川已抢答道:周一就去,到时候我会陪他的。
  向国强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倒也没说那些客套话:走吧,再晚了可又该堵得一塌糊涂了。
  三个人两辆车,一道开出了校门,向国强一周多没见负伤的儿子,心里有好多关心的话想说,可真见到了人,又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主要是心里存了几处疑点,时机和地点又不太对头,并不适合做深入的探讨。
  于是一路上,就只听向荣问他去石家庄指导工作的情况,本该是由老子关心儿子的座谈,最后倒变成了儿子对老子的嘘寒问暖。
  儿子太懂事了,也太敏感了!回到家在饭桌上,当向国强第三次招呼周少川多吃点他做的油焖大虾,并试图多了解一点该人的背景状况时,向荣终于忍不住,对他展开了一记意味深长的凝视。
  爸,不都说了么,他是我们学校的留学生,法籍华侨,其他的,您还想知道什么?
  就是,您还想知道什么?向欣复读机似的插嘴道,您今儿怎么跟查户口的似的,以前也不这样啊,这趟出差回来可见絮叨。
  向国强在儿女面前从不端架子,当即好脾气地笑笑:没话找话嘛,要不我做这么多好吃的菜,你们光一门心思顾着吃了,那还得了,回头撑着容易积食。
  向欣笑着撇了下嘴:不带这么夸自己的啊,这还有客人呢,老向同志,注意低调。
  桌上的气氛很是融洽,向欣吃了一个多礼拜的快餐外卖,此刻终于吃上了老爸做的菜,难免食欲大开,周少川虽然没等到向荣请的大餐,但是再一次,并且是有些如愿以偿地来501吃了一顿家常菜,听着向家几口人说说笑笑,也觉得这饭吃得挺轻松自在。
  唯独向荣有些心不在焉,向国强也有些欲言又止,父子二人之间,仿佛隐约涌动着一股细细密密的暗流,向荣每每对上向国强的目光,眼神立刻会不由自主地飘移开,而这一切,桌上那俩吃货却是想当然的谁都没察觉。
  好在,向国强没再问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像向荣想象般去作任何试探,四个人相安无事地结束了晚餐,周少川又坐了一会,就准备回502去。
  临走前,他站在门边问向荣:明天下午集训,你想去看么?
  向荣尚未回答,已察觉到身侧飘来一记带有审慎意味的注视,定了定神,他才答道:看状态吧,明天中午再说。
  周少川当然很希望他去,向荣是唯一一个能带给他熟悉和踏实感觉的人,现在没有得到肯定答复,那小眼神里就透出了一点希望落空后的小黯然。
  送走了周少川,向荣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灯,随手翻着一本设计类的杂志,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等待着不久后即将进来的那个人。
  向国强是等到女儿去睡了,这才敲敲门,走进了向荣的房间。
  来到书桌旁,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憋了一晚上的话,总算可以一抒胸臆了,他语气温和,如同唠家常一般,然而风格却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小周同学,是你喜欢的人么?
  向荣没忍住,扶额叹了一口气,尽管等了一晚上,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他还是在听到这个简短有力的开场白后,感受到了十分的无奈和百分之百的心跳过速。
  *****
  这个令人心动过速的问题,向荣实际上已经整整思考一晚上了。
  因为一直以来,他的的确确都是喜欢男人的。
  而这件事本身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至少在向家,除了还未成年的向欣以外,老爸向国强一直都是清楚知道的,并且,还是由向荣亲口告诉他的。
  小的时候浑浑噩噩的,向荣还记得自己跟所有小男孩一样,开窍发育明显晚于同年龄段的女生,是以在整个小学时代,他基本上都只和兄弟们一起驰骋,对于女孩,则采取近而远之的态度。
  那时候也收到过女生对他的表白,但都被他以清晰直接的方式拒绝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至少,他从没觉出哪个女孩特别漂亮,漂亮到可以令他一见倾心,神魂颠倒。
  及至上了初中,终于开始有了明显的两性意识,他依然会收到女生的示好和情书,却依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那时节他也曾暗自纳闷过,莫非书里写的、电影里演的那类怦然心动,全都是骗人的吗?直到有一天,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夜里,他第一次做了那个有关于萌动的梦。
  梦里的情形他至今都还记得,有时候回忆,仿佛还能体味到那种向往和舒适的状态。一切都是朦胧的,同时又是清晰的,清晰到他完完全全知道,他被一个高大的少年亲吻拥抱着,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真如同书上所说的那样,温柔缱绻,宛若十里春风拂过。
  再醒来,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了少年。
  少年没来得及去庆祝自己的变化,却已一头栽进了各种迷惘和恐慌中。
  同性恋这个词,彼时距离他还有些遥远,他也很纳罕,难道从此后自己就一直喜欢男人了吗?那时候网络刚刚开始发展,他便选择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求一份答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少年,在查找了一番梦这个信息后,那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终于被残酷的现实碾压殆尽了。
  接下来,就是无可避免的自我质疑,在世界观还未完全形成的阶段,他几乎无法从容地指导自己面对这种程度的突发状况。最终,他只能去求助自己身边最有见地的人,梁公权。
  梁公权再怎么坚持平等民主,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老派的知识分子,听闻这个消息,他内心的震动一点不亚于向荣本人,其后他翻阅了一些书籍,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少年人解释,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地告诉他,这或许只是一种可能,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许自然而然的就会对异性生发出好感,不必着急,也无须过早下结论。
  向荣信以为真了,可惜其后的几场亦真亦幻的梦境,到底还是粉碎了梁公权为他精心编织的善意谎言。
  梁公权帮不了他了,他只能发挥学霸的潜能,认认真真查找各类相关资料,利用假期时间疯狂研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看得一知半解、迷迷瞪瞪,却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笃定的答案,他是个正常人,绝非什么变态的异类。
  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本着一贯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好习惯,他在十五岁那年,主动把这件事跟老爸向国强坦白了。
  想象中或许会出现的暴怒也好,绝望也罢,在亮出白刃的一刹那,却统统都没有发生,向国强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平时像话唠一样相处的两父子,头一回坐在一起,沉默地干瞪起了眼。
  向国强当晚没说什么,第二天走出卧室,一夜无眠的憔悴已然挂了相,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出了该如何回复儿子。
  很高兴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向国强语意温和地对儿子说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什么毛病,是非常正常的一种现象。既然如此,咱们就应该勇敢正视自己的性取向。
  话锋一转,他又说: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毕竟这是个相对小众的选择。第一,你还在上学,不要轻易把这件事对别人吐露,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许多事一知半解,却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思想上很容易走极端;第二,你目前的心智也不够成熟,我希望你在上大学以前,不要过早的陷入恋爱的困境,尤其是你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在这方面更应该慎之又慎,等到各方面都稳定下来,再考虑也不迟。
  在体制内生存了一辈子的男人,颇有些艰难地说完了这番话,中心思想和主旨都再明白不过了,他接受儿子的选择,唯一担心的,是他将来的路会很难走。
  智者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并没有说这里面可能还有一条至为崎岖坎坷的羊肠小径。
  向荣收获了肯定和关爱,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上来气的巨石,至此也算是落了地,凭借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敏感度,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个需要对外保守的秘密,也懂得老爸之所以忧心忡忡的原因,年少但不气盛的人当场做出了承诺,在读书期间,自己绝不会心猿意马,也不会在尚未成熟独立前,和任何人轻易谈及感情。
  向荣说得出做得到,中学阶段对所有男性朋友都只是以兄弟相待,当然了,也该说他命好,十八岁前还真没遇见过什么人,可以搅得动他心底那一池波澜不兴的平静春水。
  十八岁之后呢,生命里突然出现了周少川,向荣不觉得他对此人有过一见倾心,但随着不断深入了解,他心里渐渐萌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该来的,可能真的要来了。
  相处的点滴,照料的尽心,以及与众不同的体贴入微,向荣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早就已经感知得一清二楚了,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纠结和怅惘。
  周少川不光是个直男,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极度仇视基佬群体的直男!
  那天周少川状若疯癫的扑上去痛殴尹峰,场景至今令人历历在目,只是为了一句基佬,他就能当场丧失理智,向荣事后回想过很多次,总觉得那种反应,可能已接近于pdst,亦即创伤后应激反应症!他不禁有些疑心,周少川该不会是被哪个同性恋追求者给刺激坏了吧?!
  一想到这个,一颗心恨不能沉了几沉,如同一颗铅块坠入深渊,可如果不是因为在意,又何来失落呢?
  这大概就叫作造化弄人吧,他的初次心动,居然交付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接受同性恋的人!
  惆怅地叹过一口气,向荣收回了思绪,转而认真地回答老爸的问题:不是,只是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他挺热心的,但绝不可能对我有超出友情以外的意思表示。
  多么绝对,多么斩钉截铁,截断的是自己心里那一点小期盼,没戏就是没戏,倘若他再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彼此间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那就太没劲了,向荣想,该调整心态的是他自己,从今而后,对着周少川他要做到心如止水,要做到平常心对待,人家拿他当朋友,他就不能无视人家的性取向,企图勾引和撩拨一个直男,这种行径只会令他感到非常不齿!
  向国强从来都很相信儿子,听他这么说,一时半刻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儿子已经成年了,这个年纪,在校园里接触和开始一段感情无可厚非,或许终其一生,那都将是他所能遇到的、最为纯粹诚挚的爱情,可现在呢,一切都要进行得如履薄冰,他既担心在校园那个小天地里,一旦被人知道了真相,儿子会遭到集体的排斥;同时又心疼他在最美好的年华,无法体会到最美的那一刻情生意动。
  伴随着这点遗憾,向国强缓缓点头:那好,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别嫌老爸啰嗦,有喜欢的对象,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大学不同于高中,我可以允许你谈恋爱,当然还是要慎重好了,不早了,赶紧睡吧,好好养伤,没事不要熬夜。
  向荣嗯了一声,看着老爸站起来,高大的身形一如从前,他忽然觉得有些欣慰,尽管自己略有点与众不同,但却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一位尊重理解他的好父亲。
  爸,向荣出声叫住了他,没有犹豫,坦诚地说出了从前到现在,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的歉意,对不起,要您为这种事替我操心,但我还是得说,您真能接受我将来不结婚,和一个同性生活在一起,然后一辈子没有孩子,连传宗接代都没法完成么?
  向国强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过得开心,和男人还是女人在一起,对我来说不重要,至于孩子,养个小崽子很麻烦,不养还更省事呢,全中国姓向的虽然没张王李赵那么多,但也不缺咱一户,少了你一个,还有后来人,咱家也没巨额家产等着继承,有没有后,我一点都不在乎。
  有个真正开明豁达的老爸,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呢?就是可以彻底驱散心头因为对直男有好感而产生的阴霾,向荣放下了所有小念头,踏实地睡了个好觉。翌日在家静静地瘫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收到王韧的微信前,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心猿意马了。
  晚间七点二十左右,校队应该已经集训完毕,向荣想起没陪周少川过去,也不知道这人和队友相处得怎么样了,本想问问知情人士的,哪知王韧已主动前来八卦了
  【号外,你同屋技术太出众了,怪不得那么狂,狂有狂的道理,人家是真有狂的资本!】
  同性之间,很多时候评价的角度都是很苛刻的,周少川能在第一天就收获王韧这么高的赞誉,向荣觉得这事还是有点神奇:【他接李子超的位置去打前锋了?】
  王韧直接发来一串语音:【哪儿啊,一上来就说他要打后卫,就你那个位置,大伙都说前锋适合他,可人态度特坚决,好像不给后卫就要直接走人,蔡指也没招,为了留人,气场、立场一概全无,什么都答应了。】
  那么好的身高优势,打后卫不是可惜了么?向荣回复了一个哦,想象着周少川耍大牌的的德行样,嘴角又不觉地微微翘了一下。
  这时,王韧的超长语音又轰炸了过来:【挺淡定嘛,没听出来人要打你位置,就是有替你上场的意思?为这个子超都郁闷坏了,本来想找身高差不多的人替自己,结果人家根本不尿他,一门心思就是为你上场。唉,我也算服气了,你到底怎么拿下这个冰山一样的男人的?】
  胸口起伏了好几下,向荣寻思着这段话,直寻思了老半天,之后才自我安慰地心想,这应该就是好兄弟间,该有的正常情谊吧。
  【想多了,他可能以前就是后卫,再说有身高优势的控卫也不少,别少见多怪。】
  王韧即刻发了一个挖鼻屎的表情:【能不假装撇清么?要这么耍赖的话,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可就没法反驳了啊!】
  卖完了关子,他磨蹭许久才发了下一条:【周一记得把你队服带过来。】
  这就是要他无法反驳的话?扯呢吧,向荣:【干嘛使啊?】
  【给新任控卫,不然人家没衣裳穿。】
  给周少川?那不是应该做一身新队服给他么?而且这事一向是王韧负责联系队衣生产厂家的,对他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干嘛非要用自己的?再者说了,名字也对不上啊。
  【穷疯了?外联负责人你实话实说,到底中饱私囊了多少?】
  王韧先发了个翻白眼的图:【大佬,你脑子也瘸了?都说是替你上场了,和打后卫一样,这也是加入校队的第二个必要条件,穿你的队衣,用你的名字,人家摆明了就是替你这个残疾人上场的,好嘛!】
  向荣听得直咽了咽吐沫,刹那间,喉咙里仿佛涌上了一股几乎从未出现过的,五味杂陈之感。
  如果说这只是友情,那未免也太厚实了一些吧
  仅仅心如止水了一天,就这样被一颗尖利的石子骤然划破了湖面,而后,心湖上就又开始荡起一圈圈不断扩散,且不停不休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