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43节
  不过,时间仍然足够。今日无朝议,春赛辰时四刻方开。
  他在将醒未醒之际,心里想着,手下意识地往身旁摸去,却摸了空,完全苏醒。他睁眼,看见她已是起身。
  她自己的衣裳昨夜里大约都弄脏了,身上此刻只套了件他的中衣,于她而言,长了些,衣角盖到她的足踝。晨光尚暗,她靠在一扇微微开启的窗后,透过窗隙,仿佛凝神在望着外面。
  他下了床,随意也揽了件衣裳,裹住下腹,随即到她身后,将窗一闭,从后搂住她的腰身。
  “外头有甚可看?”
  “醒了,便起了。”她转身,微笑向他,“天已亮,此刻再回府更衣,怕是来不及了。李公公已派人去王府取今日你我要穿的衣裳,等下应当便会送到。”
  束慎徽有些心不在焉。这些琐碎杂事,李祥春自会看着办妥,根本无需他的费心。
  晨光微明,他借着黯淡的光,端详了她一眼,体贴地问她累不累。她摇头。他将她一把抱起,压回在床上,调笑,“昨夜我却是有几分累,衣物还未送到,王妃不如再陪我睡一会儿罢!”
  姜含元随手将他一把拨开,翻身坐起,重掩衣襟。
  他被她拨得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最后一下,险些从床沿上掉落下去,探出一臂,撑了一下床围,方止住了身势。还没停稳,他却仿佛得了趣味,低低地笑了一声,跟着翻身敏捷而起,一个反手,将她又揿倒在了床上。
  “果然无情!怎的,昨夜才过,翻脸便就不认我了?”
  槅门被叩响,李祥春的声音传入了,道庄氏带着二人的衣物到了。
  他听见了,带了几分懊恼似的,摇了摇头,却也没再继续纠缠她,再看一眼天色,很快便放了她,自己也从床上翻身下去了,收了方才的嬉笑神色,道,“也是,该收拾了,再耽搁,便就迟了。”
  姜含元完全地浸泡在盛满了热气蒸腾的水里。她的身上带了些昨夜他留下的明显痕迹,她不欲叫庄氏看见,自己清洗干净身子后,出来更衣。那边束慎徽也在收拾了。
  待更衣完毕,他便又成了平日那庄重肃穆的模样,任谁人也无法想象,昨夜就在这处文林阁里,发生过怎样的一番荒唐之事。
  这时天也大亮了,位于皇宫西北向的皇家大校场里,隐隐传来了隆隆的战鼓之声。
  六军春赛揭幕。
  第47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大魏立国以来,对军队的试习和武备自然也极为看重。
  魏朝的军队试习分为两种,一是秋射,二是春赛。不同于秋射,是集全国之兵的大阅兵,动辄调用军队一二十万人,通常只有战争之前的动员,或者皇帝认为有必要的别的情况之下才会举办,春赛定为了常规化,由各地各军自行操练,一般每年春举办。在这当中,规模最大,规格也最高的仪式,自然非长安六军春赛莫属了。
  前年,明帝驾崩,春赛搁置。去年因少帝继位不久,诸事繁杂,也未能举办。所以,今年的六军春赛,乃近三年来的首次恢复,规模自然比从前更加盛大。除了调集长安的领军护军左右卫骁骑等常规的军卫队,长安周边的京畿驻军各部,也悉数奉命遣员,陆续于一个月前抵达皇都,进行各种联合会操的试演和优胜劣汰。最后择选出来的参与今日现场阅试的各部卫队和军士,达万众之数。
  皇家大校场位于皇宫西北方向,建在一处山麓之下,地带开阔,姜含元抵达之时,各部军卫已列阵等待。只见沿着山麓过去,旌旗连绵,红黄黑三色遮天蔽日,一眼望去,漫若云卷,看不到边,列队将士身上的盔甲和手里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场面盛大,光耀乾坤。
  少帝束戬今日一身戎装,戎衣将他衬得英气勃勃。他是乘坐一部六驾的金玉战车入的校场,前方的六匹神骏,都是一色的红鬃白马,极为罕见,他身下所乘战车的车轼和轭条之上,包金嵌玉,雕龙琢虎,随着车轮的前行,车身在日光下金玉耀灿,帝王之尊,当世无二。
  他的叔父摄政王祁王乘坐五驾金辂,尾随在他后面。再往后,是骑马的贤王诸王以及中书省、门下省的宰相和六部百官等人,队列迤逦,人数多达上千。
  在少帝所乘的玉战车的周围,另外还由禁军将军刘向领着八十一名精选的执戟仪卫骑马列队相随。这八十一人盔甲鲜明,个个英伟雄健,如众星拱月,将天子的万乘之尊烘托得淋漓尽致。
  当战车在这八十一卫的护卫之下出现在大校场的入口之时,全场的四周,金鼓齐鸣,万名卫军整齐排列,如若蚁聚,在指挥之下,齐齐朝着少帝行礼,高呼万岁。他们甲衣上的叶片和刀戟随了动作而碰撞,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宛若闷雷的轰鸣之声,和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之声,经久不息,直冲云霄。
  如此的排场和威仪,惟泱泱大国方有能力予以展现。今日受邀前来观礼的大赫王等一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大受震撼。
  而这一刻,毫无疑问,万人之中,唯一的最为荣耀的焦点,除了当今大魏的少年皇帝,再无他人。连平日执掌政令叫百官仰望的摄政王祁王,此刻也泯入了拱月的群星当中,显得黯淡而无光。
  兰太后眺着这一幕,看着自己那终于显露出了天子威仪的儿子,脸上露了一丝欣慰又带几分得意的微笑。
  敦懿太妃年岁大了,这等场合不来凑热闹。今日到场观礼的宫中女眷,便以太后为尊。她端坐尊位,头顶一面数丈高的华丽麾盖。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摄政王妃、大长公主、永泰公主以及以嘉宾身份也同列坐的大赫王女等人,唇边再次露出了一缕微笑。
  少帝和摄政王携百官以及大赫王等外宾悉数到位,今日春赛便就开演。按照既定程序,将由各部卫军联合会操,展示平日的操练和军容,内容是车阵、马阵、步阵等,完毕,便是各卫军之间的优选胜赛了,竞争骑射、对攻,最后,于万人当中胜出一名,号六军冠军,接受皇帝的嘉奖。
  而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按照往年的惯例,先将由皇帝或者皇帝指定之人,开射出全场的第一箭,将首箭送上一面高高耸立于场地中央的以麇鹿之皮而制的鼙鼓之上,寓意奉天承运四海皆服。
  今年是少帝继位以来的首次春赛,这是一个极好的能够帮助他在六军和百官面前立威的机会,自然是由少帝自己来射这一箭。
  他平日本就操习骑射,弓箭娴熟,但是兰太后和朝中的几名老臣有些担心,恐万一临场生变,想出了个法子,暗中将那面鼙鼓做大,如此,利于少帝中标。鼙鼓虽是遵循上古礼法严格而制,方圆尺寸,皆有规制,但这种暗中的放大,放到了春赛大校场的现场,那就如同沧海一粟,距离高远,到时候,也不怕人会瞧出什么端倪来。
  少帝对这个安排却是反应激烈,坚决不受,称宁可不射,也不愿易鼓。兰太后等人原本寄希望于摄政王,想他去说服少帝,不料摄政王也否决了这个法子。不过,为确保不出意外,从几个月前开始,宫中就立了一面高度尺寸以及材质都与今日鼙鼓完全相同的仿物,摄政王则抽空亲自督教。
  兰太后本对他略有不满,觉他过于纵容少帝,未免不够重视这一箭于少帝的意义,但他一锤定音,她也无可奈何。所幸后来听闻少帝练得百发百中,这才放下了心,今日便就坐看,少帝最后这一箭,射出来是落在什么位置了。
  主持今日春赛的校阅官是兵部尚书高贺。他朝服羽冠,迈步走向观台,朝高坐在正中前排的少帝而去。一名身着明甲的六军将军双手捧着一支扎缚着红丝的金箭,紧随其后。
  来到少帝座前,高贺行礼过后,朗声道:“恭请皇帝陛下移驾弓台,为我大魏今日春赛拔射头箭。陛下万岁,万万岁,大魏耀武扬威,攻无不克!”
  他话音落下,那执箭将军单膝下跪,将手中的金箭高举过顶。
  少帝继续坐了片刻,终于,慢慢起身,从位置上走出,朝前行了两步。
  就在人人以为他将接过金箭去往临时设于场中的弓台之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他竟又停了步,转向观台之西。
  那里,伞盖锦绣,是今日宫中女眷的观礼位置所在。
  “长宁将军姜含元,上前听令!“
  少帝发出的声音,经他近旁的一名传话官传递下去,一变十,十成百,百成千,很快,全场之人便都知悉。
  束慎徽今早和姜含元匆匆分开后,便一直伴驾在少帝之侧。此刻他就坐在少帝身旁的位上,和旁人一样,正静候他取箭登上弓台,突然听他如此发话,事先毫无准备,不禁一怔。
  他都如此,场中的其余之人更是意外了,上从文武百官,下到六军将官,纷纷转颈,望向少帝正在注目着的那个方向。
  坐于观台之西的姜含元,就这样,突然之间,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
  身为武将,对今日的场面,她自然也是感兴趣的。不过没她什么事,她是做好了纯粹来旁观的准备,欣赏长安六军子弟如何龙腾虎跃,一竞高低。忽然收到来自少帝的传唤,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这种时刻突然如此,意欲何为。
  她在位上停顿了一下,见身旁的兰太后和长公主永泰公主等人都在看着自己,默默起身,随一名方才来到近前的引导仪官,在身后众人的注目之下,走了过去。
  她以为束慎徽应当是知道的,心里略略有些怪他。昨夜处了长长的一夜,他竟昏了头似的,只顾别的,这事一句也没提,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叫她提早做个准备。
  她到了近前,瞥他一眼,以目责询,他正也看向她。
  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她明白了。
  他事先也是不知情的。
  少帝就在近前了。姜含元收了和束慎徽对望的目光,行礼。
  少帝等她起了身,说:“姜氏满门忠节。大将军几十年如一日,代朝廷御守雁门,边塞得以固若金汤。长宁将军你亦不遑多让,良骥千里,勇冠三军。今日春赛的这支金箭,朕特赐于你,由你代朕,将它射入鹿鼓,以此,激励我魏朝天军。”
  “我大魏之将士,倘若上下齐心,人人皆如大将军与长宁将军这般,击阵,何阵不摧!作战,又何战得以不胜!”
  少帝神色庄重,这一番话说完,再被传送下去,全场万人无声。
  “赐长宁将军甲袍!”
  少帝话音落下,一名侍人疾步走来,恭声道:“请将军随奴往这里来。”
  姜含元从惊诧中回过了神,下意识地,再次望向对面座上的束慎徽。看见他的神色已是恢复如常了。他端坐着,对上她投去的目光,面上并未显露任何的表情,但回望着她的目光,却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还带了几分鼓励之色。
  姜含元心情略微纷乱。她做梦都没想到,少帝不声不响,今日竟然又来这一出。
  如此场合,他既已开口,她又岂能推辞,于是谢恩,随那侍人下去受衣。
  场中自有帷帐。她入了其中一顶,看见里面果然已经备有一套铠甲,兜鍪战靴,一应俱全。她迅速束发,在两名侍女的帮助下,着甲在身,戴上兜鍪,很快完毕,出来,已是样貌大变,战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光。
  她从片刻前的贵妇,陡然化身做回了大魏朝的女将军。
  没了裙裾的束缚,她迈着往日惯常在军中的阔步,行至少帝面前,从他的手中,双手接过那一支金箭,随即转身,迈步去往弓台。
  这是何等之荣光。
  六军上下,见过她面之人,寥寥可数。将士都只知道她是姜祖望的女儿,从小从军,因三年前的青木原一战而成名,朝廷赐封长宁将军之号。再就是去年底,她被立为摄政王妃。但嫁来长安之后,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不过,六军当中倒是有个传言,据说,她和摄政王大婚的次日,便就丢下摄政王,自己乔装走访慰问雁门边军的家眷,也是凑巧,才被认了出来。许多人对她极是好奇,今日春赛,她人也虽到场了,起初却是遥遥坐于观台,想看清楚样貌,并不容易。
  这一刻,全场所有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全部齐齐聚在了本朝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将军的身上,望着她大步走向场中的弓台。
  兰太后惊呆了,脸色发青,手脚冰冷。
  她从姜含元的背影上收了目光,狠狠盯着自己的儿子,见他已是归坐,正紧紧地望着女将军,完全就没朝自己这边望来。
  她的目光又扫向了坐在儿子身边的摄政王。
  他的双目亦在凝望前方。
  纵然兰太后平日对自己的这个小叔称不上怀有恶意,甚至,早年后宫中她不得宠的时候,因为儿子或是性情和他相投,得到了他的诸多照顾,她还曾对他怀有过一种微妙的掺杂了些感激的感情,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这个小叔另有所图,暗中授意,少帝才会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之下,临时将这射鼓的机会让给了他的王妃!
  要知道,这个机会对于少帝而言,意义重大!
  兰太后盯着摄政王那不大能看得出表情的侧颜,见他目光始终跟着场中那道正在快步走向弓台的身影。
  兰太后盯着他,眼底暗云密布,片刻后,改而望向距他不远的兰荣。
  她的兄弟此刻亦是目望前方,是他平日一贯的沉密的模样,似也根本没有留意到她这个姐姐此刻的恶劣心情。
  兰太后当然也知自己情绪不可表露太过,免得又落入近旁人的眼,惹来讥笑。
  她闭了闭目,终于勉强忍气,压下心中一时涌出的各种杂念,继续望向前方。
  姜含元已走到了弓台前,她稳稳登台,站定后,抬手,取过那一张悬在弓架上的角弓,微微掂了下重,弓是标准的马弓,比步弩营的步弓要轻。她将金箭搭于其上,随即拉弓,拉到了合适的位置,瞄准上方那面高耸在鼓台中央的鼙鼓,没有任何停顿,射出了箭。
  箭在空中带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笔直破入天穹,转眼间,射到鼙鼓之前,不偏不倚,那箭头正中在了中央的鼓心位置之上。
  这一箭,因要考虑头顶的太阳光照、临时风向、仰射等等因素,想要射中,固然不算容易。否则,兰太后那些人也不会如此紧张,挖空心思助力少帝。但反过来说,对于长习弓法的人而言,也非难事。便是从现场这万众当中的□□手里随便叫一个人来,结果应当也会八九不离十,就看最后的落箭点而已。何况,当初设计出这一项的目的,也不可能是为了为难皇帝或者皇帝选中的人。
  但是,她这引弓和发箭的姿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几分她不自觉的随性,反而显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
  金箭入鼓,场中金鼓也随之大鸣。大校场的四周,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
  姜含元独立于高高的弓台中央,大风吹动她兜鍪之上的红缨,她先是转向观礼台,朝着少帝的方向遥行一个军中拜礼,接着,又面向六军将士,待欢呼之声渐渐落定,高声道:“陛下赐箭,乃我莫大之荣耀。但这荣耀,绝非归我一门一姓!从我来的雁门边塞,还有无数英雄儿郎,他们都是尔等兄弟同袍,个个纠纠勇士,甘为大魏,舍生忘死!今日响彻在此的呼声,理应是由他们来当!”
  她的声音清亮铿锵,宛若金铁,送遍四面。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场的万余六军将士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呼声。这声音比之方才愈发昂扬,宛若惊雷,轰轰啸于大校场外的一片原野之中。
  “好!真将军也!”
  少帝兴奋地大喊一声,人从位置上一下就跳了起来,带得他戎衣上的大片装饰的甲片发出擦擦的声音,周围众人纷纷望去,神色各异,他这才意识自己失态,下意识地望向了身畔的三皇叔,却见他双目依然凝望着前方弓台上的那道身影,眼一眨不眨,似乎根本就没留意到自己,心里暗呼侥幸,急忙坐了回去。
  第48章
  姜含元下了弓台,在礼官的引领下,回到观礼台的中央,立于下,向少帝复命谢恩过后,回往西台。
  这里的气氛已是大变。
  太后矜容,淡淡称赞了两句。大长公主笑容满面,奉承她箭法了得,技惊四座,那笑看着却显然是有些勉强的。永泰公主和萧琳花欣喜,尤其萧琳花,一双眼眸发亮,紧紧地望着姜含元,看着她的表情,简直恨不得傍到她的身旁才好。
  姜含元神色如旧,朝她笑了一笑,随即坐回到自己的位上,望向场中的大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