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31节
  太后攥紧双手,泪水急落,红着眼指道:“赵禝,你若敢,白韫之今夜就从朱雀楼上跃下,叫你的慕容氏踩着你亲娘的尸首进宫做贵妃罢!”
  皇帝脚步猛然顿住。
  目光万分灼痛。
  母亲的性子,向来说到做到。
  襄王见状,双膝向地扑通一声对着太后跪下,扯住凤袍下摆,男儿痛心刻骨的凝噎:“阿娘......儿子求您了,不要这样为难哥,别人不知道,儿子知道,哥他活得有多辛苦!多难!
  小时候记事开始,每夜我睡了一觉醒来,看到东配殿的灯柱还大亮着,丑时了,哥还在灯下苦读,晨起我醒来,他早已穿戴好在树下背诵,我便想,每夜只睡一二个时辰,寒来暑往,数十年如一日,他怎么禁得住?父皇不喜他,大哥欺辱他,他把苦都咽在心里,藏锋敛锷,韬光养晦,我甚至以为他天生不会笑。您的期望重如山岳,千钧之担,您可曾想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的肩膀背负得动吗?别人只道他天资颖慧,却不知他付出了多少......”
  皇帝站在门边,深吸气,让满眶的热意收回去,这些痛在心底早已麻木了。
  “千辛万苦走上皇位,却没有一日轻松过,大厦不稳,处处危机四伏,这些年破党争,除藩镇,平边疆,您知道吗,他已经生了华发,可他才三十二岁啊,您想一想,从小至大他可有过所求,他跟您,跟天下,要过什么吗?如今只有这一个女人,不过一个女人,为何不能成全他?如果连这样微渺的渴求都不能给他,做那个皇帝有何意义?君临天下,有何意义?”
  太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望着涕泪泗流的小儿子,再望一望大儿子的背影,孤单形只,身线寂寥,一时陷入了沉思。
  皇帝回过头走来,抬着袍角与襄王并肩跪在了一起:“娘,成全了我罢。”
  娘......太后眼前浮现姗姗学步的小稚子,还不足一岁,前囟留着软绒绒的发,走的跌跌撞撞,连摔了好几跤,身上的衣服沾了灰土,下巴也擦破出了血,她却不要宫人去扶他,冷着脸命令:“站直,继续走,目不斜视,肩如格尺,身如松柏......”
  那时候,他稚声清脆,声声唤着娘。
  她反复教着:“咱们是天家,不能叫娘亲,要唤作母妃。”
  后来稍稍大一些,便纠正过来了。
  再后来,变成了母后。
  小童子天性便是个坚韧刚毅的,摔得多重,也不掉一滴眼泪。
  当束发玉立的少年跪在冷宫门口说:“儿子与母亲血肉相连,母亲受苦,儿身体发肤亦痛。”
  她无比的欣慰。
  当雄姿英发的青年穿上衮冕,戴着十二旒平天冠,秉着大圭缓缓走上丹陛御阶,由殿下变成了陛下,伟状的身影,文韬武略。
  她眼含热泪,心头无与伦比的自豪。
  一生所愿,终得功成。
  只是,她竟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他快不快乐?他想要的是这些吗?
  神思间,皇帝攥住了另一边衣角,期求的目光带着微微湿润,殷殷道:“母亲从小对我说,要做明君,了解天下疾苦,以民生为首位。登基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对自己说这句话,不敢懈怠,害怕行差踏错,要披沥肝胆,殚智竭力......到今已是十二载,十二年有多少天?以后漫长的人生有多少天?儿子就像是一个国家机器,忙忙碌碌,有时累了,回到那昌明殿,坐在御案后头,就在想,我这一生来这世上一遭就为了别人活着的吗?上以事社稷,下以及皇统,连和我肌肤相亲的那些女人,都不是为了我自己。”
  苦笑着,眸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悲哀:“就为了当那个太子,我对着父皇做戏,对着所有人做戏,明明就恨极了自己那副样子,却时时刻刻不得不伪作那副样子。高高在上,无人可以僭越。我总盼着,那怕只有一天,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挥手踏步讫情恣意,弯弓饮羽,纵马山河,不用去想自己姿势是否端方,是否失了仪范,不用去想对错与否,不用权衡利弊,不用算计,不用筹谋。
  母亲,我求你,让我为自己活一次,这一辈子就这一次!有了她,这漫漫余生,我再无所求,甘心为天下驱。”
  太后全身被抽了力,半截竹条陡然落地,眼前生了眩晕,抬手扶着额头,泪水滚落腮边:“为母竟不知,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是苦着的。”
  消息在各宫不胫而走,传到永庆殿,淑妃一脸不可思议。
  谁?
  慕容......慕容十一?
  平凉候府的小寡妇,从前做过御妻被陛下厌弃了的,如今有了私情?
  怎么会是她?
  不应该啊,陛下洁癖那么重,怎会沾别人动过的女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怎会捡从前不要了的?
  来传信的内监道:“娘娘快些拿主意,陛下此刻在康宁殿说服太后,里头的情形还不得而知,这个女人不管什么来路,陛下竟要将她逾制册封贵妃,位份在您之上,可见手段非常,传闻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是个皇子,子以母显,大殿下便要低人一头了,这储君大位,平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淑妃还未消化,却不得不迅速做出反应,让人去中书传密信给沈从武。
  不消片刻,那厢送了话来:“勿慌,此事外朝诸臣皆已得知,正在议论。吾已有对策,若是个俗常女子到麻烦了,竟是个寡妇,还是臣妻,我们赢面大。平凉候家正作了筏子,戏已开锣,明日朝会精彩绝伦。”
  淑妃这才微微放下一口气。
  清云殿徐昭容对着花盆修剪一株绿萼建兰,只留了显眼的一朵,点缀在叶中,一枝独秀才是最珍贵的。乍听了宫女们的议论,手中的花剪险些伤了指头。
  慕容......
  眼前浮现一个柔桡嬛嬛的身影,出尘绰约,春笋般的面容,雪肤花貌。
  她竟要回来了?
  是天意吗?兜兜转转还是宿命的劲敌。
  彼时林顺仪在殿外赏新菊,听到此信,猛忆起那年霓凰殿惊鸿一瞥,那女子一袭莲青素衫,乌油油的发绾着利落的单螺小髻,不施粉黛,吹弹可破的肌肤水灵之气逼人,一双眸子如露如雾,站在那里,逆光微尘,整个殿堂都似焕然起来,花攒锦簇的宫娥们成了蒲柳之色,她心里还莫名咯噔了一下,这分明就是皇帝喜欢的那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人,为何却没承宠?
  那时她正与徐昭容争的厉害。
  她所有的才情,徐昭容都更胜一筹,柳絮才高,博览群书,犹善一手风骨俊秀的簪花小楷,被皇帝赞为女博士,她失落之下不得已逼着自己练章草。
  没过多久听说被贬作了三等宫女,她庆幸之余,只觉愈发猜不懂皇帝的心意。
  那贵妃之位,竟......
  倚着门扇泪水垂垂。
  韶华馆的女御们围在垂花门,群雌粥粥,说的七嘴八舌,那小寡妇如何勾引的陛下,又如何怀上龙嗣,其情节堪比戏文。
  静妍默默回了厢房,关上门,将一支累金凤步摇掰成了两段,抛进漱盂里。
  康宁殿,太后服了一粒救心丸,过了好一阵,视物总算明晰了一些,头脑也清楚了,皇帝和襄王仍然跪着。
  太后有气没力地问:“后宫美人如云,竟无一个是你真心所喜的?”
  皇帝低眸道:“是。”
  “她们在意的不过是华服冕冠,皇帝这个身份而已,不是赵禝这个人,虚与委蛇,宛转承欢,儿子与她们也是逢场作戏。”
  太后仍觉头沉脚轻,含泪道:“天下不是独慕容茜一个锦绣心肠的女子,母后再为你大选一次,倾尽天下之力,为你选出一个绝色的来。”
  皇帝坚定道:“便是倾尽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她,容貌性情一般无二的,我只要慕容茜,舍她不取。”
  太后气血又上升起来,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想掴去一巴掌,却没有力气:“好,我们各让一步,你喜欢她,临幸她,母后不干预,就是不能接进宫里来,你封她一个国夫人,养在外头,哪怕就在宫墙根下,你想见她,尽可出去相会,皇儿哀家亲自给你养育,这是母后能做的最大的妥协。”
  皇帝神情倔强:“我身为一国之主,顶天立地的男人,最心爱的却不能叫她见天日,我还算什么男人!我要给她最好的名分,将她一生护在我的羽翼之下,让她有所依傍。”
  太后全身急颤,眼前又混沌一片。“母亲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叫天下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个奸夫!霸占臣妻的君上!”
  皇帝伏地磕了一下,目光迸出不计一切的果决:“儿子早想好了,母后若反对到底,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您以皇太后之尊召集公卿,开宗庙,设天坛,祭告日月山河,明昭天下,我德行败坏,不堪僭及帝位,废黜了我吧。”
  太后耳边似有闷雷炸开,双目悚然大睁,后仰一步,重重跌坐榻椅上,髻上的流苏急急流动。
  襄王忙上去安抚。
  “哥,你就非要穷追猛打,养在外头也无不可。”
  皇帝跪着,唇角恍惚一抹凄然。“我生平从未嫉妒过什么人,直到她嫁给陆绍翌,我才知道,妒火中烧是什么滋味。我多羡慕别人可以三媒六证,花轿红妆,给她明媒正娶。只有她,是唯一让我想要娶为娘子的女子,我多想名正言顺带着聘雁到慕容家,告诉慕容槐,我喜爱慕容十一,我要娶她为妻,带着迎亲的花轿,昭示世人,她是我心之所爱,甚至,与她洞房花烛,那该是多美好。嫁给的只是赵禝这个人,一个俗人。
  没有她,活着都无趣,还做什么皇帝啊。”
  太后天晕地转,闭目扶额一阵摇头,对下跪的不肖摆摆手,无力地说:“罢,罢,罢,母后老了,管不动了,你想怎么样随你罢,你可想好了,走出这一步的后果。明天.朝野内外,坊街闾巷,都会传你的风流韵事,皇帝和一个寡妇,你御极以来的圣名清誉就此毁于一旦了。”
  皇帝道:“只要能失而复得她,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史书骂名也好,遗臭万年也罢。”
  慕容府。
  慕容贤告了小假,急急跑回家,到前厅。
  慕容槐与温氏正商量着安可以嫡女寄养慕容康名下,开祠堂写家谱的事,慕容贤提着袍角进来,三言两语说了传言的事,朝中沸沸扬扬,十一妹要重新入宫了。
  温氏险些从椅子上跳起,喜悦的不知所以。
  慕容槐却很淡定,若有所思对他们道:“这几日正是风口浪尖,告诉阖家所有人都不要出去,紧闭大门,此事尚未敲定,说不准是福是祸。”
  慕容贤回了芙蓉小筑对王氏说了,那厢下巴壳快掉下来。“这是真的?竟有这种事?”
  慕容贤跑的直喘,大灌了几口茶:“宫里传出来的还有假,上头故意散出来的。听闻十一妹妹肚子都大了,好几个月了,咱们以后都得靠着十一妹混了。”
  王氏明白了,怪道老爷子处处维护那白虎煞呢。
  同为女人,摸摸自己的脸,感慨道:“到底是生的漂亮,当了寡妇还能改嫁做娘娘。”
  慕容贤打起了小算盘,摸着八字胡:“怪不得呢,我说四弟这一年升官像踩了风火轮似的,我还以为姨娘寻了什么门路呢,原来诀窍在这!嘿嘿,好手段,有了这尊大佛护着,以后我们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王氏忧虑起来,说了生死垂危挡在门外和欺负安可的事。
  慕容贤脸色立变,骂道:“败家的娘们!我怎这么命苦啊,处处不赶时机,咱家飞出来个金凤凰,成心叫我沾不上光,小时候母亲闹了一场点天灯,现在你又给我下绊子,上赶着让十一妹恨我。”
  王氏反应快,立刻叫厨房准备点心,去巴结安可,巴结温氏。
  午后,慕容府紧闭的大门被叫开。
  阶下站满了黄门侍卫,擎着旗幡,为首的内监身着绣立蟒的吉服,捧着金匮。
  管家吓了一跳。
  山月小筑围满了妇女,你争我抢哄抱安可,几乎打起来,把小女娃弄得不知所以,躲在外婆身后快哭了。
  小厮急跑来,大叫:“四夫人!快!宣旨使来了!老爷命全家到前院接旨!”
  “宣旨使?”
  温氏左眼大跳,心知好事来了,抱着安可在前,妇女们一涌而出,争先恐后推搡着,有几个跌倒被踩了。
  衣冠正装的慕容槐跪在最前头。
  慕容康在当值,没回家,五叔跪左,慕容贤和出狱不久脸带晦气的慕容瑞跪右边,温氏和王氏此后,其他总共二百来口,加上奴仆近六百口,外院不够,跪到了里院,人头儿伏了满地。
  宣旨太监展开一张玉轴黄帛,上绣龙凤祥云,金丝彩线,华美富丽,公鸭似的嗓音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之王者立后宫,以听天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必资六寝之官,协赞中闱,尤重四妃之选。尔靖国公、前淮南节度使慕容槐之十一女,冠尽盛门,幽娴令德,雍容纯粹,柔嘉维则,深和朕心,兹册封尔为正一品贵妃,以御家邦,用正王风之始,尔惟无忝于好逑。朕亦奚劳于思服。往祇明训。益茂徽声。择吉日行册封礼,钦哉。”
  下跪的人不敢出声,在心中唏嘘,贵妃?
  慕容槐和温氏也不敢相信,自小险些被扔了蜡鼎,被送养出去的女儿,一朝成了妃嫔之首,位同副后。
  宣旨使合上圣旨,慕容槐拱捧起双手,接入手中。
  众人哗啦啦起身,窃窃私语,脸上笑开了花,比过年还喜庆,又觉像在做梦,集体做了一个美梦。
  宣旨使满脸奉承的笑:“靖国公,恭喜啊。”
  慕容槐被搀扶着起来,忙不迭还礼:“不敢,不敢,以后仰仗总管大人了。”说着,令下人取打赏来。
  宣旨使忙推脱:“不敢,不敢,贵妃娘娘以后是最得宠的娘娘,咱家还要靠您抬举呢。”
  定柔午睡醒来又觉腹空了,突然想吃酸枣糕和核桃酥,那酸枣要新摘下来的才入味,核桃她想吃鲜核桃仁做出来,去了皮没有苦味,张嬷嬷笑说:“有,陛下就怕您馋,所有食材都命膳房备着呢,每日一送,全是新鲜的,酸枣树养在盆栽里,连雁肉都有呢。”
  定柔摸着肚子,心里甜滋滋的。
  孩子他爹啊,真是个精细心肠,体贴入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