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37节
  坐厌翟车跟坐马车没区别。
  定柔觉得, 不过宽敞了许多,里头挂了一个香盒,也不知熏着什么香粉, 馥芳绵润, 隐隐有一股子甜凉......熏得她都快睡着了。
  感觉真的做了个梦,小时候躺在摇篮里, 被晃啊晃啊......然后停了,闭着眼睛, 像个奶娃子一样试着晃了一下脑袋, 想让摇篮再动起来, 一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耳膜:“贵人, 请下车。”
  意识回来,乌纱巾的两个女官掀开珠帘, 作出恭迎的手势。
  赶紧提裙钻出来,步下车登,望着眼前的彤庭风阙, 雄傲昂天,气象宏伟, 飞檐反宇高耸入云, 是日万顷碧波浩渺, 一丝云也无。火伞高张, 打在琉瓦上, 如层层镀金一般, 墉垣砀基, 其光昭昭,因是新建成,砖墼磊磊分明, 闪着清新的瓷釉色,三个门道高约十米,宽约数尺,镌着“玄晖门”三字,父亲在饭桌上说,此门效法中京蓬莱宫的朱雀门而建,耗工耗时最长,大驾来的前一天傍晚才竣工。身着明光甲的禁军手握长戟,面庞僵冷,岗的壁垒森严,雉堞上飞扬着黄龙旗旌。
  “贵人,请移步西侧门。”女官携住了她的肘。
  定柔忙说:“不用,吾自己走。”
  一行宫娥和内监前簇后拥,引着她绕道侧边,拾阶而上,入朱红皋门,然后是一道仪门,停着一顶纱裳软轿,抬着她,走过长长的夹道,然后三个垂花门。女官和宫娥的鞋履踏地如风,行走一致,衣衫窸索,耳珰上的珠玉曳动,提炉微晃的响。
  四下忽而一阴,脸颊立刻不冒汗了,只闻得喜鹊喳喳,空气中浓香弥漫,隔着轿帘,原来这里植了许多遮天蔽日的红豆树,才刚过了花期,枝叶葱茏争茂,完全遮挡了烈日和一方天穹,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年树龄了。沿途石砌小路,两旁百卉含英,朱朱白白,竟香逞美,好多是她没见过珍草异卉,每隔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
  待到了一处湖榭水台,愈发觉着凉适氤氲。
  小轿子稳稳落地,下来,步行。
  小湖如嵌在园子里的一块上好碧玉,水上清波寒翠,浮着稀稀疏疏的子午睡莲,花姿楚楚。
  沿湖一丛矮合欢树,几乎望不到头,花开如蝶羽小扇,茸茸可爱,枝柯扶疏,树干粗壮,已知是长了些年头的,沿岸望去,花色连绵若烟霞胧纱,倒映在的水面,花影婆娑微微蔽了视线。走了两步,宫娥女官齐齐停步,站立两旁,只有一个持拂尘的小内监引着:“陛下在前头,等候姑娘多时。”
  绕过一棵树丛弯路,赫然出现一张铺着黄锦流苏的书桌,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桌旁,面前对着一个棋盘,修长的手指衔着一枚黑子落入格目。
  一袭天水色宝相缠枝暗纹直领对襟,袖摆宽大,那衣色也教人觉着清雅无尘,生出两分凉快的感觉来,束发白玉簪,左手拇指上一个醒目的墨玉扳指,身后一段雕楹碧槛的抄手游廊,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到像旧时的建筑,朱漆阑干没有新刷的气味,描彩是少见的栏花笼鹤图案,绰幕方雕工精巧,颇有沉淀的质感。
  桌旁另放着一个沙漏,一把白玉净壶,四个小玉盏,一缕茶氤冒出壶嘴。
  见到人来,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怔了一怔,又垂目看棋,眉峰线条刚毅,周身气韵温雅孤远,坐在那里,有种遗世不群的感觉。
  当今皇帝,真龙天子,陛下,五姐夫,不,也算七姐夫,总之是姐夫。
  四哥说的没错,差不多的年纪,长得......也差不多,眼睛鼻子耳朵嘴,果然脑袋上头没有龙犄角,跟人一样。
  “陛下,人到了。”小内监鞠身拱手,定柔也随着一起敛衽拜于地,端着嗓音道:“陛下万福金安。”
  那人又执起一枚白子,眉间带着思索,随口道:“怎么来了个小孩子?”
  小内监道:“节帅府的人说,慕容七姑娘抱恙,慕容大人换了十一姑娘来侍驾,说求陛下天恩垂怜。”
  定柔跪在地上微皱眉,极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她只是来捎句话的!
  这小内官的嘴巴合该受师姑两记鞋底子。
  乱说话!
  “平身吧。”皇帝又抬眸到她身上,仔细看了两眼,不由感叹,果然南国出美人,这等标致的小姑娘,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纤巧玲珑的身条,神态娇憨,不大不小的杏核眼,琼鼻樱唇,嘴巴小的像个娃娃的,右边脸颊一粒痘痘,远看似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倒与慕容岚不甚相似,许是非一母所出罢,他生平见过的女子中,这般年纪的,数这个最好看,他未见过慕容岚未及笄前的样子,两人相较,好像还是慕容岚更惊艳些。这个,眼神似有些木讷,眉角微微凝着一丝倔强,坏脾气的感觉。
  好巧,他少年时,开始变声长喉结的时候,也在同样的地方生过这样一个痘痘,还被四弟笑了几天。
  定柔提着裙摆站直,发觉皇帝的眼光在盯着自己,隔着两丈远,耳根后竟有一丝热,不由低眸看地,一句话含在嘴里,恨不得马上说完,滚蛋回家。
  “多大了?”温和的声音问。
  定柔手指动了动,心中说,姐夫啊,我只是来给你和姐姐传话的,你问这个作甚?和你有关系吗?
  来的时候母亲说,天子问话,必是要答的,否则便是大不敬,与欺君同罪,坐监牢子都是轻的,敬语前头还得加“回陛下话......”。
  只好沉着声道:“回陛下话,十四岁半。”
  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鄙夷地转头看别处,慕容槐,你拿朕当禽兽了?
  方才以为只是长得小而已......
  慕容岚......她......?不然不会换了这小姑娘来,她是后备的吧,可惜了如花美眷,皆沦为慕容氏的棋子。
  定柔不明白他何故发笑,自己哪个字说的不对了?
  这个人,真奇怪。
  棋盘上一黑一白各自围势成局。
  从棋盒中又捏起一枚黑子,对小内监道:“你下去吧。”望着棋盘,思维重回棋局,两军厮杀,生死难分。
  定柔心跳飞了两下,紧紧皱住眉头,眼睁睁看着小内监离去,不要啊,小姨子同姐夫独待一处像什么样子!
  她只有一个念头,大声说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扭头甩腿就跑。
  可是,娘说,当着皇帝不可以乱作声,人家不问,自己便不能开口,若御前失言,也是大不敬之罪,闹不好锯脑袋的......太难了!这人!你问啊,问姐姐啊!
  黑子放下,指尖又夹起白子,定柔闷闷地瞧着,心想,自己同自己对弈?这不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吗?这人是有多无聊啊?
  话说,从中京不远千里来到淮扬,就是为了躲凉快,下棋,幸美人,这就是皇帝的生活?我哥哥还在街上当烤红薯呢。
  那无聊的人终于发声了,也没看她:“唱个小曲来听。”
  定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狠瞪着他,拿我当取乐的玩意儿了?我又不是歌舞伎!不是你家豢养的百灵鸟!
  太不尊重人了!
  手指攥着裙角,不开心地道:“臣女不会。”
  埋伏,佯败,诱敌......等等,刚才说什么,忍不住抬目:“你说什么?”
  女孩儿眼神如炬:“回陛下话,臣女不会。”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呆看了一瞬,女孩儿紧紧绷着小小的嘴,眉心臭臭的,不耐烦的神情,从来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拒绝他,也从来没有女子敢作出这副面孔给他,与慕容艳、慕容岚同出一府,同是慕容槐亲女,同样的教养,同样为他准备的人,怎么可能......想了想,一个小孩子,心肠难免率真些,许是歌喉真不成,不愿献丑。
  “那便弹一阙曲子来,朕让他们去取你姐姐的凤琶。”
  定柔直接扔了一句:“那个臣女也不会。”
  “瑶琴、锦筝、宝瑟和箜篌呢?或鸾箫横笛?”总有擅长的吧。
  “臣女不晓音律。”声音变小了,有些心虚,因为说瞎话了,探上这种姐夫,半天不问候一句姐姐的病,净来捉弄小姨子,早知就不来了。
  皇帝静视着她,眸光泓邃,女孩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裙角,噘起了嘴,唇弧俏美秀巧,皇帝忽觉这个模样......可爱,对,就是可爱,那样娇艳的衣色,衬的脸颊透出一层醉酒般的红晕,肌肤底子薄的吹弹可破,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你是在故意撩拨朕的兴趣吗?想剑走偏锋?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
  “跳支舞来,随便什么舞,这个总会的吧?”
  女孩嘴噘的更高了,顿了顿,道:“那个臣女更不会。”
  然后,漫长的沉默......
  沙漏不停地“沙沙沙”轻响,已漏去三分之二。
  定柔低着头,心里纳闷极了,小心地抬起眼睑,只见男人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牌,眉间微蹙,右手放在黑棋盒里半抓着一把棋子踌躇,片刻之后,两指捏起一枚,缓缓地要放在天元的格目上,忽又抬指,滞在半空。
  定柔头都大了,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看向玉壶冒着的一缕热汽,来的时候,娘不许她喝水,说怕出恭,失了仪态,车上虽有冰,可日头太盛,里衣的汗就没断过,这会子口干舌焦,双腿也有些酸麻。
  再看看那个男人,终于撂下了黑子,眉间却蹙的更紧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棋局,探手摸到旁边玉壶,倾入一个玉雪般的盏中,澄黄透碧的茶汤飘着蒙顶黄芽的香韵,旁若无人地喝起来。
  定柔气的想跺脚,这位爷,你没学过待客之道吗?
  “小丫头,你嘴噘的可以触到鼻尖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错愕地望去,男人并没有抬头,坐在那儿,面容平静,肩线始终端方如尺,指尖捏起一颗白子,在桌板上轻轻地敲击,眉峰挂着深远。
  一边道:“即渴了,唤他们便是,要什么茶?”
  定柔有些冒冷汗,他明明......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人,无端让人生出了畏惧。
  “臣女不渴。”她较起了劲,不喝他家的水了,好个凉薄的姐夫,与姐姐耳鬓厮磨,恩爱温存了这么多日子,来了半大会子功夫,却不曾关怀询问一句,姐姐病情如何,是否看医吃药,可见不是知冷知热的有心人,天下难道就四哥一个好男人吗?
  皇帝眼皮仍没抬:“也罢,你即不懂歌舞雅乐,便随意陪朕一会儿吧,稍后带你回波月堂,咱们一起用午膳。”
  定柔眼睛睁的老大,两颊一阵火烧似的烫。
  我是你的姨妹呀,这般轻薄的话,还说的理直气壮,随便一个女子都能拿来做小妾吗!!
  气乎乎找了个石头坐下,挨着树干,离了那个人越发远。
  皇帝思虑飞转,弹棋玉指,背局临虚斗著危.....不知过了多久,黑子侥胜一子半,棋局收官,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的,抬目去找,只见湖边青石有一抹娇小背影,大半身子被玫瑰花丛遮去了,有含苞的、半开的、全盛的,单瓣、重瓣,一揽芳色如火如荼。坐在那里,小拳头抵着下巴,肘尖支在膝盖上,望着水上出神,一枝合欢枝桠长在头顶,那衣色与百紫千红参差,若不是黑发,简直要和花木匿为一体了。
  临水照影,一瓣碎叶落在了发间。
  “慕容十一,”唤她,刚才小梁子说的是十一,对吧。
  女孩儿转过了脸,眉心仍凝着严肃,说:“皇上,午晌到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饭,臣女该回家了。”
  皇帝一头雾水,你来做甚的?
  女孩起身跨过石头,走出花丛,裙角不慎被玫瑰刺挂到,轻轻一提,绫纱质地轻盈,却叫更多花刺绊住了,粉萏绣蝶裙的下摆勾住了更多的丝,女孩干脆使力一扯,“敕拉”一声微响,留下了一道裂口子。
  面上却毫无窘态,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站到来的时候那个位置,福了一福,郑重其事地道:“姐姐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她这几日着了风热,不宜出门,望你不要恼她,待过几日病好了,再来伴驾。”
  皇帝好奇地审视着她。
  她在欲擒故纵,方才她是故意的,这个女孩儿年纪虽小,却比慕容岚有心计,貌静守拙只是表象,意图吊他的胃口。
  女孩又曲膝福了一福,口中坦然地说:“敢问,臣女可以跪安了吗?”
  皇帝摆了摆手指,也好,他也不晓得如何跟一个小孩子同进同出,说不准她是慕容槐遣来试探的。
  女孩躬身退了两步,提裙转头碎步急走,很快消失在树丛的转弯处。
  小梁子进来问:“陛下,可是还要仪仗相送,这姑娘未曾侍寝,不合规矩。”
  皇帝扔去一个冷电似的目光,小梁子吓得缩回了头。“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来自然怎么送。”
  只这一回,也不能叫慕容槐生了疑。
  定柔走出皋门,如临大赦,喘气都觉得顺畅了,沿阶而下。
  终于可以回家了,今天倒霉,摊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迎面走来两个穿明金铠甲的年轻男子,顺阶往上,一边攀谈,见到内庭女官引道便知是皇帝身边的内眷,立刻闪避一旁,颔首肃目。
  定柔数着石阶,二十八、二十九......
  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十一妹妹?”
  定柔本能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脸循声找去,是明金铠甲其中的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两人都没戴盔,显然未当着值。
  “真的是十一妹妹!”那人欣喜若狂。
  三两步奔下阶,身上的铠甲发出“铿铿”的声响,拱手对女官道:“劳烦通融,吾与她是旧识,还望允许说两句话。”
  女官和宫娥自觉的让出一道路,走到阶下的仪仗队中等候。
  那人来到她面前,高兴的像个孩子,乌黑的眼瞳如墨石闪着光,高挺的鼻梁,五官镌刻般分明,面庞轮廓端正,身形轩朗,约二十来岁的样子,许是甲胄的缘故,整个人透出凛然的英锐之气。
  “你跟幼时一样,没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