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路人甲 第20节
  等他再次睁眼时,身边躺着他新娶的娇妻,他又回来了,那所有的一切,原来不过是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等他带着妻子回老家祭祖时,才听说他那个原配接到休书的当天晚上,便为保名节在那冷冰冰的新房里上吊死了。
  才子不由想起了梦中那个女人的一生,浑身一抖,末了,也只是叹了声可怜,做主把她葬在了祖坟里,也不至使她做个孤魂野鬼。
  晚上,才子拥着妻子说:咱们以后一定要生男孩。
  妻子笑他:如果生了女孩呢?
  才子沉思良久,坚定的说:那就不要给她裹脚,叫她自由自在,平安喜乐的长大,还要送她去上学读书,使她明理晓事,懂得一技之长……
  全文就在这样怅惘压抑的基调中结束了,可以说前面有多欢脱,后面就有多郁闷。
  其实冬秀完全可以写一篇才子的逆袭记,全程在搞笑和不断打脸中升级,绝对能保证是这时代人看过最舒爽的小说,读完让人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可这样娱乐至上的快餐小说,并不是这个时代需要的。
  冬秀想通过这篇小说引起那些男人的反思和改变。
  这篇小说现在只有沪市的人才能看到,而沪市恰好就是除了北京以外最让人向往的天堂,那里的一切都能成为全国效仿的风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以后未必就不能扩散到全国各地让更多人知晓。
  哪怕有一个女孩子因此而受到善待,改变境遇,冬秀也是欣慰的。
  远在乡村的冬秀,可没有诸葛卧龙的睿智和远见,不出屋门,便能知天下事。
  所以她还不知道这篇小说在沪市引起了怎样的轰动。
  第41章 离开
  唐才常是个爽快人,即看好了这篇小说和支付宝本人的能力,做起宣传来自然是毫不吝啬的,本来他们《消闲报》也一直走的财大气粗的豪放派,白道黑道的都沾点边,一时沪市本地不仅各大报纸上,就连妓院酒馆茶楼内,也是各种小广告满天飞,可以说这部小说真正做到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又很懂得吸取经验教训,生怕再次出现跟《绣像小说》一样的烂尾情况,早早的就将报社进行了梳理,确保能顺利实现每日发刊。
  小说本身质量过硬,作者名气又正盛,前期宣传也给力,不火简直没天理嘛。
  倘若《提刑官宋慈》是一本极具新意,开人眼界的奇书,那这本兼具变身与重生元素的小说,则完全可以说是开先河的创新之作。
  以前的人即便有过这种想法,也没有具体的概念,更没人能实实在在的写出来。
  这简直就是打破了他们脑中的屏障,一时催生了无数的脑洞。
  现在追着这篇小说的人,不免一边爽歪歪,一边暗自yy。
  一时间沪市到处都是“假如我回到了某某年”、“若是我变成了某某”之类的畅想。
  唐才常只恨这本小说太短了,只够连载大半年的,根本不能叫他好好享受够被人吹捧敬羡的感觉。
  自连载之日起,江澄平涨了薪资,报社涨了销量,茶馆多了一本新的说书题材,而最让人欣喜的莫过于沪市又掀起了一波大规模的天足运动,很多新式学堂的男学生甚至直接喊出了“不娶小脚太太”这样直白的口号,这股热潮越演越烈,一些革新志士,进步青年,越发积极的在报纸上撰文呼吁放脚和废除裹脚,并鼓励兴办女学。
  胡竞之曾写过《敬告中国的女子》一文,其内容与这篇小说传递的宗旨如出一辙,读完全本的小说,便越发敬重这位宝先生,直呼其为知己。
  不过他的文章因为发表在校报上,本身又没有什么名气,读者不过就是校内一些同学而已,况且有几人爱看正儿八经说教式的文章呢,因此即便那篇文章如何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影响也不过尔尔。
  这位宝先生可就不一般了,他居然另辟蹊径,能够用这样别致受欢迎的通俗小说来传达自己的思想,这样不仅更能让人接受,还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实在叫人叹服。
  他将所有的剪报,齐齐整整的装订好,打算自己收藏起来,这可是他第一份剪报小说,值得纪念。
  然后他买了一本带有大量插图的全书,随信邮寄给了母亲,乡村生活单调无趣,希望这本小说可以稍解母亲孤单之情。
  这种类似连环册一样的小说比正常的价格要贵一倍不止,是专门给那些识字不多的人看的,就像这时候开办的新式小学学堂里使用的国文教材一般,尽量的图多字少,给人以阅读的趣味,这还是唐才常从《绣像小说》学来的一招呢,就因为他们的书里面带了插图,销量足足提升了两成呢。
  冯氏接到儿子的书信时,颇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这孩子又转学了,去了另一所新公学,还当上了外文教员,言外之意自然是不能回来成婚了。
  冯氏微觉不快,虽说儿大不由娘,可穈儿今年就十九岁了,而江家姑娘也已经二十整了,再不成婚可就是老姑娘了,这不是耽误人家嘛,她打定主意,明年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先把婚结了,男人嘛,哪个不是先成家再立业的,结了婚,有了孙子,随他想去哪上学……
  请人念完了信,冯氏又原样叠好,妥善的放在专门的小匣子里,然后打开儿子寄来的包裹,里面果然有本小说,听儿子在信里把它夸得天花乱坠的,她不由得也起了些兴趣。
  她本身就是个穷苦人家出生的姑娘,为了帮家里筹集盖房子的钱,才答应做了老爷的第三房继室,那时候她才刚满十八岁,而老爷已经五十多了,老夫少妻的,老爷倒也疼爱她,她能识得几个字,全靠老爷闲暇时手把手的教她。
  因此她比一般官太太们多了几分不羁和泼辣,又比寻常村妇们知书达理。
  可惜不过三年,老爷便去世了,她带着幼子千里迢迢从任上赶回绩溪老家,整日忙于生计和周旋,本来识得的字也逐渐忘得不剩几个了,自己看封家书都困难,何谈看小说呢。
  好在穈哥儿贴心,还知道专门买那满是图画的版本给她。
  冯氏这一翻开,立马就入了迷了,虽是插图并着几句极简短的话,不如小说本身引人入胜,可也别有一番趣味和吸引力,特别是那画师功力着实匪浅,非但将剧情巧妙的浓缩在了一幅幅的插画中,就连画中人的神态也是栩栩如生,生动极了,叫人看来即浅显易懂,又代入感十足,几可与现代的漫画相媲美了。
  冯氏直从中午看到天黑,晚上草草吃了几口饭,回去便点了油灯继续看。
  冯氏的两个儿媳妇都是那第一任胡太太所生的儿子们娶的,年纪比冯氏还大着几岁呢,素日便不太尊重她,又尖酸刻薄小心眼,若非冯氏性情豁达不与她们计较,这个家里早鸡飞狗跳不知闹得怎样了,也正是这样,冯氏才被胡氏宗族的人都高看一眼,在家里的地位也是稳如泰山。
  两个儿媳今日见到冯氏一反常态,吃完饭既不做针线,也不念佛,而是匆忙回房,便挤眉弄眼的嘀咕道:“今儿穈哥儿来信了,还寄了个大包裹来,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居然一个人偷偷的在房里看了一下午!”
  两人既好奇,又气愤,觉得冯氏吃独食,占了该她们的那一份东西,收拾完饭桌,便端了壶茶相携来找冯氏。
  冯氏正看得入迷,听见敲门声,看着两个儿媳妇往屋内窥视的目光和托盘上的茶壶,立马就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处了十几二十年,谁还不知道谁呀,冯氏也不与她们啰嗦,直接把人让进来。
  “这是穈哥儿从沪市寄来的洋布,本想明天拿给你们,既然来了,就一人挑一个花色拿回去吧,做身衣裳,也是他对你们的一片心意!”
  两人早看见那个包裹了,闻言也不客气,一人挑拣了一卷花布,又旁敲侧击的说:“穈哥儿最是孝顺的,难为他一个学生,自己手头还不趁呢,就给我们买东西回来,都说这沪市的东西精贵稀罕,娘,穈哥儿还给您寄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么?也让我们开开眼界呀。”
  冯氏知道她俩的鬼心思,也不藏着掖着,指着桌上的书说:“还真有个新奇的,诺,就是这本书了,真是好看得紧,我看了连茶饭都不想了!”
  两个媳妇见桌上确实有本翻开的书册,顿时泄了气,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勾得婆婆这样急火火的,她们是不识字的,自然对书没什么兴趣,当下抱了布匹各自回房了。
  冯氏点灯熬油的,直看到鸡叫时分,才撑不住的停下了,一时只觉腰酸背痛,眼睛酸涩的直往外淌泪水,哎,真是老了,身体实在扛不住,这才吹灯上床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体明明极困倦,头脑却极亢奋,一闭上眼睛那小说中的一幅幅插图便是活了一般,那描绘的情景止不住的一幕幕的连贯着跳出来,活灵活现的,让冯氏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倘若叫人看见,必要当她得了失心疯了。
  穈哥儿这次说得果然不错,这果然是本好小说,在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中,道尽了做女人的苦楚,她看的部分才讲到才子被裹了脚,这还是一个女人今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呢,如果长大出嫁,那日子便更惨了,她不由联想到自己,她还算幸运的,能遇到老爷那样的好人,只可惜老爷去得太早了,留下她个年轻寡妇带着穈哥儿在这大家族里讨生活,想想这些年的艰辛委屈,在这寂静的黎明中,冯氏不由泪流满面……
  冬秀这次与新报社的合作堪称愉快而默契,她准时交稿从不拖延,他们也大方给钱从不克扣,而且从不探听隐私,这于冬秀来说便是好大的便宜了。
  这几年下来她早养成了看报习惯,不论是那种类型的报纸都能叫她看得津津有味,就好似在现代刷今日头条似的,一旦上瘾根本停不下来。
  这一日看报纸时,倒见着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原来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脚的没了,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小皇帝,这就是史上鼎鼎大名的末代皇帝溥仪了。
  冬秀看到这则消息时才确切的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溥仪都登基了,那离大清灭亡还会远吗,要是她没记错,再过个三两年,就是中国改天换日的时候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也会就此瓦解灭亡。
  其实这些国家大事,根本与冬秀没甚关系,外面即便地覆天翻,这个乡村依旧沉静如故。
  她需要关心的不是家国大事,那些轮不到她去操心,她也没那个能力去管,她现在要做的是怎么摆脱吕氏的唠叨。
  才开春,吕氏便与冯氏请了人来算婚期,并定在明年的六月让她和胡家少爷成婚,两人也不小了,该办事了。
  胡家准备婚房,江家准备嫁妆。
  经过这些年,吕氏早把嫁妆准备的差不多了,倒不急,只又盯着冬秀开始做出嫁前的准备,厨艺、女红、规矩自然是不用提,又要囫囵个重新来一遍,更重要的是要了解清楚胡家的家庭状况。
  那一堆表亲叔伯,姨姑嫂奶的,闹得冬秀一个头三个大,直感叹这胡家还真是家大人多,比她们江家也是不遑多让啊。
  不过江家几房早已分开了,特别是她娘这样的青年寡妇,更是连住的地方都与其他几房完全分隔开来,平日里人情往来倒十分清爽,这胡家却正好相反,四代同堂,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想一想就觉得闹腾,而且近些年家境越发衰败,已经开始靠典当度日了,又因家里有个抽大烟的大少爷,逢年过节还有人堵上门来要债呢。
  冬秀若是嫁过去,总不好搞特殊吧,少不得也要跟着吃苦,像她这样的大脚女子,说不定还要下地干活呢,想一想就觉得头疼。
  吕氏安慰她:“你婆婆就一个亲生的儿子,你是她嫡嫡亲的儿媳妇,她还能看着你受委屈不成!”
  说是这样说,吕氏自己也是心里没底,当初实在太过草率了,只看两家门当户对,又是拐着弯的亲戚,那胡家少爷更是个明事理知上进的好孩子,就定下了亲事,哪知这些年,这胡家是越发破落了,又分家不分居的,更兼家里一起住的还有两个年纪比婆婆还大的儿媳,听说仗着年纪大很不好相处,自己女儿将来少不得就要受些委屈。
  可亲事已定,不容更改,吕氏也只能多为女儿准备些陪嫁,起码嫁过去能挺直腰板,靠着嫁妆也能养活自己,不需看人脸色。
  江耕围手上就有好大一笔冬秀分给他的钱,都被他攒了起来,现在正好拿来给妹妹添办嫁妆,便托江澄平在沪市淘弄些新奇玩意回来。
  而冬秀则又一次被押在房里绣盖头去了,就她那三脚猫功夫,绣个蝴蝶都困难,吕氏还偏叫绣个龙凤呈祥,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不过几天功夫,冬秀就把十个手指头挨个戳了个遍,嘤嘤嘤,这不会染上破伤风啥的吧。
  而胡家也的确像冬秀所了解到的那样,人穷是非多。
  冯氏既是继室,又比继子继女年纪小,在家里完全摆不出婆婆和长辈的架子,幸亏她为人处世很有一套,向来公允平和、以理服人,在宗族里口碑极好,这才在这个大家庭里站住了脚。
  小儿子既要结婚,自然先要准备婚房,然而这些年,家里的地没多一亩、房没多一间,人倒是添了不少,本来就挤挤挨挨不甚宽裕了,又到哪里去腾出一间空屋来。
  冯氏少不了要与家中人商量磨牙,特别是几个儿媳妇、侄媳妇,要想让她们把占的屋子腾挪出来,那无异于从饿狼嘴里夺食。
  幸而家里当家的二少爷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最后才把原来就属于穈哥儿的房子腾了出来。
  这间房子朝向倒好,只是面积太小了,位置也不好,做新房总是有些拿不出手。
  可是家里就这么个境况,冯氏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请人重新粉刷规整了一番。
  正当两家人都在为亲事准备忙碌时,远在沪市的准新郎却落得个失学失业的糟糕境遇。
  原来这胡竞之进入新公学求学,才将将满一年,这新公学居然就突然解散了,闪得他好没着落,家里母亲又频频来信催促他回去成婚,他来沪市整五年,却学业未完,一事无成,连个中学也没念完,哪有脸面回家乡啊。
  前途晦暗不明,使这个少年心灰意冷、百无聊赖,加之几个狐朋狗友的撺掇怂恿,很快就迷失堕落在这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里去了。
  打牌赌博、酗酒叫局、进梨园捧戏子、逛窑子叫局子,不过半年时间全学了个遍,除了没沾大烟,几乎就是五毒俱全了。
  这一日又与几个朋友在妓院打牌喝酒,直闹到深夜,胡竞之才头晕脑胀的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谁知这车夫见他酩酊大醉,又是个瘦弱的书生相,不由起了贪念,悄悄的将车拉到无人的巷子里,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拿了他的钱包、马褂、帽子等物就逃跑了。
  胡竞之迷迷瞪瞪的,过来好久都反应不过来,只瘫坐在地上打盹。
  不知过了几时,有巡街的警察经过,发现了衣衫不整、满身狼狈的他,自然要盘问一番,不想胡竞之醉酒未醒,直接拿起一只鞋砸向那巡警,巡警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恼怒之下,两人便扭打起来。
  胡竞之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巡警的对手,不仅挨了一顿胖揍,还被关进了巡捕房并罚款五元。
  第二天在号子里酒醒,胡竞之别提多么惊诧懊恼了。
  有些人是真的会在一夕之间醒悟和成长的。
  身无分文,几乎断绝生活费和学费的他,想到家中日渐艰难的困境,含辛茹苦、还得靠他赡养的母亲,殷殷期盼的族中长辈,真是幡然醒悟、万分懊悔,下定决心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学坏容易学好难,若是一般的普通人,只怕这誓言就如放屁一般,懊丧过后便会死灰复燃、恢复原状,可胡竞之毕竟不是普通人,说要改过自新、浪子回头,还真就如醍醐灌顶一般,立马从那颓靡的生活里走了出来。
  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他恰好赶上庚子赔款公派留学的第二批报考,胡竞之深知,将来若想有所出息,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国深造,待学成归来,自有一番大好前程,况且公派留学也可减轻家中负担,他是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的。
  当即写信告知母亲,请求她的支持和谅解,母亲对他的学业和前程一向最为重视,想必不会反对。
  为了生计,他暂时找了份在公学里教国文的工作,可这份工作所得薪资远不足以够他上京赶考的。
  正一筹莫展之际,恰遇到两位同乡好友,不仅鼓励他赴京报考,还为他筹措经费,家中叔父也在同一时间寄来了银钱。
  受到如此大的恩情和厚望,胡竞之大为感到,自此一门心思的读书学习,专心准备应考。
  之后的事就如走马灯一样,一件件的随时间滑过。
  他从备考、上京、考试、录取,直到现在站在赴美的轮船甲板上,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而已,就连他自己也是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感。
  望着渐渐模糊远去的陆地,那心中兴奋又忐忑的情绪才渐渐消退,心里不由生出离情别绪来,也不知家中母亲怎样了,儿子此去,千里万里,再回家恐就困难了,他跪在甲板上,面朝家乡的方向,深深的磕了三个头,惟愿岁月如常,一切安好。
  到底是年轻人,感伤一阵也就过去了,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心里又油然生起几分豪情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