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 第41节
  砚离瞧着母亲出声笑道,“比如母后和祖母,还有兰娘娘,宁娘娘,阿喜清欢小令子!”
  她欣慰颔首,理了理儿子的头发又道,“还有一些人,不论你有多好,做了多少对他们好的事情,都仍然横加挑剔。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各占一半,所以,离哥儿无论遇到哪一种,都不要难过,接受便好了。快快乐乐的做自己,我们离哥儿这么好,聪明又孝顺,还长得好看,总有另一半人,永远都会爱你的。”
  身后宫殿被新雨冲刷,明艳悦目地巍然林立,抬眼望去,水泽饱满的青砖白玉,倒映着华服的皇后与太子,在这之中显得如此微末。
  离哥儿瞧着母亲,忽地破涕为笑,眼眸晶亮用力点头道,“母后放心,离哥儿知道了。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伤神,而辜负了至亲之人希望儿子快乐的心!”
  她眉眼含笑,对着儿子颔首称赞,却见砚离眼珠儿一转,指着她身后道,“母亲方才说儿子好看,那,砚离和江卿比呢!”
  绯衣而来的江淇不防太子此言,一时愣在原地,皇后回首瞧见他,砚离却为了方便母亲作对比,踩着水花儿哒哒跑到了江淇身边,一大一小排排站着,甚至让江淇错愕间来不及行礼。
  皇后蓦地摇首失笑,起身盈盈瞧着二人,对儿子无奈宠溺道,“君甚美,江卿何能及君也?”
  砚离得意朝着高大的男子一笑,江淇俯身给太子行礼,一双勾魂眼瞧着他附和道,“是,臣不若殿下之美也。臣方才听闻殿下有一字不知,不知臣可有幸做殿下‘一字之师’?”
  皇后在二人不远处看儿子抿唇,复皱眉认真看着江淇道,“令羽。”
  江淇抬眼看了皇后一瞬,又对砚离安慰笑道,“此字念翎,多取鸟翅、尾上长且硬的羽毛之意,此外,此字还为太后名讳,是以为着避讳鲜少有人提及,殿下不识,实在怪不得殿下。”
  钟离尔闻言瞧着江淇感激一笑,一颗心方放下,上前对着儿子顺势道,“离哥儿瞧,厂臣都说了此字生僻,可莫往心里去了。”
  砚离瞧着江淇点头,伸出小手托了一下他的手臂,江淇便含笑谢恩起身,对着皇后行礼后道,“娘娘可又要带殿下往文渊阁看书去?”
  钟离尔牵过儿子,浅笑颔首,“他喜欢去听故事,倒是苦了本宫了。”
  砚离对着江淇默默做了个鬼脸,瞧得他失笑,复又对皇后道,“按规矩,殿下五岁进国子监,可如今殿下天资聪颖,又勤敏好学,若是娘娘回禀皇上,早些给殿下择了太傅教文习字,想必也定合圣意。”
  砚离一听眼睛亮了,瞧着江淇直点头嚷道,“母后,江卿甚合本宫意!”
  她无奈瞧了瞧儿子,看着眼前人的眉眼,凝眸沉思片刻,“厂臣言之有理,只太傅人选至关重要,本宫定将此事放在心上仔细思量。”
  江淇垂首对着皇后太子一揖,见砚离仰首瞧着他满意地比了个赞扬的手势,他便也笑着对小人儿眨了眨眼。
  晚上宁嫔与兰嫔踏着晚霞而来,坤宁宫里刚备好了避暑的绿豆汤,皇后给太子少少加了糖,由他自己一勺勺喝着,与二妃闲话。
  提及白日江淇所言,小人儿抬眼瞧了瞧二妃,似求助一般,惹得宁嫔拿帕子笑个不停,对皇后道,“既如此,咱们殿下想要个太傅,娘娘可有心仪的人选?若是有,咱们拼全力也要去争取的。”
  兰嫔辍了口绿豆汤,拭了唇角道,“臣妾想,督察院左都御史方大人学富五车,且为人清廉正直,可当太傅重任。”
  皇后瞧着兰嫔笑了笑,宁嫔放了汤碗,“兰姐姐说的是,臣妾也这般想,不若娘娘与皇上提议瞧瞧?”
  兰嫔忙按了宁嫔的手,对她笑道,“毕竟太子选定太傅是大事儿,怎么好娘娘自个儿提呢?依臣妾看,宁妹妹若是教中书侍郎大人请奏皇上,从中书省呈上去这提议,方算稳妥。”
  宁嫔恍然大悟,对着离哥儿笑着许诺道,“终于有宁娘娘能为我们殿下做的事儿了,娘娘放心,今儿臣妾便与兄长修书一封商议此事。”
  五月十九,中书侍郎宁言于朝堂进言,奏请选由左都御史方卿愿担任太子太傅一职,吏部刘赟、大理寺冯宵及东厂提督江淇与六部多员附议。
  上准,责令太子五月廿三起,于文华殿每日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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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时不待
  皇后带着太子来到殿中的时候,应皇后召进宫的刘赟小女儿正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钟离尔瞧着孩子模样可爱,不觉笑道,“还是夫人好福气,生了个女儿不知怎样的贴心,本宫这个混世魔王,实在是百般磨人。”
  刘夫人闻言惊起,忙拉着女儿给皇后和太子请安,钟离尔笑着免了,又赐了新茶,见离哥儿瞧着小姑娘笑了笑,便垂首去玩儿自个儿的九连环,引得小女孩不住瞧他。
  为人母心中难免窃喜,愈发觉着姑娘可爱,“说起来本宫还依稀记着令爱满月时候的光景,一转眼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是标致。”
  刘夫人忙对着皇后笑道,“小女满月时娘娘送的贺礼,至今都还供着。她自个儿也常说,都是娘娘鸿福庇佑,才平平安安长大的呢。”
  皇后得体笑着饮茶,复又注意到女孩儿文文静静在座上不时偷瞧太子,便对着小姑娘柔柔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怯行了礼,方回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名盈盈。”
  皇后思量一刻,笑道,“眉眼盈盈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当真是人如其名。”
  说罢离哥儿抬眼瞧了瞧有些局促的小女孩,想了想,终归主动拿着九连环上前,伸到盈盈跟前儿,“你要与本宫一起解开它么?”
  盈盈红了脸瞧了眼母亲,刘夫人忙笑道,“殿下相邀,是你的福气,快去罢。”
  女孩儿又向皇后福了福身,方跟着离哥儿一处玩儿去了。
  皇后爱怜瞧着两个孩子,对着刘夫人客气笑道,“说来这回太傅人选一事,刘大人也帮了本宫不少的忙,本宫实在感念于心。”
  刘夫人忙道不敢,有些激动道,“娘娘于臣妇一家是救命大恩,那年秋狩老爷受奸人陷害,若不是娘娘慧心解救,臣妇一门早已是无主冤魂,如今坐在娘娘宫中受娘娘款待,如何不时时铭刻惦记呢?大人言,莫说是这等举手之劳,哪怕是要臣妇一门为娘娘刀山火海,也是在所不辞的!”
  皇后瞧她真挚模样安抚一笑,举着茶杯敬了敬,“大人与夫人的心,本宫都知晓。”说罢又瞧了瞧两个孩子,拭了拭唇畔,“往后日子还长,咱们这样好的交情,两个孩子又投缘,或有更亲近的时候也未可知呢。夫人宽心,没事儿便多来宫中走动走动,陪本宫唠嗑儿解解闷,孩子们也可欢聚一处,岂不好么?”
  一语说得刘夫人心潮澎湃,直对着皇后颔首应声,举着茶杯谢了恩。
  晚上熄了几盏宫灯,坤宁宫皇后与太子预备着歇下,她将亲手给砚离缝制的书袋整理好,对着儿子灯下笑问道,“离哥儿,你看母后做的书袋,你喜欢么?”
  离哥儿在榻上聚精会神解着一根错综复杂缠绕起来的绳子,闻言看了看皇后,敷衍点了下头。
  钟离尔蓦地想起白日里他与盈盈聚在一处,两个小脑袋凑近低语的模样,忽然理解了全天下母亲对于儿媳的恶意。
  现在不过是几岁的稚子小儿,她便觉着孩子有时将注意力放在他人、他处上,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备受冷落,往后他有他的家国天下,她真无法想象她还能如何。
  儿大不由娘,从前年幼,他天天腻在自己身边,可往后这般时候只会愈来愈少,对自己的需要亦是。
  他会有朋友、师傅、心腹、妻妾、儿女,他的一生里,她这个亲生母亲在心中的位置,再不会是全部。
  可他必须要长大,她自己唯一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到他安康幸福地长大成人,是以她必须要慢慢放手,送他去文华殿读书是第一步,往后她还要亲手送他去学习骑射,亲手给他选个稳妥聪慧的儿媳妇。
  她站在这里,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脑子里恨不得将他的一生都过遍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她都愿替他受了,好让他永远都如今日快活无忧。
  心中一面酸涩吃味,一面欣慰感慨,皇后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砚离察觉到母亲的沉默,抬眼瞧去,只见皇后立在那里,悄悄红了眼圈儿,忙放下了绳子,唤道,“母后……”
  钟离尔强作镇定,吸了吸鼻子,走过去坐在榻边,握了儿子的手,试探问道,“离哥儿今儿见到刘大人家的千金,觉着如何?”
  砚离看了看母亲,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明知故问地摇头晃脑,“母后何意?儿臣听不懂。”
  她也被逗笑,却还是撑着面子道,“离哥儿觉得盈盈好看么?”
  小人儿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母亲叹气,随即便学着她的口吻道,“母后甚美,庸脂俗粉何能及母后也?”
  她蓦地被逗笑了,伸手轻轻去呵小人儿腰间的痒,佯装薄怒,“好呀!离哥儿竟然学会以牙还牙了,看母后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离哥儿嘻嘻哈哈闪躲着求饶,她趁乱一把抱住了孩子,在小脸上亲了一口,满足喟叹道,“离哥儿与母后说说,什么才是爱呢?”
  孩子将头轻轻枕在她肩头,认真想了想,“儿臣愿意将喜欢吃的、喜欢玩儿的,都交给母后,是这样么?”
  她将他拉起,瞧着他与自己酷似的眉眼,刮了下儿子的鼻尖笑道,“是这样,也不全是这样。如果我们离哥儿以后遇见一个人,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厉害,但你还是觉得心疼她,看穿她风光背后的疲惫辛酸,那就说明这个人,和别人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砚离认真思考着母亲说的话,然后恍然大悟道,“就像其他人会夸赞砚离的字好看,可是只有母后会在砚离练字的时候,觉得砚离很辛苦一样么?”
  皇后赞赏颔首,“可这只是爱的一部分,在母后心里,长长久久、不离不弃的陪伴,历尽千帆过后,还愿意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才算是真的爱你罢。”
  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像他幼时哄他睡觉一般,心满意足地感慨,“真快呀,我们离哥儿好像昨天还在母后怀里哭闹呢,一转眼都像个小大人儿一般模样了。母后会长长久久陪着离哥儿,看你就这样,一天一点儿的长大的。”
  砚离脸红扑扑的,瞧着母亲心下感动,却因着自己男子汉的矜持,犹豫了片刻,还是仰起头亲了母亲一口,然后认真许诺道,“砚离也会一直陪着母后的,就算以后娶了太子妃,也一直会对母后好的!”
  她看着儿子郑重承诺的模样哭笑不得,无奈笑着点头应了,才缓缓哄着离哥儿睡下了。
  天鼎六年八月廿一,又一年金秋落叶,皇后从坤宁宫往文华殿去,预备将下学的太子接回来,行至殿内,才发觉砚离仍在临字,便示意阿喜等人噤声。
  方卿愿在案前瞧着太子奋笔疾书,不经意抬眸,却见皇后在殿外静立,二人目光相对后,她对着师兄浅浅一笑。
  他瞧了眼太子,缓步出了殿,对皇后含笑一揖,钟离尔怕打扰儿子,与他往外行了两步方轻声道,“师兄快不必多礼,自打师兄任职太傅,本宫虽避嫌少来探望,砚离却常与本宫提及对你的绵绵崇拜,本宫这个母后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方卿愿无奈摇头,“娘娘何等才学,臣断不敢班门弄斧,何况殿下惊人聪慧,臣时常觉着不消多时,臣便在殿下面前相形见绌了。”
  她瞥了眼伏案沉思的儿子,欣慰一笑,又听方卿愿缓声道,“今日教习‘释’字,臣一时没忍住,便提了杯酒释兵权的典故,太子才思敏捷,便与臣往深讨教了几句,不免涉及皇权战事。不料后来却书了一言,让臣实在心中惊喜交加……”
  她闻言心中不安,忙询问道,“是何?”
  方卿愿回首谨慎瞧了眼砚离,方对着皇后一字一句道,“贤君犹在,太子可死国。”
  皇后心里蓦地一颤,不知该作何想,几番挣扎才对着师兄正色道,“他有这份儿心,师兄与本宫知道便可,却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太子身边虎视眈眈之人甚多,以免被有心的拿来胡做文章!”
  方卿愿安抚一笑,颔首道,“娘娘放心,臣省得,太子年幼早慧,锋芒如同娘娘当年,若是出挑太过难免树敌,且臣亦不欲教人平白质疑太子一颗赤子之心。”
  她咬唇颔首,目光带了丝心疼瞧着殿内儿子的身影,轻声叹道,“实不相瞒,本宫并不欲教砚离从小活在太子这个头衔的束缚之下,将来若他并不醉心于政事,哪怕能助他脱身,本宫也是愿意的。帝王家有什么好,本宫只盼着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安康,遵从自个儿的心愿,才算活得像个人样儿。”
  方卿愿知晓皇后从小为着许多虚名所累,心中自是颇有感悟体会,便许诺道,“娘娘放心,臣有幸为太子太傅,定会拿捏分寸,不平白教殿下拘泥其中,失了本心本性。”
  她瞧着眼前的良师挚友,自幼便陪伴了解她的人,真心舒缓了担忧,坦荡笑道,“离哥儿有师兄做太傅,才是三生有幸,也只有将他交给你,本宫才能放心得下。”
  待到殿内砚离书完了今日功课,便轻唤了一声太傅,皇后与方卿愿进殿仔细检查过后,瞧着砚离与太傅行礼告辞,方对着儿子招了招手。
  小人儿方才还正襟危坐的模样,见到母亲终于放肆笑着奔了过去,一把奶音唤酥了她的心,“母后,离儿下学啦——”
  皇后俯身一把将儿子揽入怀中,不过白日个把时辰不见,却仍觉得想得抓心挠肝,抱着他不住道,“好,母后这不来接离哥儿回宫了么,今晚小厨房做了蜜糖酥,离哥儿念书辛苦,奖励离哥儿吃两块儿好不好?”
  砚离眼睛蓦地一亮,晃着她的衣袖拼命点头道,“真的么?好好好!母后快带砚离回宫吃蜜糖酥,砚离口水都要流得这——么长啦!”
  他兴奋得拖长了音手舞足蹈比划,方卿愿瞧着二人母子情深,也识趣拱手行礼,清欢便吟吟笑着为太子理了书袋,皇后朝着太傅颔首,起身牵着儿子往坤宁宫而去。
  待到皇后太子远去了,太傅方在殿内将今日太子所书的肺腑之言,从厚厚一沓宣纸中挑了出来,凝眸盯着沉思一瞬,仍是谨慎将它妥帖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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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亭如盖
  宫道上一拨一拨的换值宫人俱垂首侍立,皇后领着太子闲庭信步,落日余晖尚刺目,砚离不自觉抬了小手遮住额头。
  钟离尔垂眸瞧见儿子微微眯起眼睛,心生疼爱,“离哥儿可饿了么,要不要明日母后为你带些点心来?”
  砚离摇头,乖巧道,“文华殿是儿臣念书学知识的地方,在儿臣心里神圣不可犯,儿臣每日都好,母后不必忧心。”
  她知晓自己儿子的脾性,欣慰一笑,复又听砚离带些犹豫道,“母后,今日太傅与儿臣讲了‘杯酒释兵权’的典故,儿臣有一处不明,想与母后请教。”
  思及师兄方才所言,钟离尔默了片刻,仍为儿子的心意而喜忧参半,却还是笑问,“离哥儿说罢。”
  砚离扬起小脸看了看皇后,轻蹙了眉头道,“宋□□杯酒释兵权,可堪称仁政么?”
  皇后颔首,“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