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6)
  让他发自内心的觉得,那是师父的祖国,也是他的祖国。
  冯元庆回到了祖国,他也无比渴望能够跟着师父,一起回去。
  可是,他才十五,学业未尽。
  冯元庆的仔细叮嘱:你得留在美国,找回希声。希声找回来了,我就来接你们一起去中国。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渴望找回希声,渴望冯元庆来接他们。
  幸好,寂寞空旷的时光,他还有远道而来的信件,聊以慰藉。
  钟应安静听着贺老先生的讲述,他低沉沧桑的声音,渐渐和冯元庆重叠。
  仿佛两个老人,同时向他一起讲述沉睡在磁带里的岁月。
  这份岁月静谧悠闲,哪怕过了几十年,刻录在磁带里的,也是冯元庆的笑声。
  但是,贺缘声笑不出来。
  他说:突然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信了。
  贺缘声以为,是海洋上的巨浪,吞没了师父寄来的消息。
  于是,他开始请常年往来中美的商人,替他带信、带物品。
  却没想到石沉大海,竟在中国的清泠湖找不到冯元庆这么个人,去中国的商人也越来越少。
  老人沉默盯着聊天的磁带,安静许久重新说道:我托了很多人,想过很多办法,如果不是我忙着和人谈判希声的交易,寻找希声的踪迹,我真该去一趟中国。
  那些年的惶恐不安,贺缘声重新提起,都充满了悔恨。
  他悠悠叹息道:直到1978年春天,我才收到这样一盒磁带。
  录音机是朋友的,磁带也是朋友的。
  那时候越洋邮递容易弄丢,朋友亲自去的清泠湖,亲自帮他带回来。
  只不过,一份录制在冬天的声音,贺缘声第二年春天才收到。
  但是,他很高兴。
  很高兴师父一切安好,也高兴师父有了一位朝气蓬勃的徒孙。
  贺缘声听着磁带机传来的声音,他听了许多年,早就能够背诵里面的字字句句。
  冯元庆终于说完了日常琐事,给贺缘声介绍起可爱的小师侄。
  辉声,给你师叔拉一段《赛马》,让他听听你的功底。
  诶!
  少年人充满活力的回应,击碎了书房的沉闷与凝重。
  师公,我给师叔来一段《战马奔腾》吧!刚学的,他肯定还没听过!
  说完,二胡如战马奔腾的弦声,便在沙沙沙的杂音里,掀起一片赤胆豪情。
  钟应还没见过这么雀跃的柏老师。
  仅仅是一句话,仅仅是一首曲子,他都像见到了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按下琴弦,甩出了琴弓的白马尾,奏响了一段骑兵战士的英勇之曲。
  他认识柏辉声的时候,老师已经是沉着冷静的中年人模样。
  也许只有在老旧的磁带里,才能听到他无忧无虑的少年心性。
  旋律激昂慷慨的《战马奔腾》,驱散了书房的压抑愁绪。
  柏辉声惊人的天赋,将一首二胡曲,演绎出了万马奔腾、刀枪剑戟的硝烟味道。
  这硝烟,是胜利的烟火。
  磁带泛着杂音,却盖不住气势决然的弓弦动号角,震得整间书房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马嘶锣鸣的庆贺之中。
  贺缘声仔细聆听演奏,叹息一声,才缓缓说道:
  过了两年,辉声来美国留学,师父叮嘱我好好照顾他。又过了五年,我亲自送辉声回国,才知道师父失去联络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旅途,难熬又急切。
  贺缘声终于在清泠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师父。
  可惜,师父却再也见不到他。
  贺缘声记忆中的冯元庆,年轻英俊意气风发。
  穿西装,是最为俊朗的文人,穿长衫,是最为优雅的音乐家。
  重逢时的冯元庆,皮肤枯槁苍老,咧着干燥的唇,戴着可笑的黑色墨镜。
  而墨镜的后面,是遮不住的镜框缝隙,是藏不住的丑陋伤疤。
  多好啊。
  冯元庆的声音,从老式磁带机里传出来,伴随着沙沙沙的杂音。
  他在感慨一手带大的柏辉声,奏得一手好二胡。
  他在欣喜恢复的高考,万千学子涌到图书馆、书店、学院,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
  录制于四十四年前的老旧磁带,仍旧完整的保存着冯元庆永远乐观轻松的声音。
  辉声的英文念得很好,他从小就跟你一样,认定了希声是自己的亲人,怎么都要带它回家才行。
  缘声,我年纪大了,去不了那么远的美国了。下次我让辉声替我过来,替我看看你帮希声找回的五件钟。
  他的声音轻快,说着一切美好的想象。
  仿佛辉声来了美国,他就能看到愈发完整的希声似的。
  可那个时候,他早就看不见了!
  磁带机咔哒一声,转到了最后。
  贺缘声的手掌轻轻拂过磁带机,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1977年冬,冯元庆来信,壹。
  他想到冯元庆乐观从容,想到自己对师父遭受的苦难毫无觉察。
  想到钟应所说,师父想亲眼看见东方初升的太阳
  他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老人的声音颤抖,喃喃自语,缓缓抬起视线,看着年轻又懵懂的钟应。
  因为师父悉心教导的学生,犯下了丧尽天良的恶行
  泪水模糊了视线,老人声嘶力竭。
  他们说拉二胡的,就该是瞎子,生生打坏了他的眼睛!
  第41章
  贺缘声的控诉, 彻底震得钟应头脑一片空白。
  他是尊师重道理念下成长起来的学生,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学生会对老师这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贺先生
  他正要问到底是为什么。
  贺缘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要为那些人开脱、辩解, 那就不必说了!
  老人完完全全误会了钟应的意思, 他眼睛里都是愤怒,重申了他的固执。
  我这辈子最错的, 就是让师父回到中国,让辉声回到中国。
  所以,我不会让希声回去!
  钟应对情绪的敏锐,令他再也无法张口。
  无论是问为什么, 还是感慨怎么会这样, 都是在火上浇油,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他求助一般看向樊成云。
  只见师父微微的摇了摇头, 然后说:贺先生, 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的话, 等于通知钟应从长计议,不要再刺激可怜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书房, 只有谢会长送他们出来, 助理在书房里小声端茶送水。
  贺先生正在气头上, 我会劝劝他的。
  谢会长跟随贺缘声多年,清楚老人家的脾气, 希声就算捐给了利瑞克学院,我也会和院长、馆长私下达成协议, 再多等几年, 一定会送它回中国的。
  钟应皱着眉, 听懂了谢会长给师父的承诺, 心里却格外的沉重。
  谢会长的意思,大约是等到贺缘声去世,他们华人互助会再与利瑞克学院,另行捐赠事宜。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来到美国想要的结果。
  他期待着希声回国。
  可是,他不会希望这套编钟只能在老人的遗憾与愤怒里回国。
  因为,华人互助会的记录墙,写尽了希声四散分离到重新完整的经历。
  每一次重聚,都有贺缘声的付出和努力。
  他对待一套编钟,像是对待一位亲人。
  钟应也希望他能与亲人一同回到中国,实现冯元庆曾经对他许下的承诺。
  直到他们回到酒店,钟应才说出了他的想法。
  师父,难道我们不能让贺先生明白冯先生和柏老师的想法吗?
  他不过两岁,冯元庆便与世长逝,但是不代表他对冯元庆一无所知。
  那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一位值得敬仰的教师。
  在他买下编钟之前,在他加入遗音雅社之前,他就在清泠湖学院授课,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二胡演奏者。
  钟应对他的了解,曾经仅仅局限于柏辉声提及的只言片语。
  直到清泠湖学院为冯元庆举办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钟应亲眼见到无数前来悼念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亲耳听到他们纷纷自称是冯老师的学生。
  他们对冯老师的敬爱,对冯老师的怀念,成为了二胡齐奏,响彻清泠湖上空。
  这也钟应第一次从学生们的角度,真正明白天地君亲师的传承。
  钟应不知道贺缘声控诉的是哪些混蛋。
  但是,能让冯元庆骄傲而眷恋的,一定是这些在他逝世十年后,仍旧愿意为他奏响纪念曲的学生。
  钟应的问话,令樊成云沉默许久。
  他说:再等几年接回希声,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
  师父笑了笑,我也觉得,冯先生和辉声,想要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回归。
  希声是两位音乐家的遗愿。
  可孤零零留在世间,为他们耗尽一生找回编钟的贺缘声,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牵挂。
  他们看过太多凄苦别离,深深懂得贺缘声为什么生气又愤怒。
  因为他尊敬的冯元庆、疼爱的柏辉声,都走到了他的前面。
  以至于寂寥的人生,只剩下了希声,成为他最后的执念。
  樊成云说:贺先生只是太伤心、太难过,忘记了冯先生的愿望。如果他能想起冯先生说过的话,肯定会清醒过来,后悔将希声捐给利瑞克学院。
  我不想希声去利瑞克学院。
  钟应默默的说。
  那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再好,它的博物馆建设得再漂亮,也不是希声的家。
  他视线执着,说道:我想贺先生和希声,一起回清泠湖学院,参加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樊成云欣慰看他。
  清泠湖学院是冯元庆和柏辉声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在他们出发赶往美国之前,院长就说过这件事。
  学生们为柏辉声的逝世感到悲痛,他们自发的挤在教师宿舍楼外,彻夜点燃蜡烛,到了熄灯查寝的时间,他们仍旧不肯回去,要在楼外守夜。
  最后还是方兰劝回去的。
  方兰说:柏老师一直牵挂着你们,你们有什么话想说,就等到他的纪念会上,再说给他听吧。
  学院定下的纪念音乐会,成为了学生们伤心散场的慰藉。
  只有给他们一个期望,他们才肯将精力放在那场纪念音乐会上,不至于为了老师的离去伤心过度。
  然而,这令人动容的事实,不适合在贺缘声面前提起。
  因为,他只记得了学生带来的恨。
  也许
  樊成云迟疑的说,我们可以用冯先生创作的乐谱,再试试。
  他们坐在酒店沙发,默默筹谋,决定要做最后一次尝试。
  对于音乐人,大约没有比重奏冯元庆的乐谱,更能唤醒老人记忆的方式。
  方兰那里应该保存了许多冯先生的手稿,他老人家创作的二胡曲,我只听过一部分,所以还是重新慎重的挑选一下,再研究音乐会的编曲。
  说着,樊成云将目光看向了钟应。
  你是辉声的学生,就是冯先生的学生。
  樊成云对钟应的信任,永远建立在他的赤诚与天赋之上。
  你应该是最懂他们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创作出一曲终章。为了冯先生、为了辉声,更是为了贺先生。
  即使面对了贺缘声的斥责与固执,樊成云也不可能埋怨那位年逾八十的老人。
  钟应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的情绪低落沉重,视线期期艾艾。
  樊成云见他这样,困惑的问道:怎么了?
  冯元庆已经逝世十六年,钟应却在今天,才知道老先生的遭遇。
  面对他慈祥包容的师父,才敢问出那个迟到了许多年的问题。
  冯先生,恨吗?
  恨那些忘恩负义的学生,恨那个盲目黑暗的年代,恨天地昏暗世道不公。
  酒店房间寂静,似乎他的回答永远没法得到回答。
  但是,樊成云依旧出声,恨,也不恨。
  他摸了摸钟应短发,清楚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音乐传递的思想有多敏锐。
  于是,樊成云淡淡笑道:我不能替他评判什么,但是冯元庆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他一生的追求都在音乐里,一生的盼望都在曲谱里,你学过他创作的乐曲,更深懂《猛虎行》和《万家春色》,就应该知道
  他只恨时光匆匆,没法继续教授更多的学生,没法让更多人懂得用二胡的弓弦去领略祖国的大好山河。
  师父说的没有错。
  那位伟大而可敬的老人,从来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仇恨上。
  钟应从小学习他创作的二胡曲,弦乐里的乐观积极,带着冯元庆历经了战争和苦难之后的喜悦。
  仿佛那双眼睛依靠着挚爱的乐器,仍旧见到了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大好春色落入万家灯火的辉煌。
  他看不见了,钟应却没有感受到他的失明。
  始终能从二胡的弦里,看见冯元庆眼中的姹紫嫣红。
  可是钟应站在房间窗边,迟迟没法全情投入到音乐会终章的创作之中。
  他掌握了许多谱曲的技巧,也会写各种乐器需要的谱子。
  心中的感慨和悲伤却干扰了他的思绪。
  这不是单纯的纪念曲,它必须要安抚一位盛怒的老人,讲述一位逝者历经八十年未变的心声。
  钟应自诩不是天才,他没有办法轻松的承诺做到。
  因为,他的创作,并不能完全取代冯元庆在贺缘声心里的地位。
  《猛虎行》是战争时期歌颂离家战士,不改其志,英勇卫国的乐曲。
  《万家春色》饱含了一位音乐家对祖国万里江山春色灿烂的欣喜与庆幸。
  它们连在一起,可以毫无负担的得出战士保家卫国,换来和平安宁的思想。
  然而,钟应觉得,这不会是贺缘声想要听到的乐思,更不可能安抚老人记恨至今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