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我觉得值
  我从来都是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人,因为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不去失望。
  对于丁不图,也是如此。
  我痛恨他的离开,却不担心他的是死是活,更不会天真的以为某天他会良心发现,回到家承担起父亲的责任。
  只是,这一切再见到他之后,我感觉有时候人真的未必了解自己。
  重新看到这张让我颇有怨气却又怀念的面庞,他沧桑了许多,胡子也多了一些,脸色白了一些,虽然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古怪长衫,手里还多了一个白纸扇,但我还是意识到——他老了。
  最明显的,便是丁不图眼中那种绝不会出现的一种叫“愧疚”的情绪。
  那一声“儿子”叫出来,老男人红了眼眶,但似乎天生倔强脾气,又悄悄地抹了一把脸,这才重新看向我。
  我的精气神,忽然一下子全没了,自嘲道:“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遇到你……怎么,心怀愧疚,所以用某种秘法,千里迢迢还是万里迢迢赶到地狱,来救你儿子?丁不图你别忘了,你除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丁不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眼神之中,再没有平日的锋芒毕露,反而带着一股子属于父亲的无奈。
  倒是一旁的年轻捕快游马,舔了舔嘴唇,惊讶道:“几个意思啊丁老?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丁不图一言不发,大步朝我这边走来。
  我大怒,说丁不图,你丫真不在乎自己儿子死活了?这王八蛋要是把我砍死了,变成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丁不图一脸自信道:“放心,他不敢砍你。”
  然后,我就看到了大跌眼镜的一幕……
  年轻捕快,老老实实地放下了抵在我脖子上的刀,还未入鞘,脑壳“啪地”一下,结结实实地挨了丁不图一耳刮子。
  “狗娘养的游马,连我儿子你都敢欺负?瞎了你的狗眼!”
  丁不图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朝年轻捕快脑袋上招呼。
  年轻捕快被打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头上的幞头帽都掉了下来,刚弯下腰想去捡,又被丁不图几巴掌呼过去,索性放弃了这个行为,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任凭老师教导。
  我彻底看呆了。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丁不图到底是我爹还是他爹?
  我从未见过这么生气的丁不图,是的,他是真生气了,比平时在家用棍子抽我还生气。
  一直挨打,丝毫没有还手念头的游马,苦笑道:“丁老,你的时间不多了,确定还要这样一直打下去?反正我头铁无所谓,倒是你,就不怕耽误了你们父子重逢的时间?”
  丁不图愣了愣,随即骂道:“妈的,差点都忘了,你这个龟孙子,等下次再找你算账。”
  丁不图甩了甩打疼的手,走到我面前,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道:“儿子,过瘾了没?没过瘾,你再过去打他两巴掌。”
  一旁游马欲哭无泪:“丁老,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啊。”
  丁不图没理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总感觉丁不图的变化……属实有些太大了。
  此刻的他,倒有点像是平日里喝多了,说醉话的样子。
  “你走吧,我有些话要跟儿子说。”丁不图对游马说。
  游马一脸谄媚,笑嘻嘻道:“那丁老您上次答应我的紫火丹……?”
  “等下次刑罚结束,我自会给你炼,赶紧滚!”丁不图不耐烦道。
  “好嘞!”
  年轻捕快很狗腿地行了个礼,然后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我说:“丁不图,你和他很熟?”
  丁不图捂着额头,有些无奈:“叫声爸爸这么难?”
  见我不吭声,老人只得悻悻道:“也不是很熟,只不过这小子有求于我,所以对我格外巴结罢了。”
  “他很强吧?”我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八境巅峰剑修,你说强不强?”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么牛x哄哄的人物,被你一顿暴揍,居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后还笑脸相迎?丁不图,你别告诉我你的身份其实是大罗金仙之王?
  丁不图哭笑不得,说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术士,断了一条胳膊后,就连最低阶的术士都能踩我一脚,这游马对我毕恭毕敬,一来是他有求于我,二来此人性子和其它修士不同,为人比较浪荡随性,刚才他抓你,不过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加上太久没有业绩罢了——人嘛,其实不坏的。
  我狐疑地望着他,说是不是啊,这么厉害的人,却在阴间当一个见习鬼差?
  丁不图笑道:“他只是借用见习鬼差这个身份,在阴间磨炼剑意罢了……算了,不提他了,我的时间不多,大概还剩下几分钟,咱们父子最后聊一聊。”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丁不图,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你还剩下几分钟?”
  父亲叹了口气,说:“到了现在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吗?”
  “你……你说什么?”
  我脸色顿时变了,说:“丁不图,这玩笑不好笑。”
  丁不图亲没理我,只是盘腿坐下,然后示意我也坐,接着缓缓说道:“儿子,你觉得我这个父亲,是不是很不称职?”
  我没说话,算默认。
  “是啊,我的确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父亲……”丁不图自嘲道,“但我最大的错,不是打骂你姐弟,也不是侮骂我那糟糠之妻,而是在你们出生前后不久,所犯下的滔天罪孽。”
  “当年我为了宗门,不折手段,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到头来才发现,也不过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所找的借口,而最让我痛不欲生,是我的这些报应,居然还传承到了下一代。”
  “尤其是你,丁勉……”父亲用手指着我,声音微微颤抖,“我如果早知道报应会在你身上造成一个含笑九泉的命格,当初我就算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绝不会做那些恶事。”
  “唉,可惜一切都晚了……所以在你出生后,我就想着,不能死,一定不能死,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给你改命,才有机会给咱们一家赎罪。”
  “一开始,给你取名叫丁天命,没想到因果反而加重,只好再叫回丁勉,之后我用尽灵符,天阵,试图把所有罪孽,因果,都聚集在我身上,却依旧没有成功。”
  说到这,丁不图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抹笑容道,“好在,有一位老前辈,指点了我,这才让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我沉吟不语,半晌后才道:“他怎么指点你的?”
  “他让我回到当初犯下罪孽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名叫上清派之地,发动禁术天地冥雷之阵,召唤天雷,待粉身碎骨后,坠入地狱,便能将至少一大半因果,转移到我身上。”
  丁不图看了我一眼,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太简单了?不,只是一死,当然不足以谢罪……其实,凡是被冥雷劈死之人,灵魂坠入地狱后,永世不得超生,且每过一段时间,便要进入地狱十八层任一一层受罚,生生世世,都无法离开地府半步。”
  “这,便是我的代价。”
  我瞪着眼睛,嘴唇颤栗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想说什么,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然后,丁不图又说了一件让我惊骇无比的事。
  他说,儿子啊,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打骂你们吗?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我丁不图生前再心狠手辣,也绝不会去当那厮杀骨肉的恶毒牲口……对你们不好,其实是为了加大恶果,让你们恨我啊。”
  “你们恨我恨得越多,越重,那么我与你们之间的联系,也就越远,自然因果也会慢慢脱离。”
  “唉,可是,可是……”
  丁不图一连“可是”了两次,神色之中,满是悲痛懊悔之色。
  “可是你母亲,你姐姐,还有你,都太善良了……你们的恨,只流于表面,心中却依旧对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抱有希望,嘴里不吭声,但始终还是把我当成父亲,当成丈夫,当做一家之主的顶梁柱。”
  “而我,也终究无法真正狠下心,去对你们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毕竟,你们是我丁不图的亲人啊……”
  说到后面,这个已经不再是活人的老父亲,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我蹲下来,咬着嘴唇。
  “儿子,我以前总骂你是个丧门星,骂你干嘛不早死早投胎……当时我心里就想啊,这些话,每说一句,我便诅咒自己,在地狱里受苦受难一百年,每打你一下,我在地府里的刑罚,便痛苦十倍……”丁不图笑道,“现在好了,永生不得离开地狱,历尽十八地狱之苦,哈哈,正好,一起还给你了。”
  “行了,别说了。”
  我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父亲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轰!
  就在此时,地面突然一阵撼动,紧接一条巨大的缝隙,缓缓裂开,同时伴随着一道威严的声音,如雷鸣般响起:
  “时间到,罪人丁不图,即刻前往第十层地狱受罚。”
  父亲叹了口气,对我挥了挥手:“走了。”
  说罢,他一只脚,踏入了那缝隙之中。
  “等等。”我站起身,说道。
  父亲疑惑地回过头。
  我望着眼前这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父亲,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沙哑着嗓子道,“爸,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丁不图身子一颤,抬起头惊道:“你……你叫我什么?”
  我苦笑道:“你才说了因果报应,你就让想自己儿子再背负一个不孝之果吗?你是我亲爹,这辈子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依旧是。”
  父亲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这位曾经在阴阳界罪孽滔天,之后不惜背负儿女骂名,也要把因果孽障独揽的沧桑老人,满脸泪水,老泪纵横。
  直到他彻底消失,我扭过头,看向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妮子,笑着说道:“小黑,他是个好父亲,对不对?”
  小妮子一边点头,一边哽咽:“对。”
  “爸,一路走好。”
  望着早已恢复如初的平地,我轻声喃喃,却没有发现,自己的面庞早就被布满了泪水,一点也不比旁边的少女少。
  *
  地狱第十层。
  牛坑地狱。
  凡在世之人随意虐待牲畜,死后皆是打入牛坑地狱,投入坑中,无数铁牛袭来,牛角顶,牛蹄踩,牛身燃火,触之即焚成灰烬!
  于是,这位终于得到儿子肯定的老父亲,被千万铁牛,穿破身躯,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却愣是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之色,反而开怀大笑:
  “这一趟地狱,我觉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