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第40节
  是夫妻之间如胶似漆,是琴瑟和鸣;是相敬如宾,是白头偕老;是恩爱两不疑,是“陌上开花,可缓缓归”。
  文人墨客无不称颂这样的姻缘。少女心事,大抵也该是如此吧。
  楚稷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她想要什么,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在宫中难以办到。
  他所拥有的权力荣华,与这些美好常常相反。
  目光落在符咒上,楚稷忽而觉得手中明黄的符纸变得刺眼,连透出来的模糊不清的红色符文都令人心里不适。
  他想,他或许不该这样自私。只因自己一厢情愿,就去求漫天神佛将她束在身边。
  她这样好的姑娘来日若出了宫,必会有人好好待她。
  楚稷长叹一声,捏着符纸的手一紧,便将符咒收回了衣袖里。
  “走吧。”他神色轻松地起身笑道,“我们下山看一看附近的农户,再去跑一跑马。”
  第43章 生辰礼(“十六岁,碧玉年华,生辰...)
  二人出了龙王庙, 立在门边听了几句对答的张俊便低躬着身,大气都不敢出地跟着楚稷往山下走。
  他心下有些怨气,觉得顾鸾不识好歹, 皇上对她那般上心她心里没数吗?怎的还来求姻缘!
  楚稷却是到下山时就已消解了郁气, 不再觉得烦闷。
  所谓姻缘,终是要讲一个“缘”字。他尽人事, 缘则听天命, 原也无可强求。
  若他想强求,最终对不住的就是自己那份心了。
  行至山脚下, 而前便是正值春种的田野。顾鸾原以为他有心要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走,他却无心叨扰百姓,只遥遥地看了一看,见田间恬淡、田埂上有小孩子欢笑打闹、村中许多房舍依稀可见是新砌的, 便知此地百姓过得尚可, 心情更好了起来。
  离了这片田, 就是可供跑马的空旷山野了。楚稷命侍卫们都退远, 驭着马,状似随意地与她闲话家常:“朕好似在典籍中看到过,你父亲也是为官的?”
  顾鸾一怔,好生想了想才答说:“也算不得为官。父亲曾考取过功名, 却不喜官场斗争, 便只在家乡的县衙里做了个师爷。”说着她便笑了, “小地方,上头的县令也清廉为民,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倒也怡然自得。”
  说起这些,真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上一世一入宫门再难归家, 只在父母离世时回去过两趟。
  而从父母离世到她离世,又隔了足有二十载,她便早已习惯了没有亲人在世的日子。现下蓦地被他这么一提她才恍然惊觉,此时此刻她的双亲都还在呢。
  这说来倒是她有些不孝,心下便想着既是已当了御前掌事,至少该与家里多通一通信。说到底,就是过去二十载的分离再让她觉得双亲重至眼前不太真切,她也要承认,爹娘待她是极好的。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她过得太平更要紧,所以他们从不盼着她大选时能中选,所以她才能那样毫无顾忌地入了尚宫局。
  诚然,那条路走到最后,她也心存遗憾,可她也算平安喜乐地过了一辈子。而当时一同入宫又中了选的秀女们,没有一个活得比她长的。
  顾鸾一时间心绪复杂,心不在焉地驭着马,又听楚稷问:“你也是大选是进的宫,怎的去尚宫局当宫女了?”
  顾鸾被问得一滞,被他问住了。
  她总不能告诉他,是因她不想当嫔妃。
  楚稷自顾自抚弄着马鬃,又道:“适才看你烧姻缘符。你心里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倒不如告诉朕,或还比去求告神佛来得快些。”
  说到一半,他就想把这些话都吞回去了。
  心里矛盾至极,一股懊恼感让他想要弄清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正所谓“死也要死个明白”。可同时,他又禁不住地想要退缩,觉得弄不明白也好,就这样把她留在御前,他看着她,也可以一日日好好地过下去。
  只不过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罢了。
  顾鸾心里一紧,呼吸窒住。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
  一时之间,她想看着他以探求他的情绪,求没有底气。心里的慌乱如同被小石落水激出来的涟漪,一圈一圈被扩散到了更大。
  他怎么会这样问她,他怎么会这样问她?
  他这是……想好好地把她嫁了?
  他对她无意么?
  那除夕的那些,都是她会错了意?
  顾鸾心乱如麻。
  沉吟良久,逼出一笑:“姻缘只是随意求一求罢了,奴婢不急着嫁人的。皇上要问奴婢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奴婢心里也没数。”
  “奴婢心里也没数”。
  她说着这话,心中却在想:他就当是眼前这样。
  楚稷稍松口气,暗想不急就好,没数就好。
  她既无意即刻便嫁,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她继续留在御前了。
  顾鸾便闻一声轻笑,又见楚稷挥鞭指向不远处的一株银杏,声音朗朗:“我们赛马,看谁先到那棵树。你若赢了,朕有东西给你。”
  顾鸾精神一震――这她怎么赢得了!
  不论骑术,单看他所骑的高头大马就知她的柿子跑不过!
  于是,在楚稷扬鞭的同时,顾鸾拼着一股“不能输太惨”的心,也悍然扬鞭驰去。柿子一声嘶鸣,纵身飞驰起来,霎时竟驰得很快。顾鸾只觉四周围的景色都在疾驰中成了掠影,心中惶然,紧攥缰绳不敢松手,更不敢回头四顾。
  楚稷笑看着她,悠悠地收了挥鞭的手,复又不紧不慢地驭马而行。
  自然是要让她赢的。
  ――他这般想着,却见那道枣红色的影子顷刻间驰过了银杏树,却没有停的意思。
  “阿鸾!”楚稷凛然,心下暗叫不好,连忙再度扬鞭,急追而去。
  “柿子!”马背上,顾鸾也有些慌了神。
  离银杏树不远时,她就已按昔日所学勒了马。可柿子却无分毫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跑越快。她的骑术原也就学了那么几天,又经几个月不骑,早已生疏,一时便不知该怎么办。
  好在柿子虽只在疾驰,却无伤人的意思,跑得很稳。顾鸾便紧攥着缰绳,身子又试着往下俯了一俯,搂住它的脖颈,生怕一不小心滑下马去。
  她心下冷静地想着,若是这般,姑且跑着倒也未尝不可。
  一则柿子尚是幼马,如此竭尽全力地疾驰,不过多时便会疲累,等它慢下来,她就敢坐直身子慢慢驭住它了。
  二则随行出来的侍卫们虽未紧跟,却也离得并不太远,察觉异样自会迎上来阻挡。她只消别让自己摔出个好歹来,等他们过来自能得救。
  顾鸾如此斟酌着,心下虽慌也安稳。
  ――直到不远处出现人影。
  一片草地上,十余人或站或坐,显在歇脚。四周围倒也有马匹,但以柿子此时风驰电掣的速度,他们已难有时间上马离开。
  顾鸾不由大惊,不及多想,只得疾呼:“让开!”
  “快让开!”不远处的众人骤闻喊声,蓦然回头,顿时一片混乱。他们四下闪避,却哪里快得过疾驰的骏马?当中有位岁数四十有余的中年人,刚起身就见马蹄已近在咫尺,直连惊呼都卡在了喉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褐色身影箭步上前,反手将他一把推开,同时纵身一跃,空翻之间踢中马儿颈部。
  马儿受惊嘶鸣,前腿抬起,终是将马背上的人掀了下去。那人复又飞身一闪,踅身伸臂,将惊叫出喉的顾鸾稳稳接住。
  午后明亮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顾鸾只见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笑:“大姑姑?”
  她惊魂未定,乍闻这三个字太蓦地定睛,不由一怔,颔首:“扎尔齐殿下。”
  扎尔齐笑着将她放下,她理了理衣衫,屈膝深福:“多谢殿下。”
  “不客气。”扎尔齐一双笑眼犹自看着她。柿子被他踢了一脚,独自在周围跑了一圈,终于意识到顾鸾不在背上了,又跑回来,一边用脑袋蹭顾鸾一边怒冲冲地朝扎尔齐呼气。
  扎尔齐干笑着退开半步:“这马很聪明,会记仇。”
  “你还有脸记仇!”顾鸾推开它的大脑袋,板起脸,“叫你停你怎么不听?疯了是不是?”
  “阿鸾!”不远处一声急唤,顾鸾转过脸,楚稷正勒住马,翻身下了马背就朝她奔来。
  扎尔齐浅怔,退开半步:“皇上圣安。”
  “扎尔齐。”楚稷颔首,目光旋即又落回顾鸾身上,“伤着没有?”
  “奴婢没事。”顾鸾垂眸束手,“多亏殿下出手相助。”
  “客气什么。”扎尔齐衔笑,大方道,“这马是好马,却不好驭,你要与它更熟悉些才行。否则它跑得尽兴了,就顾不上听你的令。”
  这话说得口吻轻松随意。
  楚稷眉心微跳,乜了扎尔齐一眼。
  他们很熟吗?
  接着他便道:“多谢搭救,朕承你的情了。”
  扎尔齐眸光微凝。
  这话听来,意味深长。
  二人静默而望,短暂的一瞬,楚稷便移开了视线,扶了扶顾鸾的胳膊:“慢慢走一走?”
  “好。”顾鸾点头,又朝扎尔齐施了一福,便与楚稷一并转身离开。扎尔齐望着他们,半晌挪不开眼,神情愈发复杂。
  身边的侍从见状,上前用莫格语问他:“这便是殿下说的那位御前掌事女官?”
  “是。”
  “皇上是不是也喜欢她啊……”侍从又道。
  顿了一顿,蹙眉摇头:“也未必。或许只因是御前红人,皇上便多关照一些。”
  扎尔齐仍只遥遥望着远去的背影,一语不发。
  .
  宫中,倪玉鸾挣扎了几日,终是决定再搏一把。不止是为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为报昔日之仇。
  她的万般苦楚都是顾鸾害的。听闻顾鸾不禁还锦衣玉食地过着,更升任了御前掌事姑姑,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倪玉鸾为此终是委身给了冷宫里的掌事宦官,只为求他去仪嫔那里帮她递句话,说她愿意为仪嫔效命。可没想到,仪嫔却看不上她,只说自己无所谓顾鸾,让她安心在冷宫里过日子。
  可倪玉鸾已动了心思,又哪里还安得下心?就指得另寻他路。
  最后,她找到了前几日给她出主意的那名宫女,稍一探口风她便知自己找对了。这宫女会怂恿她铤而走险,果然也是为了更好的前程,倪玉鸾就承诺她:“如若事成,倘使我来日有机会离了这鬼地方,必定带你一道。若没机会离开,我得了后宫娘娘们的好处,也定要分你一半。”
  那宫女久在冷宫,并无什么见识,听她这么一说就应了下来,答应尽力帮她。
  倪玉鸾吃一堑长一智,想着上回栽了跟头,便觉下毒这招行不通。那宫女也说:“是行不通。不说别的,想下毒到御前大姑姑碗里便难于登天。大姑姑手下有自己的宫人,一应吃食必定都小心得很,指不准和御膳一样要验好几遍才能端上桌呢,娘子可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倪玉鸾沉然点头:“这话不错。咱们需得一击毙命才好,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慢些倒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