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倾酒。
  十点过五分, 一中在九月一号彻底开学前是不上晚自习的。以学辅路为中轴线,左侧的一中和七中灯火全灭, 右侧的便利店、饭店依旧灯火通明。
  暗巷幽深, 白日也无法窥看到最深处,现在隔着马路看过去,像是张开了大口的巨兽, 把走近的人完全吞噬掉。
  萧恕望着暗巷咬了根烟, 半只手掌笼火点燃,又将银白色打火机递回给曲楚, 问道, “你家大小姐都带什么进去了?”
  曲楚摘掉金丝眼镜, 哈了口气, 仔细擦层着镜面, 不紧不慢地说, “你就这么着急啊,再陪哥哥唠会儿嗑呗。”
  萧恕挑眉看他,没言语。
  曲楚耸肩笑了下回答, “带了一把折叠椅, 一个手电筒, 一兜子吃的喝的, 你家小宝贝儿喜欢的她应该都买了。”
  “嗯。”萧恕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了。
  应长乐是办事非常周全的那种人, 就是事发太突然, 曲楚车上的确也不会常备有多余的折叠椅。
  “我过去送个东西,唠嗑等下来巷口唠。”萧恕吐出口白雾,沉声说。
  “行。”曲楚点头, 干脆回。
  萧恕从后备箱里捞出自己的折叠椅和军用手电筒, 朝巷口走去。
  他在巷口反手持手电筒,用力敲了两下墙面,铝合金制外皮击墙发出清脆的响声,萧恕提高音量,冲巷子里喊,“我来送个东西。”
  洛今离家出走,多半是有心事,萧恕和她不熟。人家女孩子的事,萧恕不想知道,也不准备听墙角,他来给自家乔卿久送东西,就光明正大的说来送个东西。
  片刻后最深处传来乔卿久的回答,带着回音,“我过来拿。”
  乔卿久小跑着从黑暗里出现,撞到萧恕眼底,朝他伸出手来,手电筒开了强光,光源范围足。
  她寻着光而来,却只有一条路,像是搬到八号院后的日子。
  偶有崩溃时刻,极难捱过去,但住隔壁的那个人始终在有光的地方等着她。
  “我去巷口等你。”萧恕言简意赅的交代,便转身退出巷子。
  乔卿久在原地怔愣了半秒,同样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人生长不过百年而已,左右最幸福那几年,不过是心里知道,不管自己去哪儿了都有人在等你回家的日子。
  ****
  应长乐带来的折叠椅空着,刚才她让给乔卿久坐,乔卿久起身离开了,所以就空了。
  为了防止两校学生来往乱搞而加高的隔离墙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两个强光手电筒,外加两个手机电筒齐齐启动,也不过只是堪堪照亮了三人所在的一角。
  椅子多了一把,洛今却仍然不肯坐,她保持着双手抱膝的蜷缩姿势,趋近于某种防卫状态,可眼神非常柔和,还透着丝迷茫。
  在乔卿久来以前,应长乐已经在这里陪了洛今将近二十来分钟了,可她俩什么都没聊。
  洛今扫了眼来人后礼貌的颔首,应长乐同样回以礼貌的点头,然后这两个人就一起在墙角,一站一蹲度过了二十分钟,僵持不下。
  应长乐性子冷,和乔卿久的装乖不同,她是真的冷,能不讲话就懒得讲话,和她那张美艳极具攻击性的脸毫不搭边。
  乔卿久只得担负起聊天的重任。
  谁让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能聊的呢?
  乔卿久打开折叠椅,但没有坐到椅子上去,她蹲下和洛今平视,眨了眨眼睛,轻声细语的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家出走,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躲在这里。但你的家里人和同桌江尽月现在非常着急,念姐现在跟你妈妈在一起,我已经跟她们说找到你了,要她们不要担心。”
  “嗯。”洛今抽鼻子发出声闷哼,小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应该的,我们是朋友呀。”乔卿久莞尔一笑,温柔道,“我跟她们要了点儿时间,她们暂时不会过来,等下我和应应会一起送你回家,这样可以吗?”
  乔卿久生了张乖顺没有棱角的长相,在与人交流方面自带了技能点加成。
  讲话看上去软绵绵的,可实际上开场就坦荡的告诉洛今这样的事实:我们既然找到你了,等会一定是要送你回去的。
  大前提乔卿久讲清楚,才能再说后话,如果洛今抗拒、表示坚持不想回家,要继续离家出走,那现在就势必是其他局面了。
  离家出走是不可能让你离家出走的了。
  巷子里长年累月的不见阳光,墙角霉菌滋生,还有簇簇白蘑菇爬墙生长,看不见则已,能看到实在难让人忽略。
  晚风撞上墙面又折返,带来难闻的气温,乔卿久和应长乐非常厌恶这样的环境,可谁也没有和洛今打商量,提出“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蹲”的这种要求。
  她们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
  洛今看着乔卿久,沉默了小一分钟答,“嗯,我等下会回家的。”
  悬在心口的石头轰然坠地,乔卿久登时轻松不少,她没有回过头,自然看不见好友应长乐坐在折椅上,半干不干的长发披散垂在颈侧,桃花眼半敛,若有所思的模样。
  应长乐刚洗完澡就接了电话,来不及吹干头发便出来找人,好在夜风温和,烘得差不多了。
  “你要喝点儿什么吗?或者吃点儿什么?”乔卿久体贴入微的问。
  洛今动动嘴唇,微圆润的脸上苍白没有血色,沉沉应,“不用。”
  乔卿久亦不强求,她笑盈盈的宽慰,“你如果有什么心事的话,或许我和应应可以当你的倾听者,有些事情憋在心里很难受的,说出来的话往往会舒服许多。”
  “应应替你跑过长跑,你借过我卫生巾、替我出过头,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唱过歌,你送过我生日礼物,起码在我和应应心里,你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想说些什么,你统统可以说出来,畅所欲言,今天出了这个巷子,我们会守口如瓶的。”乔卿久诚恳讲,怕洛今不相信,又补充说,“唔,我俩可以发誓的。”
  “不用、不用、不用。”洛今慌乱的摇头,还摆了摆手解释说,“我拿你们当朋友的,我知道的。”
  她不伸手到还好,普通人在长时间半蹲后,上肢忽然晃动,身体很难保持住平衡。
  眼见洛今要向后倾倒,乔卿久迅速起身,半弯着腰的按住她的肩膀,自己连带着晃了身形,将将把洛今固定在原处,没让她摔倒。
  乔卿久长吁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应长乐同样站了起来,见两人都没倒下,才定神。她上前伸出两只手,冷冷清清的讲,“一人一只,都给我起来说话,蹲半天了,我看着你们都替你们累得慌。”
  “……”差点儿带着乔卿久一起摔倒的洛今不好意思再执意蹲着了,她听话的起来,紧接着被乔卿久和应长乐按到椅子上坐下。
  应长乐从购物袋里捞出瓶矿泉水,开了盖子递给洛今,又如法炮制的给乔卿久递了瓶草莓牛奶。
  今夜月色不明,暗巷中的光源只有手电筒发散出的强光,打在灰暗的蘑菇上,气氛诡异。
  清甜的水润湿喉咙,洛今抿着起了干纹的唇,双手攥着瓶身,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
  她大概有话要说,不知怎么开口。
  踌躇不决。
  乔卿久不催,应长乐更是散漫的拉了椅子坐下,把发尾撩到椅背后面,垂眸滑起手机屏幕。
  “我……”三两分钟后洛今终于艰难的吐出音节,“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都可以,你想讲什么都可以,我俩会无条件倾听。”乔卿久手撑在椅子的钢管支架上,身体半倾,随和的笑着讲,“今晚我俩为你加钟。”
  洛今轻轻点头,下一秒乔卿久的笑意就全然消失。
  因为洛今讲,“应应有和你说杨木和阮惜对我做的事情吧?”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乔卿久有点儿发懵,耳畔风声乍起,寒意自心地升起,她难以置信的看着洛今,应长乐同样半回眸,开扇的桃花眼微眯的扫过。
  挚友对视,堪堪一个眼神就足够了,乔卿久什么都能读懂。
  许是当时应长乐撞见了什么事情,关乎到洛今,而后守口如瓶,连极亲密的自己也没有吐露。
  乔卿久攥着拳答,“她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也没有。”
  “原来这样啊。”洛今垂头,喃喃自语,再抬头时认真的讲了句,“那真是谢谢你们。”
  应长乐锁掉手机,语调是如常是冷清,可少了那丝慵懒的温吞,“如果你说这困难,我可以帮你讲这段。”
  她不是乐意多讲话的人,但比起让洛今来讲这段破事,应长乐觉得还不如她来说。
  受害人重新叙述案发经过,真的难受。
  洛今凝视着应长乐,低声问,“可以吗?”
  “可以。”应长乐肯定道,又再度确认,“那我讲了?”
  随着洛今的点头,应长乐缓缓开口。
  御姐音低哑,调子是冷的,却总也凉不过乔卿久接下来听到的事情。
  “去年刚开学时候,有一次我忘了拿手机,到家才发现,曲楚就开车送我回来拿了。当时高一已经走空了,高二和高三也开始自习了。我拿了手机路过女厕所时候,洛今冲出来撞到了我,她说了句抱歉就冲下楼了,书包拉链没拉,掉了两本书在地上。”
  “我捡了书往教室走,想着给她放回去,再出来正好撞见杨木和阮惜从厕所出来,他们很大声的讨论,现在手里有这种照片了,看以后洛今还敢不敢再纠缠江尽月了。”
  “就是这样,我自觉不是热心人,更不喜欢管闲事,所以后来我看洛今没有想捅出这件事的意思,就没多说什么。”
  “毕竟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应长乐垂眸,纤长的手指把着手机转了圈讲,“被人欺负至此,这对我而言是要刚到底的事情,可对于洛今来说,或许当作没发生,别再提及是最好的选择。”
  阴风阵阵若利刃擦身而过,乔卿久眉头紧皱,指甲掐着指腹不语。
  绝大多数程度上来讲,乔卿久都是团宠出身那种人,她这十来年在人际关系上总是顺风顺水的。
  可毕竟不是人民币,有人讨厌是必然,然而讨厌归讨厌,究竟能对她造成什么伤害又是另一回事。
  在阳光下待久了,被善意围绕,险些忽略了背阴处滋生的恶。
  曾几何时乔卿久被不认识的爆.炸头堵在这条巷子里,她觉得自己解决了,然而后面进来那人带了刀。如果萧恕当时没出现呢?胜算又有几成,会不会比洛今那时的处境要好。
  因为没有如果,所以连她自己都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多想。
  在乔卿久的认知里,这种因为自己喜欢谁,就以下作的方式针对喜欢这个人的其他女生,起码不应该出现在一中。
  从前听应长乐说起那位暗恋江尽月的学姐如何,乔卿久只是叹息,她同样是理中客,不能为任何人做出决定。
  但是乔卿久在这个瞬间恍然大悟,阮惜与杨木操场跑圈时候应长乐这种性子冷淡的人为什么会特地过来看热闹;生日时洛今送的那份别致小巧、具有许多功能的报警器又是何原因。
  洛今明明在自己受到了伤害后选择吞声忍气,却屡次三番的帮着乔卿久和阮惜对峙,她是在竭尽全力的保护其他人不要和自己一样受伤。
  “……”乔卿久词穷了,她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表达感谢太轻,安慰又显得无用,索性跟着一齐沉默下来。
  “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感觉阮惜他们也不敢发我的照片出来,发了我会和他们玩命的。倒是久久要小心,我感觉阮惜和杨木会负气对你做不好的事情,才送你报警器的,之前还以为应应和你讲过我的事,你知道呢。”洛今强颜欢笑,反过来宽慰讲,“而且我今天离家出走,真的不是因为被拍了照片这事儿,完全是因为江尽月罢了。”
  云被风打散,弯月露了头,然而巷子墙高深邃,未分得半分月色。
  “我想给你们讲讲,我和江尽月的故事,阮惜拍了我照片,不过是个由头而已,她到底不敢太过火,没露点什么的,内衣还在的。”洛今故作轻松,乔卿久和应长乐脸色凝重。
  洛今的声音轻,散在风里,事情沉,压的人喘不过气。
  “真的要讲起来,又觉得没什么能说的大事了,无非是青梅竹马,父母是世交好友,家住在对面的俗套故事开头。”
  “我的名字还是和江尽月配套取的呢,据说我爸当初是个二愣子文艺青年,和我妈表白心迹,讲今夜月色真美,觉得今月是很好的寓意,所以给我取名叫洛今。”
  “然后我们开始长大了,同班好多年、同桌也好多年,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一直一直一个班。全世界大概都能看出来我喜欢江尽月这件事了吧,只有他本人不知道。”
  乔卿久附和道,“是啊,我们都看出来了。”
  应长乐则换了个角度,“江尽月大概也是真不知道。”
  世上事哪里容易分明白,从小的玩伴对你好,十几年如一日下来,亲厚的像是家人,会被觉得理所应当,哪天稍微差了些都会觉得难受。而突然冒出个陌生人对你好一点点,却又会出于礼貌教养,觉得别人没义务对你好而心生感激。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
  洛今仰头给自己灌了口水,“我知道他是真不明白,他要是假不明白,我或许不会这样难过了。”
  “我其实是不太聪明的人,之前又生过场大病落了些学业,这些年为了追上他的步调,我半口气都不敢多喘,生怕不小心拉开了和他的差距,我一直、一直、一直努力的待在他旁边,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
  “结果假期我们去补课班,有个女孩子站在讲台上说喜欢他,他就多看那个女孩子几眼,他很少会多看我的,哪怕我一直在他左侧。我真的好累了,我大概不会再去喜欢他了。”
  “我也没有准备真正的离家出走,我乖了十七年,想作一下,想试试江尽月能不能找到我来着。”洛今的语速慢下来,头垂着,带了鼻音,“他能找到最好,找不到我就再自己回家。之前我和他提过几次,想知道暗巷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自己怕黑,不敢进来看。所以我就再这里等他,然而他没有找到我,我来了才发现,没什么好看的,传说是假的,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条巷子罢了。”
  乔卿久温柔回,“他举例了许多你想去、常去的地方,刚才江尽月去了少年宫公园的防空洞找你。”
  “这样啊。”洛今若有所思,沉默了半分钟,才缓慢的讲。
  她说的实在太慢了,仿佛是在从身体里将什么东西剥离开来般艰难的挣扎。
  “那大概是我们没有在原地等我们。”
  哀婉低沉至连风听了都会停下驻足不前,洛今语毕,风止。
  江尽月尽心尽力的找洛今了,他去了小时候总去的防空洞里。
  洛今写下那句“永远喜欢江尽月”时真情实感,不掺假半分。
  可是江尽月看到那句话是十年后,他们早不在同一个时间线里了。
  十年前的月光和今晚的或许同一个,但我们早不是十年前的我们了。
  洛今仰起头,泪蜿蜒淌下,她从两道高墙的间隙里努力去窥看到月亮。
  重新解读了他们名字的寓意,尽月,今月。
  最贴合不过是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1]
  空荡荡的巷子里有啜泣声断断续续的响着,应长乐潋滟的桃花眼半阖,乔卿久黑润的眸子失去了颜色。
  洛今为她自己哭,为明白喜欢这种情绪为何物后付出真心的不到回应的荒唐年岁哭。
  心是吸满了水的海绵体,不需要用力,轻轻一戳,就有酸涩溢出来。
  ****
  暗巷外应该早早离开的蒋圣拎着酒精灯和烧烤架去而复返,在萧恕和曲楚质疑的目光里,从风尘仆仆赶来的小蓝帽送餐员员手里接过两大包烧烤。
  “恕哥、楚哥,你们看我干啥,来帮忙啊。”蒋圣蹲在地上点火,仰头吐槽,“她们女孩子在里面谈心,你俩就跟巷子口抽烟干瞪眼啊,真把自己当性转般薛宝钗了啊,准备苦等十八年?”
  萧恕眼尾微挑,咬着烟懒得理他,伸手虚虚指了下蒋圣身后的位置。
  蒋圣不解其意,摇头晃脑的嘀咕着,“行,俩大爷,等着吃吧。”
  曲楚是三人里面性格最好的,他推了下金丝眼镜,礼貌解释道,“萧恕的意思是你架身后石墩上烤,方便,不然就得弯腰或者蹲着吃。”
  “……”蒋圣朝后瞄,果然看见半米高的石墩,面容逐渐扭曲,吐槽道,“那恕哥倒是早点儿说啊。”
  萧恕耸肩,颇为无奈,“那么大一个石墩,谁知道你能看不见。”
  曲楚叹了口气,伸手拦住准备和萧恕干架的蒋圣,横在两人中间。
  一边觉得现在的小朋友脾气真是火爆,迟早把他们抓起来上心理健康教育课,一边不怕事大的煽风点火。
  曲楚语气极温润,镜片下微褐的瞳孔闪过丝光,“冷静,大圣你要冷静,你打不过萧二。”
  “……”蒋圣不可思议地看向曲楚,“楚哥,你觉得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说的起码是事实。”曲楚认真的讲,“其实我不该掺和,可讲道理,如果你让萧恕揍了,然后撂挑子回家了,今天这烧烤就只能我来烤了,我不想烤,所以不能让他打你。”
  萧恕薄唇轻抿,做出副勉强的样子,“行吧,看在你是厨子的份上,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