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倾酒。
  舞蹈这种东西, 属于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的艺术。
  第十二届桃李杯于早八点钟正式开场, 礼堂灯光瞬间全灭, 追光灯落在舞台上,报幕后第一组选手开跳。
  除了坐在前两排的评委跟后八排的候场选手之外,剩下的人对台上跳了什么关注不高。
  基本上都是自家孩子上场了看全程, 其他时刻昏昏欲睡。
  古典舞和民族舞的配乐极其催眠, 半个点下来观众席睡倒一片。
  从萧恕到应长乐这四个位子算是构成年龄最特殊的,但操作相当一致。
  连带着那只巨型皮卡丘都低着头, 三个人整整齐齐, 埋头刷手机。
  中途萧恕摘掉耳机抬头问了宋知非句, “久宝大概几点上场来着?咱们别玩过了。”
  宋知非冷静答, “没事, 久宝知道我的习惯, 快到她的时候会给我发消息的,到时候喊你。”
  得了,看来乔卿久也是个不抬头关心台上的主, 心里门清儿。
  上午会把少年组全部奖项评完, 先是少年乙组, 再甲组。
  蒋圣推荐的这家花店本就主打定制, 萧恕钱给足够多, 人家事办得自然明白。
  还不到九点半就发来了消息, 鲜花已经全部到位, 工作人员开始在门口搭台了,保安已经贿赂完毕。
  并且再次确认伴手礼的卡片上需不需要加字,他们连蓝牙打印机都带来了。
  萧恕回:不用, 就按最开始的约定的那样发就好了。
  他垂眼发完这条消息短暂的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了半分钟, 一眼就望见了坐在第五排的乔卿久。
  为了搭配裙子,乔卿久头顶别了大号棕红色蝴蝶结,特征显著,想找到人并不难。
  或许是萧恕的视线太炙热,但他本人更偏向于是乔卿久太敏感。
  隔了小十排的人,乔卿久忽半回眸,隔空遥远的撞上萧恕的视线。
  并没有想象中的隔着人群对望,又不是拍电视剧。
  乔卿久仅仅扫了一眼,就转了回去。
  下一秒萧恕的手机屏幕亮起。
  倾酒:[你偷看我被我抓到啦!]
  shu.:[是我看的还不够明目张胆?你哥看你,怎么能叫偷。]
  倾酒:[略略略,你就是偷看!]
  shu.:[嗯,我就偷看了,你想怎么样?]
  倾酒:[你这个人就很过分。]
  shu.:[反正不是头天过分了,你总要习惯。]
  倾酒:[好了挂了,漂流瓶联系。]
  shu.:[……]
  倾酒:[对了,坐在你旁边的是我表姐,你觉得上次我们吃的非常烤那家烧烤味道怎么样?那是她家连锁店,你跟她说一声,把手机号给她,我承包你一辈子的烧烤。]
  shu.:[好,但你刚才少发了两个字。]
  倾酒:[?]
  shu.:[表情包,爱你好了挂了,纸飞机联系。]
  shu.:[少了爱你。]
  乔卿久不回他了,萧恕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宋知非好奇的看着他,低声问,“你羊癫疯犯了?”
  萧恕瞬间收敛了笑意,把手机递给宋知非。
  聊天记录不算多,宋知非看完面色凝重。
  为了不打扰周围人睡觉,声音故意压得很小,“你俩是小学生吗?”
  “乔卿久可能是吧。”萧恕答。
  “得了吧,你最多也就五年级。”宋知非损道,“把姓名手机号码发给我吧,我们家人言出必行,久宝说承包你这辈子的烧烤,那就得承包你这辈子的烧烤,少一天久宝都不能答应。”
  萧恕按宋知非要求发过去,对方没在讲话,而是直接发了消息过来。
  polaris:[我觉得你这种小学生可能还不知道一些事情,冲你刚才那句保证跟姐姐,我给你交个底。]
  polaris:[我小姨,就是久宝她妈,人非常不靠谱,小时候家里惯坏了,脑子有问题,才能把自己未成年女儿推出家门这种事。但不靠谱不等于真的不爱久宝,她能推倒你家,说明故交不浅,信任非凡。上代人的交情究竟如何,说难听点儿,跟我们这代人其实没半毛钱关系。]
  polaris:[可能唯一的好处就是如果你想法成真,我们不需要担心俗套的婆媳关系,你爹妈对久宝估计比对你都亲厚。久宝不缺钱,她早拉黑她妈了,依她的性子,要是看你不顺眼,或者有半分不自在,那早该搬出来住了,她早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事情了。]
  polaris:[她会住你家的唯一原因就是想住你哪儿,所以少年还是要加油啊,我非常看好你。]
  polaris:[记得删聊天记录,别被久宝看到谁卖她了。]
  shu.:[好。]
  ****
  桃李杯限定每支舞蹈时长五分钟以内,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先后顺序,南平舞蹈附中的群舞抽到第一顺位。
  观众们在遇到自家孩子时抬头,人均观看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纸飞机联系四十分钟后。
  萧恕再次收到了乔卿久的消息。
  倾酒:[等下到我跳了。]
  少年甲组的比赛在十点半如期开始,主持人报幕后,整个舞台黑下来。
  随着悠扬古琴声响起,追光灯打下来,乔卿久一袭水蓝戏服,头低垂,半身爬伏在地面上。
  忽跃起甩袖,衣裙内衬了粉色,薄纱翻覆着飞舞,舞台登时全亮了。
  十几个女孩子此起彼伏的从地上翻腾而起,水袖腾空,在纯黑舞台背景的衬托下,刹那间交错成了伏山水画。
  编舞非常精妙,每个音节的踩点都到位。
  这么多人,这么多复杂的舞步变幻里,萧恕始终能准确无误的找到乔卿久。
  明明是场群舞,奈何萧恕眼睛里只看得到她一人。
  圆场绕圈过后乔卿久忽然换上了件淡金外披,跟他人有了差别。
  她径直从圈内空翻至最前排,跪拜着缓缓起身,开始了一轮领跳。
  开场即巅峰,不知道对于后面的对手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群舞的评奖结果在独舞开始前,南平舞蹈附中不出意外的又获得金奖。
  至于为什么说是又,因为少年乙组的群舞跟独舞金奖也是南平舞蹈附斩获。
  萧恕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屏幕,他有千万万语。
  落定发出时,仅真情实感的扣下两个字:[很美。]
  乔卿久是隔了会儿才回的,她回:[自然。]
  傲得不行,但有足够的资本傲。
  跟群舞的抽签恰好相反,乔卿久的独舞抽到了倒数第二名,此刻正坐在化妆间椅子上。
  应长乐在小心翼翼地拆她头上的发髻,生怕弄疼她。
  “你不爱我了,你都不给我带喝的。”乔卿久撒娇喊。
  “再闹你就自己拆,我给你带了你就会喝吗?什么时候你上台前会喝水了,你不会喝的,草莓牛奶我买了,等下记得问你萧恕哥哥要。”应长乐无情拆穿她。
  乔卿久正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给应长乐看,“你果然不爱我了呜呜呜。”
  应长乐停手,桃花眼潋滟,幽幽道,“我爱你,有结果?”
  “……”乔卿久闭嘴了,“我错了,我是个哑巴,你继续拆,别停啊。”
  因为对着半身镜,乔卿久不必回头,就能从镜中看到应长乐在干嘛,她正低头敲手机。
  乔卿久好奇问,“跟谁聊天呢?”
  “萧恕。”应长乐答,“我准备让他进来给你拆。”
  “你别闹哦。”乔卿久反手就要去抢手机。
  应长乐灵活的闪过,调侃道,“你搞得萧恕好像会答应一样。”
  乔卿久拿过手机确定应长乐真没发,刚刚她在回曲楚消息以后,才重新坐回去,轻叹了口气,唇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与我有关,大概会吧。”
  很难说这样的自信从何而来,可偏偏就有十分的笃定。
  如果是自己的事情,萧恕会答应、会帮忙,义无反顾。
  这认知让乔卿久倍感心安,甚至开始自己对镜动手拆发饰,应长乐把人揪回椅背,亲手给她拆了个干净。
  家养了只团宠,不可能让她有机会自力更生。
  本身就快跟别人跑了,再不往回揪几下,过两天就彻底在别人怀里乖了。
  ****
  “下面是南平舞蹈附中乔卿久,古典舞《展翅》。”主持人官腔报幕。
  萧恕眉头轻蹙,又展眉解颐,蹙眉是因为与乔卿久有关的一切他都看过数次,烂熟于心。
  记忆若是无差错,乔卿久之前获奖跳的都是民族舞,刚才的群舞也是民族舞。
  现在独舞改跳古典了?
  聚光灯打落在舞蹈左角,乔卿久跪躺在地上脸向上,纤弱的手臂缓缓朝天伸出,指尖轻颤。
  又收回,反复几次后,像是出生破壳的幼鸟,不断尝试着挥舞自己羽翼并不丰满的翅膀。
  终于会飞了,乔卿久先是躺姿以手指和手臂表现生涩稚嫩的宛若自己真是只鸟,然后是跪姿上半身展示,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满目承载着对世界的好奇。
  最后才彻底站起来,着一袭鲜艳的红裙,长及脚踝处,高傲的像是只浴火而生的凤凰,无所畏惧,多次翻转再连着起跳,直接炫技把舞蹈推向最高|潮。
  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鞠躬谢幕。
  乔卿久用她自己的舞,绘声绘色讲述了一个生命的兴起。
  跳得人多了,台下的掌声始终是零星的。
  此刻不知道谁先带头鼓起的掌,掌声雷动如潮涌不休止。
  现场的媒体伏在摄影耳边,“今天头条定下来了,天不生乔卿久,舞届万古如长夜。”
  萧恕还沉浸在乔卿久的舞蹈之中,半响没能缓过神来。
  他完全没接触过舞蹈这个领域,可乔卿久带给观众的震撼不是假的,有自发地掌声为证。
  自家小宝贝儿是真的非常厉害了啊。
  ****
  乔卿久捻着裙角下台,掀开布帘就看到了在等她的王怀雪。
  微怔,杏眼里漫上氤氲水雾,气息未平复下来,胸膛轻微起伏着,哑声喊了句,“老师。”
  王怀雪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递给她,微笑应,“我过来提前恭喜你。”
  从乔卿久四岁跳舞那天开始,就是王怀雪亲自教的,十二年匆匆而过,王怀雪熟悉她的每一个习惯,知晓她上台前不饮水,所以次次等在这里给她送。
  这场景乔卿久经历过无数次,可今天大概会是最后一次。
  水入喉,不解渴,反而更涩了些。
  乔卿久下定了决心,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讲。
  王怀雪是除了血缘至亲外,陪伴她时间最长的人,不单单只是她老师。
  多年来王怀雪为乔卿久忤逆领导,破例让她算在舞蹈附中的团内,带她上春晚、上电视节目,不夸张的讲,王怀雪在她身上怀的希冀,绝不比曾经的周音要少。
  乔卿久活到如今都在为了圆满他人的期愿努力,周音不仁,她不义。
  然而王怀雪向来待她极好,话说出来,便是负尽了。
  她们在灯光并不明亮的后台僵持了半分钟后。
  王怀雪先开了口,语气温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久宝最后一次跳专业的舞蹈了吧?”
  前台报幕声模糊不清,乔卿久迟钝的微微点了下头,妆容掩饰不住落寞神色。
  她垂头呢喃道,“老师,对不起。”
  王怀雪轻笑,凑近把她一把揽进怀里,从上至的抚着脊背,像是小时候乔卿久每次累到泪眼婆娑时一样安抚着人。
  “大半年前你说桃李杯独舞想跳古典,你自己来编舞那时候起,我就猜到了七八分,早有心理准备了。”王怀雪温声说,语气里满是宠爱,听不出半分责怪,“再说了我最开始教你,是因为你有天赋,不学可惜了。而且我又不是没收钱义务教的你,别搞得欠我五百万一样好吧。”
  乔卿久没抬头,在王怀雪怀里蹭了蹭脑袋。
  王怀雪继续讲下去,“早些年带你出去,介绍你时候总说你是我徒弟,这几年别人提我,多半会加上一句,乔卿久就是她教出来的,久宝早就已经成为了我的骄傲和金字招牌。咋俩师徒一场,互相成全而已,谈不上辜负,更不需要对我道歉。”
  讲到这里王怀雪收了笑,认真的讲,“我作为你老师,自然是希望你能一直跳下去的,你是我几十年来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没有之一,成名成家是迟早的事情。但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好,跳舞太辛苦了,久宝家境优渥,文化课不错,你不是只有跳舞这一条路。”
  “我实际上很开心,久宝能够遵从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我带过太多学生了,她们中很多人咬着牙坚持跳下去的理由,未必有多热爱跳舞,只是我跳了这么多年,整个青春耗费在这一件事上,不跳下去可惜了。”
  “我很开心,你能够遵从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如果你觉得对我有亏欠,那答应老师一个要求,今后请过得尽兴,要开心快乐。”
  “好。”乔卿久仰头,坚定答,她比王怀雪要高一些。
  抬头后从王怀雪的肩头看见通往舞台的路。
  越靠近舞台处的灯光越昏暗,头顶高悬的这盏灯过于昏暗,照不清下台后的路。
  乔卿久也看不清自己今后的路。
  王怀雪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得开心啊,否则老师会后悔,后悔放你走了。起码在眼前看着,你跳舞,我还能再护着十来年呢。”
  “知道啦知道啦。”乔卿久撒娇撒痴,挽着王怀雪的手说,“说不定我混不好,没几天又回来跳舞了呢。”
  王怀雪假装生气,虎着脸说,“可别了,我不要你啊,你混好点儿,别回来。”
  “知道啦知道了。”乔卿久抽抽鼻子答。
  “你是在这儿等会儿,还是回化妆间?”王怀雪问。
  乔卿久摇头,放开她的手臂,从旁边拎了两个塑料椅子过来,“等下就公布奖项了,回去也来不及卸妆,就还得再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会儿吧。”
  “行。”王怀雪干脆应,“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吧,等下颁奖完就散了,我得回去了。”
  目送老师离开后,乔卿久折着裙角,坐在塑料椅子上,杏眼里蒙上层浅薄的水汽。
  乔卿久小幅度的眨了眨眼睛,确定眼泪不会落下来,才觉安心。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
  可此时此刻很想要抱抱,要摸头安慰,或者跟什么人诉说上几句。
  她没拿手机过来,更阻止了应长乐过来后台等她。
  乔卿久两手空空,凝视着通往舞台的那截短楼梯。
  许多年岁月尽负于登台的几分钟里,荣耀、掌声、鲜花,她的所有努力皆得到了应有的回应。
  并没有什么遗憾的。
  耳畔的音乐戛然而止,最后一位选手谢幕,掀帘看见乔卿久时怔了片刻,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乔卿久抿了抿嘴唇,把手伸到脑后,灵巧的双手翻动,散开盘好的头发,以手为梳,披散在肩头。
  这类舞蹈的评分都是在每位选手跳完后,谢幕到报幕的一分钟里打完的。
  现在只是综合整理分数,不一会儿就能开始公布成绩。
  乔卿久垂着头去看自己的脚尖,突然听见门口传来声短促的口哨声。
  她觅声偏头看过去,唇角绽开抹灿烂的微笑。
  萧恕黑衣落拓,脖子上挂着本应该在应长乐哪儿的陪同证。
  少年人单手抄兜,另手拎着杯粉红色的草莓牛奶。
  站在后台的入口处,神态慵懒,狭长的眼尾稍挑,目光带着审视,缓步朝她走过来。
  乔卿久就这样坐着没动,凝视着萧恕越来越近。
  她望见萧恕从光线充足的地方,一步一步的往昏暗处走,走向她。
  萧恕站在乔卿久半步开外,俯身和她平视,沉声讲,“我终于找到了你啦。”
  话说的简单,实际上包含了许多步骤。
  要找应长乐拿到陪同证,要从化妆间找到换衣间,再过来后台,指引的工作人员早离开了,得自己摸索着找过来。
  萧恕把手里的草莓牛奶放好吸管,手拿着递到乔卿久唇边,喂她喝。
  乔卿久乖乖地凑过头来,咬住吸管咕咚了一大口才放开,“给我拿。”
  “嗯,给你拿。”萧恕把杯子递给她。
  乔卿久脸上的笑意只增不减,梨涡比往日深重不少。
  她侧腰把奶茶杯放在地上,直勾勾的盯着萧恕看,想要抱抱跟摸摸头,于是她真的这样做了。
  乔卿久站起来,萧恕陪着她直起身子。
  “久宝你”萧恕刚刚开腔,就被迫止了声。
  与其说乔卿久是忽然伸手抱过来的,倒不如是撞上来的。
  萧恕全无防备,被她猛然这样扑进怀里,接住人后惯性往后退了小半步才稳住身体。
  身体贴的严丝合缝,萧恕回神的很快,托扣着乔卿久盈盈一握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的更深。
  跳舞的裙子单薄,体温源源不断的互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