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令妃(四)
  正月初一这天早上,又开始下雪。海兰察过来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和傅恒在养心殿经常见面,侍卫处就在军机处边上,他是特意来看璎珞。
  傅恒从准噶尔回来后,璎珞便开始张罗明玉的婚事,明玉舍不得离开璎珞让她一人孤苦,但璎珞执意要她出嫁。海兰察奏明了皇帝,并无阻碍,璎珞赠了全套的嫁衣,看着嫁衣落泪,明玉终于明白了她对傅恒的心意始终不改,却无可安慰。傅恒赠了安定门大街的宅子。但明玉暗下决心,绝不离开璎珞嫁人出宫,当年若不是因为自己被纯贵妃银针凌虐,璎珞也不会入宫委身皇帝。
  后来知道皇帝终于要成全傅恒和璎珞,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一切苦尽甘来,简直难以置信。明玉才放下心来,兴高采烈憧憬着自己的幸福,只待和璎珞一起出宫。但璎珞还没离开圆明园,明玉便发现自己已经银针入腑,命不久矣,她坚决中止了婚事,绝不上索伦府的花轿,璎珞和海兰察苦劝无果,只能由了她。
  因为是皇帝允婚,所以海兰察将原委禀明了皇帝,皇帝心中也自叹息,因要报令妃病卒,明玉既然已经到了弥留阶段,便在明玉离开的那天,一齐报了主仆二人之丧,说明玉忠心殉主,顺理成章,且能更好地掩人耳目。这样,她虽然没有嫁入索伦家,她的葬礼和给她家里的抚恤银子等级依然和普通宫女不同,丰厚了许多。
  璎珞又拿出自己几乎所有的体己来,海兰察坚拒不要,说明玉家以后有自己照拂,叫璎珞放心。璎珞自是不依,说自己这些都是皇家的赏赐,自己要出宫了,将来也用不着了,傅恒叫海兰察从了璎珞的心愿。海兰察又要还了傅恒那宅子,傅恒却说那宅子上宫里当差方便,海兰察用得着,也坚决不收回。
  海兰察还明白皇帝是因为璎珞,虽然皇帝已经数年没一字提起过她,但谢恩时,皇帝道:明玉服侍容音多年,容音走后,是朕没有过问,以至于她受虐丧命,当时皇后说苏静好和容音素来交好,把她给了苏静好,朕看亦无不妥,哪知苏静好心肠如此歹毒。如今也算朕对你和容音的一点补偿吧。
  海兰察心想,这么多年了,皇上对先皇后还是十分怀念,不禁感动,又替众人感到安慰,叩头道:皇上言重了,奴才惶恐。奴才都明白,奴才不怪皇上和皇后,一切都是造化弄人,是明玉没有福气。
  璎珞想起明玉走的时候,和自己难舍难分,不免悲戚,傅恒心中十分担忧,但不便在海兰察面前表露,而且璎珞有孕的事,暂时还不能声张。海兰察知道傅恒的心思,不久便起身告辞,说自己还要去养心殿当值。走的时候,对璎珞道:璎珞,明玉经常托梦给我,我都告诉了她,你和傅恒现在很好,她很放心。璎珞点点头没言语,傅恒送了海兰察出去。
  下午傅恒过问了一些府中事务,璎珞陪着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嘱咐她很多事,又连声催她去休息,而且在晚饭以前就回了富察府。一来她知道傅恒和璎珞难得在家相处,自己在,二人不免拘谨且要在自己面前立规矩,影响璎珞休息,二来,她还是回富察府起居更习惯。老夫人走后,和接下来的两日,傅恒便一直待在璎珞身边,珍珠叫其他人都远离夫妇二人,只自己守坐在屋外,随时等候召唤。
  傅恒知道璎珞心里念着明玉,又因为才有了身孕,身体不适,总是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璎珞也觉得自己不知怎的十分地依恋他,又时时困倦,但既然他只能在家中两日,又没有旁人,于是也没了顾忌,二人坐卧随行,尤胜新婚,似乎要将以往多年被浪费的时光都补偿了。
  璎珞睡觉的时候,傅恒要么一起小憩,要么坐在床上看书,让她身旁一直温暖。暖香软玉抱满怀,傅恒不免催|情|动|欲,璎珞还会忍不住捉狭地逗他,最后二人总是结束于亲吻,璎珞知道他极力克制,虽然几乎没有胃口,身体懒懒的不想动,心里却十分的甜蜜。
  初三的夜里,璎珞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被里尚有余温,屋里还点着一盏红烛。她心想,傅恒和自己耳鬓厮磨了两日,熬不住了,定是去书房歇下了,于是抿嘴一笑,但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穿好衣服,披上斗篷,去看他。内门外值夜的翠儿在打盹儿,她便叫她回房去睡,自己出了门,穿过院子,向书房走去,发现外面雪已停了,风也住了。
  她才踏进书房的庭院,便觉得风声猎猎,只见月色如酒,银光泻地,原来傅恒正在刷刷地舞剑,只见他白衣胜雪,长身玉立,如羿射,矫如龙翔,雷霆清光,气飒飒,神扬扬,慷慨豪荡,剑身舞动带起的呼呼劲风,震得四周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舞剑,一时看得痴了,不禁拍手叫好。傅恒才看见一身雪白的她站在回廊下面,立刻收了剑,走上前去,道:这么冷,你怎么起来了,快进屋里去。说着拥着她一起进了书房。
  傅恒见她小鼻子冻得通红,责备道:下次再不要站在雪地里了,多冷啊。说着把她的小手拢在自己温暖的大手里,璎珞微笑地看着他,虽然隔着月白中衣,她依然觉得他身上热气蒸腾,如小火炉一般,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心中柔情涌动,抽出一只手去给他拭汗,口中说道:真好看,你要经常舞剑给我看!傅恒笑道:在宫里太忙,出征在外的时候,我几乎天天早上起来舞的。由她擦了汗,一番活动筋骨,身心大感畅快,将剑还入了书桌上的剑鞘里。
  璎珞突然觉得肚饿,傅恒要叫人起来做吃食,璎珞笑道:大少爷,三更半夜的,别扰人家清梦了。于是傅恒便去书案上拿了摆放着的果子点心给她,璎珞看时,是红豆糕和腌好的杏脯杨梅,叫道:少爷,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傅恒看她吃的津津有味,笑吟吟地道:这是额娘走的时候吩咐珍珠的,我听她们俩在说这个。珍珠说你特别喜欢吃额娘前两天给的红豆糕,额娘还说你现在会喜欢吃酸的,叫珍珠在卧房和书房都摆上,她可是比我还疼你。璎珞自幼没有娘,心中大感温暖。
  初四这天,军机处恢复了忙碌。下午皇帝将傅恒和弘昼召到养心殿,坐在黄案之后,打开一本折子,问道:傅恒,刘德照的处置,你判流放,为什么?傅恒低头回道:据奴才调查,刘德照虽妄言祸福,行为癫狂,但他只是个连寒暑都分不清的疯汉罢了。弘昼道:山东总河白钟山,在他家中搜出反清复明,削发拧绳之语,一个疯子,能干出这样的事吗?
  皇帝将奏折轻掷在书案上,神情严峻,看着他们俩,弘昼也看着傅恒,道:傅恒,你可别被那大逆不道的贼人给骗了!傅恒不看他,继续低头道:皇上,此人是真的疯癫,又目不识丁,据奴才猜测,所谓反清复明,削发拧绳,根本就是当地官员为了谋求上位,刻意栽赃。
  弘昼看着他道:你这是什么话?傅恒道:抓捕一个疯汉,与抓捕一个逆贼,哪个功劳更大?弘昼道:傅恒,你不怀疑逆贼,你却怀疑自己人,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大清的臣子!皇帝坐在上面也表情不豫。傅恒道:是非黑白,自有公断。
  弘昼还想说什么,只听皇帝道:不必争执,光天化日妄议本朝,大逆不道,就算他是一个疯汗,也是罪无可赦。传旨,刘德照,按律凌迟。并宣示各省督抚,引以为戒,凡遇擅谤朝政者,杀无赦。傅恒眉头一皱,弘昼颇为得意。
  晚膳的时候,李玉从外面匆匆进来,皇帝埋怨他道:你现在越发胆子大了,连朕晚膳都不伺候了?李玉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放下筷子,奇道:什么事,这么急啊?不是两天前才给了消息?李玉从袖子里拿出折好的纸条来,递给他。皇帝拆开一看,半晌没言语。李玉本也好奇,见他的手微微颤抖,去看那张纸,只见上面用墨笔画着兰花,兰花叶子上画着一只小虫子。
  李玉觉得这画似曾相识,又见画边上写着两个娟秀的字:请见。一思,登时想起,这是令妃以前在皇上身边时一起画过的画,当时德胜还和他说令妃就不怕砍头云云,那两个字也是女子手迹,虽然写得无头无尾,但定然便是令妃的字。心里吃了一惊,又为皇帝欢喜,于是拿眼去瞧皇上,只见他还拿着那张纸出神,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皇帝回过神来,对他道:叫他们把这些撤了,你和朕进来。说着自己走进了卧室。李玉见他饭也不吃了,又不好劝,只得答应了,自去吩咐人。过了一会儿,李玉进来,只见皇帝恢复了常态,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皇帝道:你去告诉他,三日后下午在正觉寺,其他的你去安排,务必要妥当。李玉道:是,奴才明白。皇帝又道:你吩咐下去,朕从明日开始去圆明园处理政事,朕要在那里住几日,叫他们也过去。李玉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军机大臣们,道:奴才遵旨。
  李玉见皇帝心情甚好,低声道:皇上,这都多少年了,令妃终于想见皇上了,奴才真为万岁爷高兴。皇帝看着他,不说话。他立刻知道自己造次了,忙道:是是,奴才胡说八道,令妃早就没(mo4)了,是……是她,她。嘿嘿,皇上您就饶了奴才吧!皇帝用手虚点了点他,没说话,也没笑。李玉猜不透他的心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您看,这傅恒大人知不知道?
  皇帝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李玉不明白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是说傅恒大人不知道,还是说他不知道傅恒大人知不知道,但不好再问。他垂手站在一旁,只见皇帝默默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想心事。半晌,李玉又问道:皇上,您肚子饿不饿,奴才叫他们再送一桌?皇帝忽然站起身来,道:去承乾宫!立刻向外走去,李玉大出意外,忙跟了上去。
  皇后见皇帝来了承乾宫,心中十分欢喜,面上只是淡淡微笑。茶上来以后,皇帝温言对她道:朕说了要来看你的。皇后道:是,臣妾想着您初一才来过,便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了。皇帝端起茶,看着茶,道:淑慎,朕没想到,你也多心了,沉璧她一个孩子,你做着皇后,还和她一般见识。她才来的时候,还是你教她规矩。
  皇后知道这是皇帝在责备自己,但突然叫自己的名字,他都多少年没叫过这个名字了,显然又含有爱护之意,心中起了羞愧,脸都红了,坐不住,从榻上站起来,立在皇帝面前的下首,低头道:皇上,臣妾每日里听多少人抱怨她,所以不想您落了埋怨,臣妾和皇上这么多年的夫妻,怎么不知道皇上呢。
  皇帝“嗯”了一声,把茶碗放下,道:你坐吧。朕啊,明儿就去圆明园了,这些人也消停些。皇后诧异道:皇上,那您不办事了?皇帝缓缓地道:这个年前啊,朕就叫奕禄把九洲清晏和勤政亲贤收拾了,开了年,朕去圆明园的时候,便去那里办事儿,叫傅恒弘昼他们也一起过去。皇后点了点头,坐回榻上,道:皇上思虑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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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渊源】刘德照反清复明案。是乾隆朝文字狱案件之一,山东一个名叫刘德照的疯人,在书写宇贴时有“兴汉”“兴明”与“削发拧绳”之句。此案报至乾隆那里,乾隆认为刘德照这个人绝不是真疯,他是以疯来掩盖自己反叛朝廷的罪行,打着疯的旗号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书写攻击清朝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此人绝不能放过,于是下令把刘德照处死,并将居住他地对刘德照情况丝毫不知道的刘德照的弟弟也发配黑龙江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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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这节里的殿议和原剧62集中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