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运是多么有趣之物。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歌声从未缺席过我的人生。我甚至记得面庞模糊的父亲曾经说道:“萤萤唱歌这么好听,不去当歌星太可惜了”。可现在,我一个人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生存,带着无声而弱小的身体,而且这条命还是别人救起来的。
  我和继国君决定暂时留在了京都郊野的那位救了我的农户村田家,其实这是继国君单方面的决定,我也没有理由反对。
  虽然从鬼门关上把我的生命救了回来,我却无法逃脱中毒变哑的命运。此后过去整整两年,我和继国君在村田叔的农田里帮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继国君虽然以前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却显露出其聪慧的天赋,所幸很久都没有遇到天灾,收成一直很好。每天我帮他们洗衣、洗菜,以及打扫农屋。村田偶尔会给我们一些工钱,每次继国君都会默默收下存起来,在这个乱世,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能够饱暖生活,已经是我曾经颠沛流离时的奢求了。
  在京都的两年,我见过太多路边的无名尸体,见过被晾在河滩上肚子被刺穿的孕妇,见过熟悉的空荡荡的衣物却没有人骨,见过武士军队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路上,他们的表情疲惫而忧伤。
  村田叔说,我失踪后,村里都以为我被山上的鬼吃掉了,只有继国君坚持上山去寻我。
  而继国君每次听到鬼的言论,眼里总是充满无名的悲哀。
  继国君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非常讨村里的乡亲喜爱,尽管他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劳作,在这乱世男丁本来就稀少,乡亲们很快对继国君爱护有加,连幼小可爱的孩子们也不惧怕他脸上深红色的火焰斑纹。
  他是一个剑术天才,闲暇时总会在院子里看到他挥舞着佩剑,每当这时我都会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静静地看他挥出凛冽而温柔的剑影。
  我总觉得我应该为他做些事,可是我对他的了解却如此稀少。纵然我知道不会因我而改变,可我既然来了,我定要为他做些事情。
  我开始在破布上画画。
  毛笔和墨砚是村田叔在集市上为我买回来的,因为我一直盯着那东方器物不挪身体。一开始我从村民手里捡回了一些织布剩下的布片或白衣补丁画,我的画技很一般,一开始画继国君总会画得抽象不可方物。继国君很喜欢我的画,渐渐在他的鼓励下,我开始画身边的人或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画画的名气逐渐在村里传开,我笔下的人物也越来越多,村田叔曾经问我是不是出自书香门第,我摇头。我想做的只是让继国君看到与他所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尽管我不能说给他听。
  后来,我开始画故乡的景色,开始画一些村民难以理解的器物。继国君总是耐心地等我画完递给他看。
  “这是什么?”他看着布上一个类似弦乐器的东西问我。
  「小提琴」我在布上写道,「一种和三味线差不多形状的乐器」
  小提琴是我最喜欢的乐器。
  每次听到新奇的事物,继国君的眼睛总是澄澈而好奇的。我能做的只有如此。
  又一年过去,京都几乎所有的大夫和药店老板都知道了我。
  每到祝日,继国君总会带着我出现在京都的大小药店里,村田叔叔给的报酬像流水一样流入他们的囊中,每次他们都会给继国君很多药材,回家后继国君总会帮我煎好,时景一长他的身上总是多了股药味。我的喉咙浸润了所有药液,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逐渐绝望,继国君却一直坚持听信了那些老板背后讨论我的嗓子几乎没有希望织好却依旧编造的故事。因为除了这样,我们别无他法。
  有一天,村田叔从街上回来,告诉我们京都城里来了一位神秘的医生,那位医生似乎留过西洋,奇怪的是只在晚上问诊病人。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继国君起身——
  “我带萤去看看。”
  京都最近并不太平,总会听到鬼吃人的传闻。村田叔叮嘱我们起早出发,晚上尽量不要出门。我有些害怕,只在晚上问诊的奇怪医生,我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人……继国君似乎感受到我的激动,他轻轻抚了抚我的后背。
  结果那位医生只是身怀眼疾,不愿白日面患,我看了他开的方子跟之前的别无二致略有失望。回来的时候青空下起了雨,道路泥泞不堪,我们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回去。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的腿似乎陷进了泥泞之中,我和继国君上前帮他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他向我们道谢。我安静地点头,继国君告诉他,我无法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突然一怔。他与我们同路,路上他与继国君谈起了我的病情。原来他也是个药种,日本快被他走了个遍了,一直在寻找一味稀有的药物。
  日薄西山,我们到了村子前与他告别,他沉吟片刻突然对我说:
  “萤小姐,我曾经在关东之地寻得了一些治喉疾的草药,也许你可以试一试。”
  我几乎快绝望了,若西洋的医师也治不了我的嗓子,恐怕我一辈子都无法说话,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地笑着感谢他。
  他一边翻找一边对我说:
  “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这世上苦难太多,但萤小姐的身上仍有一种希望和坚强的气质让我难以忘怀。”
  说完这句话后,他突然陷入的沉默,这沉默久到我甚至以为他和我一样变成了哑巴。
  “命运总是无法掌握,”他起身轻生说,“走过了大半生,我觉得世界上还是存在着美好的未来,希望姑娘不要忘记这些美丽的东西。”
  我无法说话,继国君在一旁若有所思。
  他拿出一个小纸包放在了我手上。
  “拿回去用水吞服。”他笑道,“希望事情还不是太糟糕。”
  老者临走时与继国君寒暄了一会,继国君问他:
  “你要找的药是何物?我们可以帮你寻找。”
  我还是只能看着他无法说话。
  老者看着继国君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十分陌生,却又十分温暖,像即将到来的春天一样。
  “一朵远东的青色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