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高个儿小人手臂被缓缓抬起,似是拱手行了个礼,而后缓缓说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矮个儿小人后撤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声音似是嗔怪,又不失严厉:“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布上一时静默,而后高个儿小人低下头,以袖掩面,不敢再看身旁人,只敢默默念叨一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那话音刚落,闻瞻的声音便在江知宜耳后响起,“瞧见这些,是不是很庆幸昨日夜里临时改了主意?”
  “那是自然……”江知宜终于腾出精力来回头看他,就要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她这微微一转头,带动披于肩上倾泻如墨的秀发,丝丝缕缕、纠缠不清,正缓缓蹭过他的脸。
  闻瞻伸手去拨弄,长发在他手中穿过,如同手中握住的沙,一点点儿滑出他的手心,他突然觉得,江知宜正如这云鬟雾鬓一般,纵使他能暂握于手心,但终究会是一场梁上之梦。
  他有些恍惚,再次伸手去抓落下的长发,却听屏风外演灯影戏的太监突然询问:“皇上,这出戏完了,您还想看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江知宜率先开口,对着那太监回应,清脆的声音如清泉细流。
  闻瞻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而后又意识到他在屏风后,那太监压根看不到他的回应,又慌忙出声道:“算了,今日就这样吧。”
  第39章 离王  皇上一如既往的令人生畏
  太监们应声不敢迟疑, 慌忙又去收拾东西,一阵乒乓作响之后,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江知宜坐在玫瑰圈椅上, 看着屏风外人影杂乱, 又缓缓消失不见, 最终恢复至空荡荡的样子,并无甚感觉。
  左右自她进宫开始,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能有机会看一场灯影戏, 都是皇上莫大的“恩典”,她还能再要求什么?
  闻瞻的手覆在圈椅的扶手上, 端着从背后轻拥她的姿态, 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等朕年后放你出宫, 你要做什么?”
  江知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将后背微微前倾, 拉开与他的距离后,有些垂头丧气的回应:“我这样的身子, 能做什么?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缠绵病榻,等着有一日彻底结束。”
  “就算宫中的太医治不好你的病,宫外自然也有人正等着为你医治。”闻瞻的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轻点着, 似是不喜听她说这些话。
  有人正等着为她医治, 江知宜知道她说得人就是卫延,毫不迟疑的回应:“我说过,我不嫁给卫延,况且我这样子的人, 还能嫁给谁?”
  她如此果断的再三提起不会嫁给卫延,倒不是怕闻瞻因为误会会对自己做什么,而是觉得卫延在两人之间的纠葛中实属无辜,不该因为她模棱两可的话受到什么责难。
  闻瞻明白她这并不是自贬,而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愤恨,正是因为他,她才落入这样难堪的地步,再也没了与旁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机会。
  事实如此,他无话辩驳,只道:“有你父亲在,自然有的是好男儿愿意娶你,或许……或许嫁给卫延,也不错。”
  江知宜不知他怎么能在改变她既有轨迹后,又平静如初的说出这些话,面带不满的反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嫁给谁?”
  闻瞻被她这句话问得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之后方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为什么你一定得嫁给谁?”
  对于这个问题,谁都没有再回应,闻瞻缓缓起身,不冷不淡的嘱咐:“申姜过会儿子会来给你施针,你收拾收拾准备着吧。”
  江知宜知道她有病在身,怕是躲不过申姜的银针,颇为干脆的应了声“好”。
  闻瞻轻轻点头,最后又望她一眼,见她虽然嘴上说好,但依旧坐在圈椅上并未动弹,也没开口催促,更没像上回似的留下看着,转身自顾自的出了长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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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次看过灯影戏之后,闻瞻数日未再进长定宫,对于江知宜,他一时辨不清心头的滋味,只觉得有些事正朝着他不曾想过的方向发展,而这种改变,并非他心中所愿。
  所幸当前正值年下,朝中事务繁忙,且封地而居的各地王爷,纷纷来至皇宫,需要他应对的人和事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没给他过多思索的机会。
  早上刚下了朝,他便被李施告知,良州离王已到皇城门脚下,这会儿正匆匆赶至皇宫拜见。
  对于这个二哥闻离,闻瞻并没有太多感情,其实只不过是见过几面的人,能谈得上几分温情?更何况他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夺走了本该属于离王的帝位,权势争夺之下,哪里还有兄弟之情?
  虽没有兄弟之情,但君臣之礼倒是论的清清楚楚,离王自良州一路赶来,连歇脚的机会都没有,就得马不停递的先来皇宫拜见,得到闻瞻的恩准后,方可回京城的府邸。
  进宫之后,离王随李施的指引进了正和殿,刚踏过门槛,便恭恭敬敬的跪地叩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不曾有万分弯折,抬声道了一句“臣问皇上安。”
  闻瞻端坐于上,也不出声唤他起来,只等他完完整整的行完大礼,又在地上跪拜片刻之后,才缓缓抬手,示意李施赐座。
  离王这才抬起头来,一张轩然霞举的面容,与闻瞻有三分相似,但除却这三分之外,便是丝毫不同的意味。
  他眉宇之间少了些凌厉,清扬的剑眉下,是一双堆积着万般风流的桃花眼,眼尾轻轻上挑,是欲说还休的纠缠,薄唇总是微微勾起,带着随和温良的笑意。
  李施弓腰奉茶,他抬手接过轻抿一口,一举一动之间,端的是霞姿月韵的姿态,自带帝王家的矜持贵重。
  待喝过茶,离王方抬眸望向座上的闻瞻,声音轻缓、犹带笑意:“大半年未见,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仪凛然,让人望而生畏。”
  这话说得不但虚假,而且带有几分讥讽,他们上次相见,是在先帝将要崩殂的那夜,在那样的环境下,不论是谁,都沾不上威风二字。
  两人当时共同跪于榻前,等着先帝传出最后一道圣旨,那时闻瞻虽已进宫许久,但与朱甍碧瓦的宫墙重仞依旧格格不入,他游离在这繁华之外,接过那道势在必得的传位圣旨时,面上并无太多的波动。
  那样古井无波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依旧是无动于衷,仿佛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面前渐渐逝去生命的人,与他压根毫无关联。
  “是吗?”闻瞻见惯了他的惺惺作态,本不指望两人真能平和的诉说几句许久未见的感触,只是垂头睥睨着他,丝毫不见与他相熟的意味,顺着他的话回应:“这么久没见,离王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而泽。”
  闻瞻特意咬中“温润而泽”四字,是在说他一贯会伪装的平易近人。
  离王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却并不在意,反倒突然勾唇笑起来,眉眼皆弯成新月的形状,面上又平添几分和煦,与闻瞻的锐利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他在宫中生活多年,各种场面话皆能信手拈来,这会儿自然也不例外,“良州与京城隔的远,臣在良州浑浑噩噩的过了半年,日日挂念皇上和太后娘娘,总盼着可以回京一见,好一续温情,今日才算是心想事成。”
  闻瞻冷眼看着他,对他的“挂念”丝毫不为所动,言语之中极为僵硬:“早知道离王挂念京中,就该早早传信来告知朕,你毕竟是朕的兄弟,一个回京的恩典罢了,朕还能不赏?”
  君为君、臣为臣,君臣之间,不讲兄弟情谊,做臣子的想要恩典,就得自己跪地来求,只要话说得好听,一个小小的恩典,随口便能答应。
  这样的话说得太过直接,直接将两人君臣地位、高低贵贱彻底挑明,不留一点儿颜面,离王着实没想到,闻瞻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会婉转半分。
  他的笑容霎时凝在面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以微笑掩盖着落于下风的窘迫,接着道:“朝中事忙,想来皇上难以应对,臣怎可为着这点儿小事再让皇上烦忧。”
  一个在宫外养大,除了先帝力保,寻不到一点儿证据证明是先皇贵妃之子的皇子,不但受到先帝的青眼有加,还扶他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朝中不知有多少臣子对此多有质疑,质疑多了,只怕这个位置也坐的不太稳当。
  “再如何难应对,如今也都快解决完了,朕倒是担心离王,良州地处偏僻,为遐方绝域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只怕那儿的百姓不好管,不过照离王的本事,要应对这些,理应不成问题。”闻瞻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毫不客气的回应着他。
  每每收到自良州来的折子,皆是有流民作乱,使得良州百姓不得安生,他多次派人去治理,皆是无功而返,想来离王在那儿的日子并不清闲。
  离王伸手端起茶盏,饮尽那半杯茶水,方强逼自己平静下来,继而道:“能不成问题,还是要托皇上的福,以威名镇四方,让各处的百姓皆不敢造次,唯恐惹了圣怒。”
  “百姓大于天,凡事还是须得离王多多费心,只是不知道,能压得住良州百姓的威名,能不能让离王畏惧三分?”闻瞻以探究式的目光端详着他,如同紧紧盯着争夺猎物的同类,只要对方稍有动作,他便会毫不犹豫的伺机而上。
  话落,闻瞻又觉得如此与他攀扯着实没有意思,朝他摆了摆手,委婉的让他退下,“离王不是念着太后吗?那便去仁寿宫瞧瞧吧。”
  离王也不欲再同他在这儿互呛,听见这话后,立即起身,再次拱手行礼,“谢皇上恩典,臣还想去拜见母妃,望皇上恩准。”
  他说的极为客气,全程不曾抬头,直到听到闻瞻开口说“去吧”,才道谢之后准备离开。
  而他刚上前走过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调过头来,面上现出几分轻佻的笑意,“听说皇上已有佳人在侧,臣先恭喜皇上了。”
  闻瞻抬头瞟他一眼,并未应声,面无表情的面容上多出些不耐来,显然是并不想听他提起这个。
  离王自知无趣的讪笑着,这才抬步跨过了门槛,待走下如玉长阶,他又自顾自的开口说道:“京城的风水果然养人,刚回来半日,便觉浑身皆像换了骨肉般舒畅。”
  随行的侍从不解他话中的意思,望着被宫墙围成的四角天空,抬手挠了挠头,“主子,奴才怎么觉得,这皇城还没良州自在。”
  离王回眸睨他一眼,又望了望背后的正和殿,顿时轻笑出声,玩笑似的轻声斥道:“蠢货,若是良州更好,那这天下第一尊贵的人,何必再待在京城。”
  送走了离王,闻瞻又见过几位朝臣,浅论了半日的朝中要事,直忙到焦头烂额,才算是能稍稍松一口气。
  李施为他奉上清茶,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今日要不要去长定宫歇息?”
  皇上近日奇怪的很,往常都快将长定宫当成他批阅奏折的地方,而如今却连歇息都不曾去,日日宿在正和殿里。
  “算了。”闻瞻有些懒怠的接过茶盏,这才腾出空来抬头瞧瞧外面的天儿。
  已是黄昏时分,窗柩和殿前皆被云霞装点,渡上一层发乌的金色,偶有几束霞光穿进殿内,正铺在光滑的地面上,泛着亮光。
  闻瞻正欲起身走走,就听殿外传来太监的高声禀报,“禀皇上,舒嫔娘娘求见。”
  “今日又是二十七?”闻瞻头有些疼,抬手重重的捏了捏眉心。
  “不用奴才算,既然舒嫔娘娘来了,那必然就是了。”李施满脸堆笑,弓腰边往外走,边问:“皇上,还是和以前一样,把人打发走,再送些珠宝配饰去吗?”
  舒嫔娘娘自入宫以来,雷打不动的在每月二十七来见皇上,每次来都会带些备好的吃食,或者日常会用到的东西,皇上次次不见,只是命人去取些珠宝类的东西送到她宫中。
  “嗯……”闻瞻一如既往的拒绝,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拦住李施,破天荒的改变了主意,“罢了,去把人请进来吧。”
  李施闻言一愣,又连忙应“是”,赶紧出去将舒嫔引进殿内。
  舒嫔没想到皇上今日会请她进来,不由得惊诧万分,她与皇上相处的时候极少,突然见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还是在李施的提醒下,说皇上已经忙了半晌,幸亏舒嫔娘娘带了吃食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盈身行礼之后,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将盒中的吃食取出来,缓缓道:“皇上,臣妾知道皇上喜吃甜食,特意做了菱角桂花糖糕,皇上要不要尝尝?”
  闻瞻低头看桌上切成方块的精致点心,猛然想起江知宜也曾做过菱角桂花糖糕,那糖糕是花朵的形状,瞧着倒是好看,就是味道让人不敢恭维。
  “那就尝尝吧。”闻瞻兴致缺缺,但还是缓步走下长阶,坐到了桌前。
  皇上的入口之物,一应要经过太监提前尝过,舒嫔不敢擅自乱夹,只是将银筷递给李施,让他先行验过。
  闻瞻边拭手,边等他验完,才用玉箸夹起块尝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好得太多,起码比江知宜做得好上无数倍。
  “怎么样?可还合皇上的口?”舒嫔上前一步,用碟子接住剩下的那大半块糕点,又递上干净的方帕。
  “还不错,比……”闻瞻险些要说出些胡话来,略微停顿之后,才道:“比御膳房的那些人做得好吃。”
  “皇上谬赞了,臣妾这双粗手,哪比得上御厨们。”舒嫔听到他的夸赞,有些受宠若惊,颊上染上些红晕。
  闻瞻向来不会哄人开心,听到她说这个,并未再多言,摆手示意她坐下,转而道:“在宫中过的可还习惯?”
  “习惯,宫中样样都好,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今日的态度太过温和,与以往的冷漠全然不同,让舒嫔觉得没由来的拘谨。
  “习惯就好。”闻瞻喝了口清茶压下满口的甜腻,似是告诫的开口:“宫中不比原来在府中,处处都是规矩,但只要安分守己,自然会有好日子过,可若是像良嫔似的,一步行差踏错,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是,臣妾明白。”舒嫔听出他话中的严厉,就要起身恭恭敬敬的保证。
  闻瞻摇头示意她不必多礼,朝她伸出自己的手来,舒嫔会意,既是惴惴不安,又是欣喜非常的垂下双眸,将手覆了上去,他手掌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像是无声的安抚。
  舒嫔缓缓抬头,两人四目相接之时,闻瞻这才算真正看清了她的脸。
  杏面桃腮,肌肤粉光若腻,柳叶眉可与春色争绿,双眸清澈如盈盈湖水,颊上那点微晕荡漾在面容上,为她增加了几分柔美,微微低头之时,带着温婉良顺的姿态。
  就是这样一副可人的容貌,闻瞻却觉得总有哪里不尽如心意,长眉似乎过于浅淡,眸中不含丝毫情意,连肌肤都不够透亮白皙。
  他说不清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对比,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似的,如何都理不断,他敛起眉头,松开了舒嫔的手,又抬声唤李施:“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你着人好好的将舒嫔送回去吧。”
  “皇上……”舒嫔暗自感慨皇上脸色变得太快,但又知道他向来都是喜怒无常,也不敢多言,只婉言推辞:“臣妾带了宫人来,不必劳皇上跟前的人再相送了。”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闻瞻不再坚持,着人将她请出正和殿之后,又找了干净的方帕擦手。
  舒嫔出了殿门,情绪并无太多的变化,没什么期待的人,自然也不会失望,她顺手搭上侍女的手,随着前头挑灯的宫人,缓步向自己的荟春宫而去。
  正和殿和她的荟春宫离的极远,她步履悠闲,走了许久才到宫院前的斜角宫道上,却在即将走尽宫道、要进宫院时,发现前头的阴影处伫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竹月色的锦衫,如同寒松挺立般站的笔直,此处黑暗,他原本并不容易被瞧见,但因为束发上映着烛光的白玉发冠,使他整个人都在微弱的宫灯下显眼起来,让人不容忽视。
  舒嫔正欲着人上前询问,却见那人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之后,已经缓缓转过身来,她这才看清来人是谁,忙盈身行礼,柔声道:“离王殿下有礼,您怎么会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