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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条新消息】
  顾郁擦了擦头发,毛巾耷拉在脑袋上,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甩下拖鞋一跃仰躺着砸在床上,打开朋友圈就看到了消息提示,戳下了去,看见了一条新的评论。
  辰沙与果灰:cпokonhon hoчn. 【月亮】 (晚安)
  顾郁笑了笑,既然还心平气和地用俄语讲晚安,看样子应该是没有生气,就放心了许多。
  他退出了朋友圈,在联系人里找到了简桥,发出了他俩在微信上的第一句话。
  -晚上11:17-
  媚娘和来福:你画得特别好,我每一幅都看了。
  辰沙与果灰:谢谢。
  媚娘和来福:跑着看的。
  辰沙与果灰:辛苦了。【白眼emoji】
  辰沙与果灰:其实明天也可以看,后天也可以,大后天也可以。
  媚娘和来福:……
  媚娘和来福:不早说!我跟阎王爷赶趟儿似的!
  辰沙与果灰:你自己不看票上的日期。
  辰沙与果灰:【摊手无奈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顾来福装死表情包】
  媚娘和来福:今天的的作业你还没发给我。
  辰沙与果灰:明天带给你吧。
  媚娘和来福:【点头如捣蒜猫咪表情包】
  简桥看着输入框,犹豫了一下,写上了“再见”。
  不好,删掉。
  “晚安。”
  写过了,删掉。
  “明天见。”
  嗯,合适。简桥的指尖戳了下去,还没戳到,就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媚娘和来福:明天见。
  简桥笑了笑,把输入框里的字发了过去。
  可能是昨天一家人不欢而散的原因,顾千凡竟然没有大清早地轰顾郁起床遛狗。他于是躺在床上,难得地睡了个懒觉。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郁翻了个身没搭理。床上乱糟糟,被子已经大部分铺到了床下,睡衣撩起来露出了他的肚皮。
  敲门的人没什么耐心,没再敲,直接打开门走了进来。
  使人在崩溃中被迫起床第一步——拉开窗帘!
  易向涵走向窗边,抓住床帘往两边潇洒地一拋,阳光倾泄,瞬间充盈了满屋子的亮堂。
  顾郁皱眉,手臂一抬遮住了眼睛。
  使人在崩溃中被迫起床第二步——掀开被子!
  易向涵把地上的被子捡起来,贴心地给他盖得整整齐齐,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使人在崩溃中被迫起床第三步——制造响声!
  “顾小宝,都快十点了!起来吃早饭遛狗!”易向涵叫道,“作业做了吗?家务干了吗?”
  顾郁欲哭无泪,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苦苦哀求道:“饶了我吧。”
  使人在崩溃的同时感到心灵慰藉而主动起床第四步——美食诱惑!
  易向涵从厨房端来了一碗鸡蛋羹,一份卷饼,香味顿时在整个房间里招魂似的萦绕着。
  顾郁挣扎着坐了起来,扯了扯衣服,迷迷瞪瞪地下了床,顺着香味找到了书桌前,双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早餐,易向涵一巴掌给他打了回去。
  “先洗漱去!”易向涵没留情,拿起卷饼咬了一口,端着盘子回到了厨房。
  顾郁时常会思索自己为何会沦落到今日之惨象,他今日同样思索了一番,从刷牙一直思索到换衣服,再到啃那个被易向涵咬了一口的卷饼,也没有想明白。
  简桥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放到了顾郁的书桌上,悄无声息地默默回到了画室。
  顾郁吃完早饭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发现了简桥的作业本,翻开大致地看了看。
  其实周末的作业他自己都还没做,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这些天总是下课不久就找简桥要作业,这种做法有多么扫兴且可恶,万一别人在吃好的、玩游戏、睡觉或者搞他伟大的创作呢?
  不过仔细一回想,简桥竟然几乎每一次都很快把作业发了过来,而且错误越来越少,字写得工工整整,看得出每一道题都是认真写的。
  舒牧是个国画专业的学生,在时间协调上总是可以把画画放在第一位。不过简桥就不一样了,学习外语很费时间,尤其是俄语这种入门很难的变态语言,他竟然能够做到两者兼顾,并且达到毫不比舒牧差的地步。
  顾郁突然很好奇他的每一天都是怎么度过的,会不会成天通宵不睡觉,或者一分一秒都不浪费,脑子里永远在想单词和构图。
  他以后会做什么呢?翻译还是画家?学外语对他的绘画有什么帮助?
  他为什么学外语?
  为什么上课常常发呆?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又为什么在学油画多年的情况下来学国画?
  为什么要叫“明月”?
  为什么每次来画舟堂都翻看那些顾千凡放在休息室的报纸?
  顾郁关上简桥的作业本,翻开自己的课本开始复习,脑子却全都是刚才的问题。
  啧,真是个谜一般的男娃娃啊。
  书还没看一会儿就快到十一点了,顾郁到厨房给大家做饭,蒸米切菜炒肉烧汤,一样不落下。顾郁边做边哼着歌,在心里为自己赞叹无数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模样轻狂,走路带风姿态嚣张,我顾小宝天下无双!
  简桥画完了画已经有点儿饿了,他就坐在饭桌前等着喂食,没过多久徐水蓝也走了出来,挨着他坐下了。
  “刚刚师父说,今天下午去画展欣赏明月、学习舒牧,”徐水蓝说,“我昨天去看了一眼,你画得真好。”
  “……啊,”简桥有点儿尴尬,被当着面夸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谢谢。”
  去画展?不过他自己昨天看了一整天,都看烦了,再过去也太浪费时间了。
  “这次不用去爬山,顾郁肯定很高兴,”徐水蓝笑了起来,“上次我听大师姐说他特别怕高,以前跟他们出去,爬到一半就不行了。后来大家到山上写生的时候,怕他找,就都在低点儿的地方画。”
  “他……”简桥皱了皱眉头,有些难以置信,“……怕高?”
  “是啊,师姐还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说他以前小时候,爬树上玩结果下不来了,师父又忙没注意,他就在树上坐了一下午,给每只鸟都取名字。”徐水蓝说。
  简桥笑了笑,这个傻蛋,也太无聊了吧。
  聊了几句之后,他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口,轻悄悄打开门,看见顾郁穿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一边忙还一边唱,唱的都是些没脑子的傻歌……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应该叫童真,毕竟他还唱到了他的童年神曲《数鸭子》。
  “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顾郁唱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儿,端起汤勺喝了一口,点了点头,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好喝吗?”
  顾郁两手一抖,差点儿没拿稳汤勺。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舀了一勺汤,看向简桥:“来一口?”
  简桥迟疑了一瞬,走过去,低头尝了一口,很好喝,还透着鲜而不腻的香油味。他挨着顾郁的手握住汤勺柄,倾斜了些,把汤喝完了,沉声问道:“你放香菜了?”
  “没,”顾郁拿了一个大汤碗,一勺一勺地往里盛,“易向涵和赵觅山都不喜欢吃香菜。”
  “今天下午大家要去看画展,我就不去了,看够了。”简桥说。
  “哦,”顾郁应了一声,“那你跟冷清留在画室,我带其他人去。”
  冷清?他也不去?哦对,他也去过了。
  画室里就留下他们两个不说话还莫名其妙冷战的人,不尴尬吗?
  “那个……你非得去吗?”简桥说,“你不是也去过画展了?”
  “我得管着大家啊,”顾郁回答道,“而且我昨天才看二十分钟,囫囵吞枣没太明白,当然再看一会儿了。”
  简桥正想着该怎么办,门被推开,冷清走了进来,可能是来拿什么东西或者帮忙端饭的。他刚踏进门槛,就看见简桥在里面,愣了一下,什么也没拿就转身走了出去。
  简桥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把门掩上了。
  “那我还是去吧。”简桥说。
  顾郁拿出几只碗开始盛饭,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简桥,然后低头盛饭。又抬头看了一眼门,看了一眼简桥。
  简桥被莫名其妙地打量着,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跟冷清好奇怪,”顾郁说,“你躲他,他也躲你。”
  简桥叹了口气。
  顾郁拿着饭勺,凑近了些,小心翼翼支支吾吾地低声问:“你……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我喜欢你。”简桥转头看向顾郁,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近得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顾郁被吓得往后一退:“嗯?”
  “你成天少操心这些行么?”简桥问。
  顾郁有点不好意思,仔细想想,好像确实老操心一些根本不关自己事儿的有的没的东西。他不得已只好转移话题:“其实你还可以去学学舒牧嘛,毕竟那么厉害。”
  “我跟他风格太像,学不得。”简桥说。
  “你……”顾郁想了想,“你画国画比他晚,风格又跟他像,别人会不会觉得你抄袭他?”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而且水平高低还说不定呢。”简桥说。
  顾郁笑起来,点了点头,胳膊一挥:“端饭!”紧接着他拉开门,趴着门框朝外喊道:“端——”
  “饭。”简桥说,捧着大碗汤往饭桌走了过去。
  本来他已经打算跟大家一起去画展,不过顾千凡要留他说些事情,就不得不留了下来,果然谁都逃不过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和冷清单独待一下午,想想就脑袋疼。
  下午顾郁带着大家出门了,简桥和冷清在画室里最后一排位置上,一个靠门,一个靠窗,互相不搭理。
  顾千凡走进来,对他们招了招手:“来!都坐前边儿来!我跟你们说点儿事情。”
  两人立即起身,走到桌前都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顾千凡没多想,脑子里只顾着他的宏图大计:“刚好你们俩留下来了,我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一个国画文创比赛的事情,两两成组,用国画做一些创意设计。考虑到易向涵在上一次比赛中已经脱颖而出,这一次我想让你们俩来合作参赛,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简桥没有一丝犹豫,答应了下来。
  冷清倒是有些意外,平时他们俩关系本来就不好,要是合作准备一个比赛,总不能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两家人不说话吧?他没想到简桥会答应得这么快,就像他们俩从来没有过隔阂似的。
  “那你们就可以着手准备了,我会把旁边的小画室整理给你们之后用,最近一段时间先构思,大概画舟堂的展览之后就要开始创作。画上面我和大师姐会帮你们,其他事可以找小宝,”顾千凡捋着胡子,看着他们,“没问题吧?”
  “没。”简桥回答。
  冷清摇了摇头。
  顾千凡走之后,简桥没动,冷清也没动,他俩一句话也不说。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要做创意设计,什么主题呢?冷清大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朝哪个方向,用什么风格,每个阶段大概需要多少时间。而简桥脑子里还在想刚刚画的那幅画,还差什么色彩,还需要多久完成。
  他们各自想着,一阵风从窗边钻了进来,把两人的头发都吹乱,屋里的气氛更冷了些。
  简桥有点儿冷,想去找件外套披上,冷清突然出声:“你退出之前的油画班的时候,是不是没跟大家讲?”
  “跟谁讲?”简桥听到问话,扶着椅子没动,反问他道,“能跟谁讲?”
  “他们是不是……”冷清想了想,用了听起来比较合适的措辞,“对你不好?”
  简桥垂下眼睑,安静地盯着地板看,上面的木质纹路从面前的桌脚下一直延伸到自己的鞋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连冷清为什么要这么问都搞不懂。
  “不是。”简桥丢下这两个字,走出了画室,站在走廊上,靠着墙发了一会儿呆。
  没有谁对他不好,他做什么事情也并不是非得有什么委屈的原因。他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从来不去想会有什么后果,在那一刻他觉得应该这么做,就义无反顾地做了。
  就算有原因,就算有一些想法,一些其它的考虑,他也不会想得太清楚透彻。人往往在最清醒的时候,做自己将来最后悔的事情。
  他本来想打电话给顾郁,借一件外套穿一下,不过走出来就觉得没那么冷了。他好像有点儿明白冷清为什么要叫做冷清了。
  冷清走了出来,往庭院外走去。简桥站在原地想了想,跟着他走了出去。
  冷清靠在门框旁,低头抖了抖烟盒,点上一根烟,烟草味混进了空气,沉沉闷闷的。
  简桥跨过门槛,站在了他身旁,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冷清没有直接回答,默然地吸了一口,飘忽的烟雾缭绕着他的指尖。他不回答,简桥也就没耐心再问下去,但他想知道答案。
  “说话。”简桥压着性子冷冷地开口。
  他到底想听的是代表着事实与过往的真话,还是一个让他更加舒坦一些的心灵慰藉呢?冷清不明白,简桥自己也不明白。
  “离开你……们之后。”冷清说。
  简桥问:“三年了?”
  “嗯。”冷清应声道。
  三年了。
  被呛人的烟味熏久了的麻木的感官,终于有了一些不安与波澜。
  老朋友,别来无恙,整整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