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之林(一)
  于一路头重脚轻间极速下坠,身体的感观仿佛都失灵了一般,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似被米浆糊住般轰鸣不休,然而比头晕目眩更叫白果子不适的是那无处遁逃的未知恐惧,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殊羽紧紧挨着自己,正无力地靠在肩膀上,竟有些许的安慰。不知过了多久,触角下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朦胧间看到周围闪烁着红色荧光,微弱荧光照耀下,他们正在一片空洞虚无的黑暗中缓缓沉溺。
  那些红色荧光正是彼岸花释放的花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快要将人淹没一般。四周静得可怕,耳后突然响起一道清亮微弱的声音:“别怕。”
  “你醒了?”白果子喜出望外,殊羽嗯了一声,抬手轻轻回抱住他,触角终于停了下来,他们被放在一块泥泞潮湿的青石板上,花灵散去,所有感观瞬间都回来了。
  白果子四下望了望,问道:“这是在哪儿?”殊羽不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果子被他瞧的不自在,狠狠瞪了他一眼:“我问你话呢,你聋了吗?”
  殊羽又笑:“你打算抱着我多久。”
  白果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两人被触角束缚在一块儿,殊羽昏迷不醒他便只能一直揽着他,现在殊羽醒了,他竟还未放手。“你醒了不知道挣开我吗?”白果子只能红着脸回击他。
  “舍不得。”殊羽侧头,“你脸红了?”
  “胡说!”白果子气急,小脸发烫,好在一片黑暗中殊羽并看不到,可他有些郁闷,先前被殊羽调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都没有现下来的心悸慌张,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殊羽笑着,“我摸摸。”说着就把手伸了过来,白果子推开他兵荒马乱地后退几步:“离我远点,你这个死断袖!”
  哦,是了,是有些不一样了。殊羽被他推得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又咳嗽了几声,好在这回并没有咳出血来,白果子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害羞又赶忙往前扶住他:“你……你没事吧?”
  “无碍。”殊羽喘着粗气,“你担心我?”
  白果子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他扶着殊羽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闷闷道:“转烛说你烧了自己的元神,你可会死?”
  “什么?”殊羽愣了愣,继而又有些忍俊不禁,他拍拍白果子的脑袋,算是宽慰,“损了些修为元灵罢了,过个千八百年也就将养回来了,死不了。”
  “哦……”白果子讷讷道,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词不达意地又问了一句,“那你打架还能那么厉害吗?”殊羽都不知道白果子是在逗他还是在气他,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之前厉害了,但三界中能打得过我的人本来也没几个。”
  白果子想脱口而出一句吹牛,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眼前的神君不是旁人了,而是神族天帝的儿子,曾经羽扇纶巾的太子殿下,可自己不过是一介莱芜山小妖,这差距也忒大了些。见他没有响动,殊羽拿胳膊肘顶了顶他,问道:“你还在生我气吗?”
  “嗯?”白果子茫然,“生什么气?”
  殊羽清了清嗓子:“你爷爷的妖心。”
  “哦。”白果子叹了口气,“刚刚忘了……不过你一说我还是有些生气。”
  “那……”殊羽突然抓起他的手一把按在胸前,定定望着他道,“那把我这颗心赔给你吧,你听,你说还在生气,我整颗心都跳乱了。”
  “你、你、你……”轰一声,脸彻底红透了,若是在光天化日下看着,红得都能滴出血来,白果子气急败坏地抽回手,语无伦次骂他,“男……男男授受不亲!你既是……既是断袖,就少说些叫人觉着歧义的话……若是,若是叫那位殿下知道了,怕是要不悦。”
  殊羽怔了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我又不傻,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听明白了。”白果子没好气地回他,“你既愿意为他放弃太子之位,更愿意毁了自己的元神救他,想来,必定是爱极了他,那再与旁人说笑便不合适了,即便说者无心,但万一听者有意呢?”
  “那你可有意?”殊羽问他。
  “我……”白果子垂下头,“自然无意,我又不是断袖……即便是,我也……我也不找你这样的!”
  “我怎样?”
  白果子语塞,除了油嘴滑舌些,殊羽好像的确样样都好,他苦思冥想了阵,道:“你逛青楼!”殊羽皱眉,似乎没听懂,白果子补充道:“咱俩第一次见,就在媚香楼,那是个青楼。”
  殊羽失笑,道:“我是去那找人的……再说了,你不也逛了吗?”
  “我没有!”白果子哑然,下意识拢了拢衣服,“我是去那找生犀角的……啊!咱们怎么闲聊开了,这究竟是哪里?”
  “这里是凡界和冥界交界,你看,”殊羽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红色花海道,“那是彼岸花,引魂盏便是靠那些触角吸食彼岸花花灵养就的,再往前便是黄泉了,也就到了百鬼族的地界。”
  彼岸花盛开于地狱阴阳两界,徘徊于黄泉路上,给离开凡界的鬼魂们一些指引和安慰。白果子望着彼岸花发了会愣,突然想到什么:“咱们俩跑了,将影怎么办?”
  殊羽道:“不必担心,他年纪虽小,但法力修为颇高,他好歹是神族的神官,清越和转烛也不会为难他。”
  白果子点点头:“我看那清越公主表面上恨得你牙痒痒,实则十分关心你。”
  “嗯。”殊羽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与她曾有婚约,只是后来……”殊羽说不下去了,白果子了然地点点头,恍惚间省起之前老狐狸提起过,神族太子与巫族公主成婚那日,上界天宫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而后婚约取消,太子被黜,巫族的二殿下身殒。
  好奇心上来便有些挡不住,白果子往前凑了凑,问他:“那你那位心上人呢?”
  “他?”殊羽嘴角微微挑起,眼中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与他识于微时,一道在大荒汤谷拜师听学,后来我倾心于他,可我也负了他。”
  白果子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他是怎么死的?”
  殊羽道:“因我而死。”
  “与千年前的浩劫有关?”
  “有关。”
  “方才清越说你们结了骨契?”白果子低声问他,“是神族定终身的骨契吗?”
  “是。”殊羽垂下眼眸,望向左手的掌心,怅然道,“结了骨契,便是交换了一魄元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以我烧了自己的元神,引魂盏却能识得他的灵魂。”
  “先生曾说,骨契一生只为一人而结,只有死别而无生离,若要生离断骨契,那便是抽筋扒皮涅槃重生般痛苦,你们……”
  白果子心口一阵酸,没由来的不是滋味,大概是伤口没好透,病了。殊羽没再说话,闭着眼靠在身后的石头上,最后只说了句:“再休息会儿吧,后头的事更不容易了。”
  说是休息,殊羽没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了,呼吸渐稳,眉头舒缓,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在彼岸花花灵的映照下多了些血色,骨相深刻皮相柔和,别样的精致妖冶。白果子也生得十分漂亮,但相较于殊羽更多了些清秀俊美,有种雌雄莫辨的好看。
  他挨着殊羽坐下,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白果子瞬间睁开眼,于十丈外看到一行白衣人走过,不,不能说是走过,更像是双脚离地飘过。那些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血肉模糊,有一个膝盖下齐齐断了腿,还有一个脖子断了,一颗头就半悬不悬的连着皮荡在胸前。
  活……活见鬼了。
  白果子打了个哆嗦,往殊羽身上靠了靠,他们身后的石头巨大,刚好能挡住身体不被发现,目送着那群鬼魂走远,白果子刚想舒口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哥哥,你见到我娘亲了吗?”
  “啊!!!”白果子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双眼血红,脸色苍白的孩童,顿时寒毛都炸了,二话不说往殊羽身上扑过去,殊羽被他闹醒,顺势将他搂进怀里,笑道:“怎么了?不抱着你睡不着?”
  “有有有有鬼啊!”白果子闭着眼直往他怀里拱,殊羽的笑声从上头传来:“想抱就抱,不用找理由。”白果子掐了他一把:“抱你个头啊!有小孩啊!”
  “哪有小孩?”殊羽揉揉他的头,白果子抬着手往身后一指,殊羽往四周看了看,“没有,没有小孩……欸,你别咬我……真没小孩,你自己瞅瞅……”
  白果子这才将信将疑地抬起头,转过身哪还有小孩的身影,他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才反应过来整个人还趴在殊羽身上,他有些难为情地起身,却反而被殊羽按了回去。
  “你……你做什么?”白果子问他。殊羽闭上眼,笑道:“毁人清梦,还想拍拍屁股走人,便宜你了。”白果子眨了眨眼,又道:“我方才真的见到好多鬼,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殊羽将手往下移了移,在白果子腰上揉了一把,“黑灯瞎火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又开始了,白果子翻了个白眼,费力挣脱开,“神君你可真是比鬼还难缠。”
  殊羽笑笑:“现下凡界时近子时,正是鬼魂来往最频繁的时刻,咱们不用凑这个热闹,再睡两个时辰,待寅时我们再出发。”
  “去哪儿?”
  “过黄泉,渡奈何,往百鬼之林。”
  “百鬼之林?”白果子没听过。
  殊羽点点头,道:“世上的魂魄,哪怕残缺不全都会往冥界走一趟,走过黄泉尽头到达忘川河,忘川上架着三层奈何桥。凡人的三魂七魄都是完整的,若是走过奈何桥,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便会轮回转世,而有的游魂留恋人间,不愿喝下孟婆汤,便会选择跳入河中,经过洗涤之后前往百鬼之林,或留下,或穿过林子游离到三界各地。”
  “但你的心上人不是凡人,三魂七魄怕是碎得渣都不剩了。”白果子道。
  “不错。”殊羽道,“他位高于百鬼族众鬼官之上,鬼官察觉不到也拦不住他,但只要他来过,引魂盏便能捕获他的气息,吸取他残破的魂魄,一点一滴摄入我的元神之内。”
  白果子算是听明白了:“既然百鬼之林是所有游魂必经之地,那灵均殿下的魂魄必定也去过那。”
  殊羽笑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