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山(五)
  白果子没见过这阵仗,呆若木鸡般问道:“爷爷,你拜他做什么?”老狐狸并未回答,依旧虔诚地望着那神君,神君岿然不动也没有要扶起他的意思,只是清冷地问道:“你见过我?”
  老狐狸重重磕了一头,回道:“一千年前见过,便在此山之中,神君容颜依旧,老身却已垂垂老矣。”神君默默思索一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是那只狐妖?一晃千年。”
  一千年前路过莱芜山时,身边还有个明媚的少年。
  “起来吧,”神君道,“你伤的不轻。”
  老狐狸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白果子吓得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拽着神君的衣摆,哀求道:“你既是神君,快救救我爷爷吧!”
  “不可无礼!”老狐狸喝道,继而不住咳嗽起来,神君面若冰霜,泼下一盆冷水:“五脏六腑皆伤,元神受损,救不了了。”
  “救不了?”白果子哑然,“你们神族不是神通广大吗?如何救不了?我求求你……”
  “果子你住口!”老狐狸拉住他,又伏下身冲神君作了一揖,万分恳切,“还请神君莫要怪罪我孙儿无礼……只是有一事老身还想祈求神君。”
  神君心下了然瞟了白果子一眼,堪堪道:“我来这儿只为寻生犀角,救下你们不过举手之劳,我知你所求为何,但我生来性子冷淡,不爱锄强扶弱也不愿自找麻烦。”
  “果子是个苦命孩子,若神君不收留他,他在这世上便再无立足之地,求神君悲悯。”老狐狸老泪纵横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正是那破旧的《上古神祇志》,“千年前神君不慎将此书遗在莱芜山,老身一直留着,还望神君念在老身一心感念,救救孩子吧。”
  神君神色微微动容,接过册子一派晦涩,良久道:“收留他也可以,但我要你一样东西。”
  “神君开口便是,只要老身有的,定然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我要你的千年狐狸心。”神君道。
  “如此甚好!甚好!”老狐狸握过白果子的手,竟笑得开怀,“果子,你也算因祸得福,从今往后跟着神君,务必要言听计从不可偷懒耍横……”
  “爷爷!”白果子哭喊道,“你疯魔了?他要了你的心,你如何活?”
  “我已然活不了了。”老狐狸垂下一行老泪,摩挲着他满是泥巴的小脸,“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被扔在一株榕树下,浑身赤条条远远看着跟一颗白色的果子似的,那时候谁抱你都哭,可是你一见我就笑了,我将你抱回家中,都不知道如何能养活你……转眼,你都十六岁了。”
  白果子泣不成声:“爷爷,你不要离开果子好不好?”
  “傻孩子,都是会死的。”声音愈发低沉下去,老狐狸强打起精神,“我活了千年,活得够够的了。”
  无边落木萧萧下,风卷残云,萧萧瑟瑟直钻进骨子里。白果子忽然止住哭泣,噤若寒蝉般:“这风的味道不大对劲。”
  神君古怪望他一眼,继而凝神屏息道:“他们又来了,多了数倍。”
  “那你打得过吗?”白果子问。
  “打得过。”说着却又收了剑,“但我说了,我不找麻烦。”
  白果子怒极,劈手剑指:“神族贵为三界第一族,你身为神君却袖手旁观,莱芜山众妖族,山下凡族百姓,你竟无半点悲天悯人之心?你们可受得起各族供奉敬仰?”
  被一番指摘,那神君倒也不怒,只漫不经心回他:“你若能留得小命,自可去天帝面前告我一状。但本君现下有更重要的事,不欲与你纠缠。”他手指轻轻一招,那生犀角腾地从白果子怀里跳脱出来,稳稳落在了他手上,他微微一笑,“我虽答应狐妖收留你,但我也不是什么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也不介意出尔反尔。”
  老狐狸本已奄奄一息,听得这话垂死病中惊坐起,他一把按着白果子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小儿无知,口无遮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转头揉揉白果子磕疼的脑门,老泪纵横道,“你是要我连走都走不安心吗?”
  白果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声声说着对不起,老狐狸释然笑笑,运转周身法力,一颗赤色的如同舍利子般的狐狸心从喉间吐了出来。
  老狐狸一拜:“感念神君千年前点拨之恩!”
  老狐狸二拜:“感念神君千年后托孤之德!”
  神君收起狐狸心放入锁灵囊中,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老狐狸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老大,竟发出熠熠光采,他仰天三拜:“功德圆满!”
  老狐狸再也没有起来。
  “走吧。”神君抖抖衣摆,“他们来了。”
  白果子哭着道:“我要带我爷爷一起走。”
  “啧,”神君抹额,“你不妨看看自己的样子,自顾不暇。”
  方才一直沉浸在恐惧与悲伤中,现在冷静下来,白果子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上下钻心蚀骨的疼痛,猎犬的啃噬,黑盔甲的重伤,他一介小妖没丢了性命已是万幸。从麻木中回过神来,只愈发觉得痛苦难当,白果子身形微动,那伤口便再次撕裂开重新流下鲜红的血液。
  神君皱了皱眉头:“早知不贪这一颗狐狸心了,真是个小麻烦。”说完便一把捞起白果子,凌空召唤出四翅玄鸟,裹着白果子一同坐了上去。
  “爷爷……采薇……”白果子迷迷糊糊叫唤着,最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山脚清泉溪涧中,赤色玄鸟在一旁打理羽毛,偶尔发出婉转空灵的鸣叫。
  东方既白,又冷又疼。
  那神君正优哉游哉地烤着山鸡,白果子刚要爬起来又被他一脚踹回水里,他怒从中来:“你做什么!”
  “洗干净再上岸。”神君抬抬下巴:“看你那一身血迹把玄鸟恶心的,死活不肯飞便罢了,再下去它都快把自己拔秃毛了。”
  白果子转头看向玄鸟,玄鸟见他靠近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顺带着翅膀一扇泼了他一身溪水,想来还不解气,又往他身上吐了一滩子唾沫。
  神君忍俊不禁:“比燕窝还补,别浪费了。”
  白果子无心玩笑,往不远处深山寄去一道目光,他一屁股跌坐在水里嚎啕大哭起来:“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我下什么山,找什么生犀角!若不是因为我,那帮黑盔甲也不会找到莱芜山,爷爷和采薇也不会死……采薇明天就要嫁人了,她……她……”
  “不许再哭。”神君道,“哪有你这般算账的?杀你爷爷的是那帮恶人,若要按照你这么算下来,那你还得怪李家掌柜吴家员外,更得怪那祷过山下的犀长了一只角!”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歪理?”白果子抽抽搭搭抹着眼泪,犹自哭了一阵,哭累了才脱下褴褛衣衫,那衣服被猎犬撕咬得支离破碎,身上裂开一道道深长的口子,黑色的血液凝结,伤口旁的肉又红又肿,浑身竟瞧不见一块像样的地方。
  他将衣服揉成一团擦洗着身前的血迹,又想够着去擦后背,但那手往后一扭便引得周身疼痛,他累得气喘吁吁,也痛得龇牙咧嘴。神君吃完半只烤鸡,啧一声,也不知冲谁喊了一句:“去帮他。”
  玄鸟不甘地鸣叫一声,不情不愿地踏着碎步走到白果子身后,将翅膀伸进水里沾了沾,又轻重适宜地在他后背刮了刮,白果子被它这么一擦洗,只觉得后背发痒,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又哭了起来。
  神君崩溃:“怎么又哭了。”
  白果子委屈道:“我……我忍不住……我一想到爷爷他们我就……”
  “好了好了。”神君冲他招招手,“那你便哭吧,把眼泪哭完了就好了。”
  白果子踏着溪水走到他跟前,哆哆嗦嗦冷得牙齿打颤,神君将他拽上岸,又捡起一根漂浮在水面的玄鸟羽毛,微微吹了口气,那羽毛竟瞬间变成一身赤红色的衣裳。
  “穿上吧。”
  白果子本就生的白皙透亮,被这红色一衬,愈发显得娇嫩可爱。
  “你这鸡还吃吗?”白果子指了指烤得发黑已然散出糊味的山鸡,大惊道,“这不是你的神剑吗?你居然用它烤山鸡?”
  “有何不妥吗?”神君将山鸡从剑上取下递给他,“谁说神兵利器只能用来打架,正是它随时都能派上用场才称得上神兵利器。”
  “歪理。”白果子味同嚼蜡般咬了几口发柴的鸡肉,目光却一直游走在剑上,那剑通体白色,又有些微微泛黄,瞧着更像是象牙色,剑身不像是玄铁之类的铸成,一时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
  听说神君的兵器都是有名号的,白果子擦擦油漉漉的嘴角,问他:“这剑叫什么?”
  “从前叫刺骨。”他挽了个剑花干脆利落地收了长剑,“只因此剑为龙骨所煅。”
  是了,那剑身瞧着确然是骨头的颜色。
  “从前?”白果子又问,“那现在叫什么?”
  神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现在叫要命。”
  白果子噗嗤一笑:“要命?”
  “没错。”神君笑道,“因为要了一条神龙的命。”
  “你改的?”
  “不,”神君道,“一个故人。”
  白果子哦一声,埋头啃着鸡爪子,不多时山上传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他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极目望去,模糊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正仔细辨别,忽听有人喊道:“果子,是你吗?”
  “是我!”白果子鸡爪一扔迎了上去,人群中冲出两人,正是向弥和阿晋。
  “果子,你还活着?”
  他俩亦是伤痕累累形容憔悴,三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白果子正想问些什么,却见后头跟上来十几只妖,他们二话不说捡起石头狠狠砸向了自己。白果子躲闪不及,外加身上重伤未愈,脚下不稳生生踉跄了几步。
  砸得最起劲的便是黄鼬精:“白果子非我同类,今日莱芜山灭顶之灾便是他招来的,大伙一块儿砸死他!”
  “你们住手!”向弥挡在前头,“果子的爷爷也死了,他与我们一样孤独无依,你们怎能将这事怪在他头上!”
  “向弥,你昏了头了?”黄鼬精骂道,“你全家七口无一幸免,你竟还在包庇他?”
  阿晋扶着白果子,悲戚道:“这事算我一个,引来那些怪物的,有我一份,你们连我一起砸死吧。”
  向弥亦道:“还有我。”
  白果子浑浑噩噩:“山上怎么了?先生呢?其他……其他人呢?”
  “都死了。”阿晋哭出声来,“先生为了救我们被活活烧死了,那些怪物占了整座山,只有我们十几个逃出来了。”
  妖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一银发狐妖,正是采薇的父亲,他一巴掌打在白果子脸上,干着嗓子道:“今日本是我女儿嫁人的好日子,都让你毁了!毁了!”
  “对不起……”一巴掌如何,一堆乱石又如何,若死他一个能换回莱芜山全妖族的性命,他甘愿赴死。
  “都闹够了吗?”在一旁默不作声看了许久,神君终是忍无可忍,他将白果子一把拉至身后,清清冷冷扫了妖群一眼,“你们若有本事,便折回去杀了那些怪物报仇,如今在这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东西?”
  黄鼬精骂骂咧咧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
  听到主子被骂,玄鸟第一个不乐意了。它踏着小碎步一路从溪水中冲出来,一拍翅膀把黄鼬精扇出几丈远,还不解恨,又追上去愤愤啄了几口。
  真是一只洁癖护住又小心眼的鸟。
  经这么一闹腾,其他妖便不敢说话了。
  白果子心中愧疚,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神君一个眼神喝退了下去,神君四下望了望,冲白果子说道:“去河里捡一根玄鸟的羽毛来。”
  这是又要变衣裳了?白果子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办了,神君接过红色的羽毛在上头比划了一阵,接着抬头问众妖:“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众妖面面相觑,许久,一只螳螂妖才小声说道:“莱芜山被占,我们只能再寻个避所,看看可有妖族愿意收留我们。”
  但即便被收留,也无外乎寄妖篱下,日子哪会好过。
  神君自然知晓,他拈着羽毛往东一指:“大荒汤谷,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
  “大荒汤谷?”众妖皆惊,瞠目结舌,“那……那可是神族的领地,我们……我们如何能去?”
  “拿好这片玄鸟羽毛就可以。”那羽毛轻飘飘飞到众妖眼前,玄鸟适时地叫唤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快。
  他们不敢接过羽毛,主要还是不太敢信。白果子叹了口气,道:“他是神族的神君,你们无需质疑。”
  “不信拉倒。”神君翻了个白眼,说着便要收回羽毛,众妖赶忙拽住,瞧着眼前这人仙风道骨,再瞧着这玄鸟确有几分上古神鸟的气势,何况如今无处可去,自也无处不可去。
  那羽毛打着转落到银发狐妖怀里,神君挥挥手:“走吧,别等我反悔。”
  一溜烟,他们便消失了。
  神君皱着眉看向向弥与阿晋:“你俩怎么不走?”
  二人异口同声道:“果子在哪,我们便在哪!”
  “啧,”神君又翻了个白眼,“我只答应了老狐狸照顾他孙子,可没说要一道照顾别人。”
  二人又道:“我们要报仇!”
  神君笑:“报仇?你们知道山上的是谁吗?”
  “我知道!”白果子胸有成竹,“是溯风族!”
  “放屁!”
  “……”
  说好的神族规矩板正呢?
  “咳咳。”神君掩嘴清了清嗓子,“是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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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堂堂神族居然说脏话!
  -谁规定了神族不能说脏话?
  别看我,肯定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