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他低着头,白皙瘦削的手指捻着系带交错穿梭,极其赏心悦目。
  系带系好,便戴腰封。
  “王爷,将手臂张开。”叶云亭拿起腰封,侧着身一只手自他身后穿过。
  李凤歧平张着手臂,垂眼看他。就见他贴近自己的胸膛,整个人都快偎进他怀里,仿佛投怀送抱。
  但只是短短数息的时间,叶云亭便调整好了腰封,身体后撤,开始研究精巧的玉扣。
  李凤岐在心里遗憾地叹了一声,目光在叶云亭窄而瘦的腰上流连了一圈。
  腰身窄瘦,腰线修长,正合他一臂环抱。
  叶云亭对比一无所觉,还在折腾腰封,他发现李凤歧不会弄这腰封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他也不会。
  这腰封两头的玉扣分别雕成了一条四爪盘龙的模样,若是合在一起,就是两条盘龙亲昵地交缠在一起。但这玉扣卡子也不知怎么弄的,叶云亭不管怎么尝试,都合不上。
  失败数次之后,叶云亭面颊发热,有些赧然道:“这玉扣精巧,我也不会。王爷还是叫个侍女来吧。”
  犹自遐思的李凤歧回过神,摆摆手道:“不必,我不喜旁人近身。”说完垂首,捏着腰封两头轻轻一合,便扣上了。
  他自然而然地看向叶云亭:“大公子可收拾好了?”
  叶云亭:???
  他满脸迷惑地盯着李凤歧腰间,那条他怎么摆弄都合不上的腰封,此时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两条四爪盘龙纠缠在一起,精美非常。
  李凤歧自己会弄?
  那怎么还要叫他帮忙?
  许是他的目光在腰间停留太久,李凤歧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一手搭在腰封上,轻轻咳了咳,装作没发现叶云亭疑惑的目光,催促他出门。
  叶云亭只得将满腹疑问压了下去,同他一起出门。
  *
  三人坐轿子往皇宫方向行去,到了宫门前,便得下轿步行。但如今是冬日,二人身份又贵重,自然不需步行,可乘宫中的轿撵。
  两架轿撵早就已经候在一旁,见着二人下轿后,领头的便躬身迎上前:“陛下特命我等来迎王爷与王妃。”
  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轿撵只能坐一人,虽然精美华贵,但位置并不宽敞,前头还有一道横木架着,本是便于宫人抬轿,如今却正挡住了李凤歧的轮椅。
  李凤歧双腿不便,只能依靠轮椅行动。为了他方便,王府中的马车以及轿子都特意寻匠人改造过,更大更宽敞,李凤歧的轮椅能直接进入,不需旁人相帮,便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上下。
  但如今李凤歧的轮椅被轿撵前的横木挡着,距离轿撵座位三尺有余。依靠他自己,根本没可能上去。
  而抬轿撵的宫人躬身垂首而立,显然打算袖手旁观。
  这必然是李踪的吩咐。
  崔僖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也揣着手侯在一旁看戏。
  李凤歧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之上,目光冷淡掠过一众人等,与朝他走来的叶云亭对上。
  他腰身挺直,朝叶云亭笑了笑,神色间看不出半点屈辱阴霾:“有劳王妃了。”
  “王爷何必跟我客气。”叶云亭回以一笑,将他抱起来,走向轿撵。
  “压轿。”面向这些刻意为难的宫人们,叶云亭收起温和笑容,冷冷吩咐了一声。
  垂手而立的宫人们连忙压低轿撵横木,方便他过去。
  叶云亭跨过横木,将李凤歧放在轿撵上。他快速瞥了李凤歧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方才给他理了理弄乱的衣襟,轻轻在他手背上按了一下。
  没生气就好。
  眼下这一出,必定是李踪故意安排的。
  他知道李凤歧双腿不便,故意派了轿撵前来,却又叫宫人袖手旁观,就是为了看李凤歧出丑。他是在提醒李凤歧,他现在就是个双腿不便的废人罢了。
  手段十分低劣,却又十分有效。
  若不是李凤歧心志比旁人坚韧,坦然出言叫他帮忙,今日的场面或许会十分难看。而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永安王虽然侥幸没死,却也不是从前那个风光强大的北昭战神了。
  美人犹会迟暮,英雄终至末路。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叶云亭垂眸坐上轿撵,压下了心底涌上来的怒意。
  宫人们抬起轿撵,缓缓往鹿苑行去。
  ……
  到了鹿苑之后,依旧是叶云亭将人抱下来。
  他担心李踪还会折腾些下作手段,没有假手宫人,自己亲自推着李凤歧往里走。
  崔僖跟在一旁,见状笑道:“王妃待王爷可真是体贴备至。”
  “王爷待我也是如此,投桃报李罢了。”叶云亭淡淡道。
  “投桃报李?”崔僖将这四字咂摸了一圈,似赞同道:“也就只有王妃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用这个词。”他也不知道在说谁:“好好一个词儿,都叫那些人给用脏了。”
  他话说的奇怪,叶云亭听不懂。
  崔僖这人性情阴晴不定,极难琢磨。他猜不透对方到底是敌是友,便索性不将他的话往心里去,只做没听见,推着李凤歧往前走。
  穿过回廊,便至苑中。
  这鹿苑虽叫鹿苑,却并不只养鹿。其中珍奇百兽,名贵花草,多不胜数。
  “陛下在兽园,二位请随奴婢来。”引路的是个年轻内侍,带着他们往兽园行去。
  到了兽园,未见人,就先听见了野兽的嘶吼声。
  叶云亭随着内侍进去,就见兽园中间的广场上,放着个巨大的铁笼,笼中一只狼一只虎,正血淋淋地厮杀在一起。
  皇帝李踪坐在高台上,正端着茶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未曾察觉他们的到来。
  直到内侍通传,他方才侧脸瞧过来:“永安王来了。”
  李凤歧遥遥与他相望,脸上情绪极淡:“你终于敢见我了?这么多日,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
  李踪神情微变,他站起身,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方才走下高台,靠近李凤歧:“永安王的话朕怎么听不懂?朕今日召你进宫,乃是因为新得了一只狼王,想叫你来看看。”
  他指着中间的巨笼道:“这白虎被朕养了多年,从来没有败过。这狼王是下头新献上来的,据说悍勇无匹。朕便想试试,是朕的猛虎强,还是这狼王厉害。”
  叶云亭望向笼中,就见那白虎膘肥体壮,尖牙利齿;那狼王却是瘦得只剩下健硕骨架。这场厮杀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白虎犹气定神闲,狼王却已经气喘吁吁,皮毛被鲜血染湿。
  “永安王觉得谁会胜?”李踪笑眯眯地问。
  “狼王。”李凤歧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李踪笑容不变:“永安王怕是忘了,这白虎可是你亲自捕来送予朕的,凶猛无比,从未败过。”
  “难为你还记得。”李凤歧抬眸看他,似笑非笑。
  “朕当然记得。”李踪背着手转过身,看着白虎利爪又在狼王身上添了一道新伤,眯着眼道:“待朕好的人极少,永安王所做的每件事,朕都记在心里。”
  李凤歧嗤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而是道:“这白虎已经养废了,我与陛下打个赌,若是它败了,身上皮毛归我,如何?”
  “若它赢了呢?”李踪倏然转身,紧紧盯着他。
  “它赢不了。”李凤歧气定神闲地笑:“陛下不是说了么,它既是我亲自抓回来的,就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他似在说那只白虎,又似借此在说别的什么人。
  第28章 冲喜第28天 胜负(一更)
  李踪听明白了他的话, 脸色便沉了沉,随即又指着笼子里两只野兽笑起来:“永安王怕是得不了白虎皮了,你看, 狼王要输了。”
  只见巨笼之中,狼王被白虎一爪拍到了地上,脖颈已经被白虎按住。白虎只要一低头, 就能咬断它的脖颈。
  仿佛结局已经定。
  李踪看着这一幕,笑意不断, 似乎叹息一般道:“永安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李凤歧对笼子里的情形并不意外,从容自若地坐在轮椅之中。
  “我自然有看走眼的时候。”他抬眸瞧向李踪,眼神冷冽:“不过不是应在这次,而是应在陛下身上。”
  他转动轮椅,靠近李踪, 笑意不达眼底:“除了赌局, 陛下就没有别得想同我说么?”
  李踪眼神一闪, 负手转身:“永安王想听朕说什么?”他仰头望着远处,神情看不分明:“朕手里的东西就这么几样,哪一样也不想让出去。”
  “过去那些年, 朕已经让够了,也忍够了。”他倏而转过身, 看着李凤歧一字一顿地说。
  他是显宗皇帝的嫡次子, 母亲是一国皇后。除了大哥, 本该是他最为尊贵。
  可实际上呢?
  父皇还是太子时,就贪图美色,东宫之中美人如云。他母亲虽然有太子妃之名,却不得父皇宠爱,后宫大权旁落他人之手。好在她虽然不受宠, 却有个受宠的好儿子。
  父皇子嗣不丰,除了他们兄弟,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而在这四个儿女里,他最宠爱的就是大哥,早早就请封了皇太孙不说,更是自小带在身边教养。可与之相对的,却是他对其他子女不闻不问,甚至有意地纵容宫人打压他们,刻意将他们养成了废物。
  他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甚至包括他自己,自小就生活在宫人的打压欺凌当中,活得唯唯诺诺,窝囊无比。他到现在还记得,他亲眼看着二哥自鼓楼上跳下来的情形。
  那一年他七岁,本是要出宫去寻李凤歧,一转头,却看见了自高高鼓楼上纵身跃下的二哥。
  二哥只比大哥小一岁,生母是个没有位份的美人,他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潮红的脸和满身酒气,还有一把有些化了的、黏糊糊的糖豆。
  ——有一年冬日,他撞见了喝醉了睡在花丛里的二哥,冬日天寒地冻,睡一夜怕是会冻死人。他上前把人叫醒,让宫人将他扶了回去。二哥临走前,自袖里掏出一包糖豆塞给了他,对他说“二哥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最爱吃的糖豆,你若是心里苦了,就吃一颗,可别学着二哥酗酒”。说完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那时候年幼,尚且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瞧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白鸟。
  然后他就真的亲眼见着二哥自鼓楼上飞了下来。
  白衣赤足,袍袖被烈烈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粉身碎骨也要奔向自由的鸟。
  李踪亲眼看着他坠落下来,鲜红的血染红白衣,甚至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粘稠,温热。
  那一日他最后也没有出宫去找李凤歧。
  二哥跳鼓楼死了,这是皇家丑事,皇爷爷震怒,命宫人封锁了消息,同时彻查伺候二哥的宫人,那些被有意掩盖的腌臜事也被翻了出来。皇爷爷将父皇叫去狠狠训斥一番,将从前那些宫人杀的杀,遣散的遣散。
  二哥死后,他和剩下的两个姐姐,境遇反而好了起来。
  医官说他受了惊要休养,他搬到了更好的院子里,皇爷爷甚至还来东宫看过他两三回,新伺候的宫人待他恭恭敬敬,吃喝用度都是顶好的,他以为以后都能有如此快活的日子。但没过一个月,就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