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他们是在干什么?”
  路维斯枢机从船上下来之后,很快地就注意到了港口的变化。
  他在三年前就来过一次风岩港,那时候这里已经衰败了——现在港口也还是一样,并不繁荣。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港口的朽败中却隐约地透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生机。
  只见在穿着黑色厚短篷的负责人监督下,一群被雇佣的工人们在港口的沙滩里工作着。成堆成堆的木头和石料被运放到一边,穿着外套的建筑负责人手里拿着成卷的图纸,正在对着工人们嚷嚷着什么。
  “修复码头吧。”
  陪同路维斯枢机走下船的商人回答道,他其实是图瓦公国的使者。
  这恐怕就是鲁特帝国和雅格王国意想不到的事情了——在他们将图瓦公国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都快要开战的时候,图瓦王朝竟然没有选择倒向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与流亡的路维斯枢机勾搭上了。
  豺狼和猛虎争夺兔子的时候,兔子也未必就愿意成为他人的盘中之餐。
  “我当然知道这是在修复码头。”路维斯枢机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他们积极得过分吗?”
  图瓦使者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紧紧地盯着那些工人和监督者一会,然后猛地倒吸了凉气,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些工人绝大多数干活干得十分勤快,脸上并没有常见的愁容。工地上也没有常见的挥舞着鞭子的贵族仆从——这就很奇怪了。
  路维斯枢机想了想,同身边的一位侍从打了个颜色。
  侍从悄悄地走到正在修建的船坞工地,在一个避开监察军官视线的地方,同一位工人攀谈起来,用一枚银币换到了想知道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侍从带着他打听得来的东西回到了枢机主教和图瓦使者身边。
  听着侍从的汇报,路维斯枢机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明显了。
  原来,风岩港的这些工人并非像以往一样,由当地的贵族进行监管。
  女王直接向工业行会雇佣了他们,给出的工资比他们平时的工资要多一半——虽然这多出来的一半需要等到码头修完之后再支付。与此同时,他们的女王还堪称慷慨地允诺,如果他们能够在限定期之前完成工作,将得到另外的奖金。
  越早完成得到的越多,也无怪乎这些工人会如此卖力了。
  另外一方面,女王对工业行会里的蛀虫情况似乎也格外了解,特地设置了一个监督机构。担任监督官的,一般是工地负责人的竞争者。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下,虽说贪污腐败不可能就此断绝,但情况显然要比以前好多了——工人们至少不用担心得不到自己的那份工资。
  侍从还从这些工人口中探听到了其他事。
  罗兰政府正在招收水手和有经验的工匠——不拘泥信仰与国别。
  路维斯枢机和图瓦使者在心中简单地计算了一下,按照这个标准来修复风岩港码头所需要的金钱。如果是单一个风岩港这么来,那似乎也没什么,但如推及到所有重要港口,都这么进行修复的话……
  那就是一个惊人的大数目了。
  “他们打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图瓦使者吃惊不已。
  路维斯枢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露出古怪的神色。
  “修道院。”
  哪怕处于被放逐的状态,路维斯枢机的消息仍称得上灵通。他也知道前几个月罗兰帝国境内的“神判”和旧神派修道院被没收财产这事。另一方面,身为枢机主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修道院和教士袍子底下会有多少油水了。
  ——显而易见,罗兰帝国境内的教士兄弟们,为女王的富裕做出了十足的贡献。
  罗兰女王没有这笔钱花在拉拢贵族、贿赂教士、参与战争或者其他什么贵族王室常做的事上,而是花在了这些工人和码头上。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女人愚蠢的仁慈。”
  图瓦使者不无痛心地说。
  在他看来,罗兰王室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权威,以更低廉的价格雇佣工人,难道这些卑贱的人还敢反抗吗?而省下来的那一大笔钱,完全可以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比如雇佣军队。
  图瓦使者看着那些工人高兴的脸庞,表情就像看着别人随意浪费他们急需的东西。
  作为一个在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之间夹缝生存的小国,他是多么希望图瓦王国也能够发这样的一笔横财啊……如果有这样一笔横财,他们就能够拉拢到自由商业城市的那群混蛋,也能够雇佣到足够多的军队了。
  至于工人?
  鞭子会教他们顺从和勤恳,金币只会让他们越发贪婪。
  路维斯枢机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工人,没有说话。
  他倒不觉得罗兰女王这种举动是愚蠢的仁慈,他只觉得这场景令人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走吧。”思索无果,路维斯枢机对图瓦使者说。
  图瓦使者只能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那些工人身上收了回来,快步地跟随人群离开了码头。他们不能引人注意,不能暴露身份,他们必须尽快地、秘密地赶回教皇国。路维斯枢机必须尽可能快地重回圣城。
  因为,教皇即将病逝。
  按照教会的规定,在教皇选举期内不在罗马的枢机们将自动丧失参与选举的权力——不论是选举他人,还是被选举。
  卡佩尔家族小心谨慎地封锁了这件事——他们虽然不再追杀路维斯枢机,但仍戒备着他,以及其他潜在的威胁者。卡佩尔家族绝不希望他们赶回圣城。傻子都猜得到,莱纳德主教重返圣城的这一路,会非常非常地不平静,这也是为什么他特地将自己伪装成了商人。
  图瓦使者收回目光。
  他由衷地希望那位教皇陛下,能够稍微死得慢点。
  …………………………
  “教皇病重。”
  阿黛尔在道尔顿的陪同下,在王室花园中漫步。
  道尔顿来向女王汇报士兵已经挑选好了,而女王也没有隐瞒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国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秋季悄然离去,大部分玫瑰已经不再盛开。但皇家花园哪怕进入寒冷的气候也绝不会单调乏味,除了有精心培育的结果灌木和盛开在冷风中的冬季花卉外,还有经过精心培育盛开在暖室里的冬玫瑰。
  颜色深红如醇酒的冬玫瑰在风中盛开,阿黛尔伸手折下一朵,拿在手中。
  “他活不过这个月。”
  女王陈述将死的消息,就像陈述一只鸡或者一匹马要死了一样,毫无敬意。
  “您认为路维斯枢机能够成为新的教皇?”
  道尔顿不知道女王是从何获得教皇病重的消息,但还是选择了相信。
  阿黛尔指尖触碰着丝绸般厚实的玫瑰花瓣,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我们现在这位将死的教皇是位十足的蠢货……”
  她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要知道,鲁特帝国十几年前因为确立新神教派为国教,与教皇国对峙,拒绝承认教皇的权威。
  结果,新教皇上位,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向自己的敌人示好。如果为此他成功除掉仇敌,无人知晓也就算了。但他偏偏失败了,不仅失败了,逃走的路维斯枢机还将这件事广而告之。
  这简直相当于教皇亲自扯下自己的权威,往地上踩了两脚。
  如果不是卡佩尔家族实力足够雄厚,他完全不可能就任那么久的教皇。
  现在就不一样了。
  教皇的家族正在衰落,取而替之的是逐渐恢复过来的路维斯家族。然而命运弄人。历史上,路维斯枢机并没能成功回到教皇国——他死在罗兰帝国与教皇国的交界地带。
  最后成为新教皇的,是一位雅格王国扶持的枢机主教。
  如果可以,阿黛尔当然不希望雅格王国把手伸到罗兰的后背来。
  帮助路维斯枢机登上教皇的宝座,对罗兰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鲁特帝国希望通过订婚的方式,约束罗兰帝国。女王也希望通过扶持一位对鲁特帝国抱有仇恨的教皇,来牵制鲁特帝国。她不想赌盟友是否会全然善意地看着罗兰帝国发展起来。
  如果莱安德枢机能够成为教皇,那么未来一旦鲁特帝国要出兵罗兰,他绝不会放过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
  另一方面,女王比谁都清楚《航海条例》即将为她,为罗兰帝国带来什么压力。在这种时候,如果能够赢得一份来自未来教皇的友谊——哪怕这份友谊不会公之于众也不会有多么坚定,对罗兰而言,都是可贵的。
  “如果莱纳德枢机拒绝接受罗兰的善意呢?”
  道尔顿思考了一下,问。
  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并非不存在。
  阿黛尔·罗兰加冕为王的过程十分复杂,有不少枢机主教以沉默来拒绝承认她王权的合法性。莱纳德枢机难保不会是这类固执分子之一。
  “那就斩下他的头颅。”阿黛尔轻柔地回答,“然后给鲁特帝国送去。”
  “所以您需要由足够可靠,足够能保守秘密的人来做这件事。”道尔顿低声说,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能让鲁特帝国得到消息。”
  ——毕竟,目前罗兰帝国还需要鲁特帝国这个盟友。
  “您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我手上,”道尔顿站立不动,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女王,“您……”
  他有心想说,您不怕我出卖您吗?
  但“出卖”这个词还没滚到口边,就像火一样灼痛了他的舌头——道尔顿不敢去提及这个词,那是横亘在他与女王之间的伤痕。在平时,他小心地回避,她也同样不会提及,但这不意味着它便不存在了。
  就像那些散落的文件,就像那份他至今仍然留着的委任书一样。
  不要去碰。
  不要去让它浮起来。
  于是,话到口边,转了一圈,变成了:“您是不是该给点恩赏?我总得给我那些去卖命的兄弟们些东西吧?”
  “他们会被封为骑士,并且将被授予罗兰勋章。”
  “那么,”道尔顿脱口而出,“我呢?”
  女王转头看他,阳光透过冷杉木的枝叶,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处落着一点亮光就像那里粘着碎钻。道尔顿很想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如天使落下神光般的眉梢眼角。
  “我可没钱打造第二朵黄金玫瑰了,”女王丝毫不觉得直言王室的贫困有什么不好意思,“修码头和船坞已经快掏空修道院聚集起来的财富了。”
  “那就请您把手里的那枝玫瑰赐予我吧。”
  道尔顿说。
  阿黛尔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漫不经心地将刚刚折下来的冬玫瑰递给了道尔顿:“既然如此,您可要好好保管。”
  道尔顿没想到她真的将玫瑰给了自己。
  他捏着那支冬玫瑰,站在那里,一时间表情奇怪极了。
  惯于握枪的手,忽然有一天握住了艳丽娇嫩的鲜花,那种感觉就像只知狩猎的嗜血猛虎,忽然有一天嗅到了花香一样。
  柔软与冰冷、芬芳与血腥、脆弱与坚硬……
  格格不入的陌生领域。
  …………………………
  有“战争武器”之称的道尔顿今天居然在衣领上别了一枝玫瑰,当他从回廊上走过的时候,不论是官员还是仆从,都难以控制自己的不断飘过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