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姬央道:“儿子想派三郎去。”
  “阿冶?”姬景元皱眉,忍下斥责之心。姬央这个皇帝做得不错,又心怀天下百姓,姬景元对此很是满意,就是对姬央养蛊似得养子很是不满,储君之位,有嫡长传嫡长,无嫡长传嫡子,中宫无所出,再传长子,姬央倒好,一心论能者居之。这是要自己几个儿子斗成乌眼青?民间诸子,为几亩地几百金,尚能兄弟反目,何况江山龙椅。
  姬央道:“阿冶为我与皇后溺爱,虽有几分聪敏,却未曾经事,将此事交与他练练手。他又与阿祀亲厚,不会闹出岔子来。他二人都是狗一样的脾气,彼此却是臭味相投,纵有分歧,也能谈拢。”
  姬景元不悦:“要谈什么?栖州的石脂若不可采,就作罢,若是可为,朝中接手便是,哪里还要坐下相谈?”
  姬央微笑:“阿父,天下是你我的天下,栖州亦是其一,石脂非是盐铁,阿祀要是想由栖州开采,也是情理之中。”
  姬景元冷哼一声:“胡言乱语,你这个外甥才懒怠为石脂绕上这么多的花花肠子。石脂做的火器比之鱼膏、脂油更胜一筹,况且,鱼膏、脂油皆口入腹,有石脂,便可弃二者不用,回哺百姓。此等大事不是小儿游戏。”
  姬央道:“阿父平常不也夸赞三郎和阿祀机敏?”
  姬景元道:“夸归夸,到底年小,乳臭未干扛不起梁柱。”
  姬央道:“阿父不放心,不如让李太监随三郎同去,也好在旁督察。”
  姬景元气得笑了:“你不用拿话哄我,一个领旨的皇子,一个老太监,纵是我的亲信又能做得什么?三郎又不是个软和脾气。”
  姬央也笑道:“阿父,就交由阿祀与三郎去办,不经事何当担责?你我总有老去之时。”
  姬景元叹道:“我是老了,你言老未免过早。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朕这把老骨头保必咄咄逼人,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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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姬景元嘴上说得大度,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 看姬央更是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奈何国不可一日无君,却也不可双日临天,一家两个婆婆, 让儿媳听哪个去?
  既不能让儿子把屁股底下的龙椅还回来,又不想前朝生乱, 姬景元再不高兴, 也只好忍了。他心气不顺, 难免就要迁怒,可恨楼淮祀这个小白眼狼不在跟前, 不然, 非得抽上几记不可。
  “阿祀娶的新妇岁小, 丁点大,不好圆房。”姬景元靠近姬央, 神秘兮兮道,“你这个做舅舅的也不知道赐几个美人给他?别届时都不知道怎么行房。”
  “阿父。”姬央无奈看着他爹,“你外孙又不是个傻的。”
  姬景元强词夺理:“未可知矣, 这种事依楼长危的脾气九成不会教与子, 你阿姊又生得怪脾气,连个通房丫头都不安排给儿子,别说阿祀,你看礼儿, 还根个棒槌似得只把银钱花在宝马宝刀上,全无半点风雅。”
  姬央扶额道:“阿父,阿娘都不管这些房中事。”你身为外祖父,好意思管外孙身边有没有人。
  姬景元理直气壮道:“怎是我管,舅父舅父,甥舅如父子,不该是你这个当‘爹’的管?”
  姬央冷着脸:“男儿洁身自好乃美德,酒、色蚀骨,阿祀无心此二道再好不过,我怎会赐美人给他。”
  “放屁,男儿就该风流洒逸。掌天下权,卧美人膝,才不枉人世一趟。”姬景元驳道。修身养性全是狗屁。
  “阿父这话与阿娘说去。”姬央道。
  姬景元哼几声不说话了,少年夫妻老来伴,越上岁数姜太后在他心地位越重,再说他后宫出了个动不动就下毒的毒美人魏妃,这美色上栽过跟头害得他声气不高,只颇为遗憾道:“阿祀小时还说要娶十个八个小妾,纳七七四十九个美人呢。”法螺吹得呜呜响,大后捧着老卫的孙女儿,身边连只眉清目秀的苍蝇都没有,真是……
  姬央笑起来:“阿父又不是不知阿祀的嘴。”满嘴胡言乱语,想到哪说到哪,诳、骗、哄、吹。真要娶十个八个小妾,别说姬央不同意,楼长危就要先祭出厚尺板。
  他们父子在这边闲话,单太监自去请姬冶前来。
  姬冶……
  姬冶黑着脸,一身鱼腥味,也是他一时不忿兼不信,楼淮祀送来的礼单,整整齐齐一溜的鱼。姬冶想着表弟再没心肺也不会山高水远的运一船的咸鱼给自己,亲到厨下令人将包得整齐的油纸包解开,这一解开真是一室鱼香。
  小内侍战战兢兢,眼看姬冶杀气腾腾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喘几下,托起仅剩一个油纸包,拿手捏了捏,方方整整,平平实实,不是鱼,喜道:“郎君,郎君,不止鱼呢,还有别的,还有别的呢,小郎君不止送了鱼来。”
  姬冶瞪他:“你高兴什么?解开来。”
  小内侍醒过神,也是,这一车的鱼里头也就只夹了一样别的礼,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舔舔唇唇,小心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包,却是一本册子。
  姬冶诧异,楼淮祀不是什么耐烦坐下来提笔写信的人,纵有话要递,三字能尽述,绝不多写一个字,遑论这厚厚一本册子。接过来翻开一看,脸更黑了,合着这礼送错了,这是给卫絮的。
  卫繁一时粗心,怕这本册子浸水,包了厚厚的油纸,不像书封,倒像礼封,她又忘了贴签子。不知怎得与一干鱼鲞混在一块,外头包得有像,仆役估计也以为是咸鱼,竟被送到了姬冶这来。
  姬冶指尖在册页后轻触几下,阴雨转晴:“罢了,留一些自用,余的……不拘哪家,送了吧。”小内侍与小侍婢见他又高兴起来,不解归不解,却狠狠松了一口气。再看看一地的咸鱼,这口气又成叹息,还不拘哪家送去,哪家都不高兴收到咸鱼干。
  姬冶揣着册子,有点不想这么快送去卫家,又怕册子里有要紧事被自己耽误,犹豫之间一阵气闷。
  单太监过来传话时,姬冶正对着册子举棋不定,他既想逗逗卫家那丫头,又不忍看她发急。见姬央与姬景元传召,也只得先把册子收好。
  “石脂?”姬冶盯着两个坛子,咬牙切齿,好哇,给他爹和他祖父就送石脂这等罕见之物,给自己就一车咸鱼,等他见楼淮祀,吊起来抽上几顿才能消减心头之恨。
  姬央道:“石脂燃之而明,可在水上起火,只现世不多,抑或取之未几而竭。”
  姬冶立知石脂的用处,张嘴便问:“可有他用?栖州莫非有许多石脂?”
  姬央道:“尚不知他用。栖州有多少也还未知,我想遣你去细察,量少便作罢,量多再详议。”
  姬冶有心远游,也不推辞,道:“阿父与我人手。”
  姬央笑道:“自然,莫非还让你孤身前去不成?”
  姬景元插嘴:“你李阿公陪你一道去。”李太监在旁闻言,恭声应是,随后冲着姬冶温煦一笑。
  姬冶掩起心里一点惊愕,自己祖父与阿父那点争执他亦有所了解,但一个晚辈无权置喙,只随口道:“祖父使唤惯了李阿公,可有不便之处?”
  姬景元摸着下巴:“要不朕同去?”
  姬冶一口气卡在喉中:“祖父,君子不立危墙,君皇不涉险地。”姬景元身为太上皇,一把年纪的,前两年才将将把身体养得康健,跑去栖州这种险地,万一出事了,随行之人都可以去陪葬了。
  姬景元本来也就顺嘴一说,倒真没想去,见孙子张口就驳,他反倒较上劲来,道:“朕张得弓,骑得马,使得刀,再年老也比你黄口小儿多出几石的力气。栖州算得什么险地?雁沙城外土垅中还有朕砍上的蛮人头颅,比之栖州更离黄泉路近。”
  姬冶识趣地闭上嘴,他祖父胡搅蛮缠起来,不逊于楼淮祀。
  姬央使了个眼色,单太监悄没声地退出殿中飞也似得去找姜太后。
  姜太后气得笑了,年轻时就不讲理,临老还爱唱反调,真是越老越小,越小越老,与单太监道:“让你家郎主休理他,他无趣了,就没了下文。越将此事当真与他争辩,他心气儿不顺,又自以为得趣,犯起犟来,不定真就去了。”姬景元真使起性子来,谁都拦不住,他地位超然,哪个敢管。想想又与身边女官道,“让冶儿送几条咸鱼来,蒸了,我请上皇对饮。”
  女官得令,姜太后打发走了单太监,又遣人请姬景元,过后又与亲信嬷嬷道:“阿姆,也不知这宫中能清静多久。”
  姬景元时不时与姬央呕呕气,姬央则喜怒不形于色,最善隐而不发。姜太后唯恐哪日他们父子失和,酿成血腥大祸。
  皇家的父子情也罢,兄弟情也罢,素来不怎么牢靠,姬央从来不是心软之人。皇孙也让姜太后操心,她与姬景元是一惯心思,储君早定有利国体,偏偏姬央剑走偏锋,不听朝臣与老父老母的劝告。
  嬷嬷不好多言,拣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宽慰几句。
  “阿祀没去栖州时,我疼归疼,也嫌他跟着上皇一处闹腾。他去了栖州,我倒挂念起他的闹腾来。”楼淮祀既亲近姬央,又亲近姬景元,他在京时两面和泥,他脸皮又厚,什么淌蜜的话都敢说,在姬景元面前夸姬央,在姬央面前夸姬景元。还擅化戾气为祥和,他自己和楼长危没皮没脸,没轻没重,罚照领,祸照闯,今日挨了揍,明日就跟楼长危嬉皮笑脸。
  姬景元和姬央之间就少这般的没分没寸,不遮不掩。因此,姬景元和姬央父子之间的暗涌,楼淮祀三言两语就能化掉,姬景元嫌姬央行事太过,不合自己的心意。楼淮祀翻翻白眼,反问:外祖父莫非喜欢应声虫?
  姬景元想了一下,顿笑,把外孙子赶出去,自己的气也消了。
  孙儿辈里,也就楼淮祀干得了这事,占了个外甥外孙的身份,地位又堪比皇子,远一层,反更近。有些混账话,楼淮祀说出来无伤大雅,若是姬冶说出来,姬景元就要细思:可有弦外之音?
  姜太后想到这些,又是一声叹气。烦心事多了,眼尾又添一道细纹,不利福养啊,得调了珍珠膏细敷。
  .
  姬景元还是很给姜太后的脸面,又看姬央不顺眼,遂撇下儿子孙子去赴姜太后的咸鱼宴。
  姬冶等祖父一走,便问道:“阿父可是想把石脂留在栖州?”
  姬央叫他坐下,道:“不尽然,且看到底有多少石脂。既交给了你,其间的分寸你自己拿捏。”
  姬冶想起自己查过梅萼清背后之势……“我还以为阿父有治理栖州的打算。”
  姬央也不瞒他,道:“石脂量少,不过杯水车薪,连锦上添花都算不得。留与栖州也解不得久旱,量多,才有可为之处。”
  姬冶垂头想了想,果然如此,便又问道:“那阿父可有别的话或密令要儿子交与阿祀的?”
  姬央盯着他半晌,这才道:“既是密令,又怎会经你之手?”
  姬冶脸上一窘,难得不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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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章
  姬冶讨了个没趣,两颊微红, 扫兴道:“我还以为阿父信重于我。”
  姬央似笑非笑:“委你重任非是不可, 就怕你要两面遮掩为难, 阿爹这是为你着想。”
  姬冶心道:这还是我占了便宜。想了下,又想道:“那,阿父, 我办成了事,可有嘉赏?”
  姬央反问:“你想要什么?效仿你五叔游遍神州的话就别提, 我倒两可, 就怕你阿娘发作。”
  姬冶心里一念横生, 好似一夜春雨过后的草芽,纷纷破土而出, 却又乱糟糟的, 令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道:“我不曾说要远游,只我一时又无所求, 不如先行记下?”
  姬央道:“事没办就想着嘉赏?”
  姬冶笑道:“阿父总要赏我的,与其赏我不喜的,还不如我开口要个合心意的。”
  姬央哪肯随便应下这种诺, 道:“等你办好事再来跟我请功。不过……”他了看着儿子, “听闻你三不五时地戏弄了卫侯府的大娘子? ”
  姬冶跟被戳了痛脚一般,脖子一梗,脸上戾气乍现,恼道:“我几时戏弄那个臭丫头?”眼见姬央神色有几分戏谑, 这才不甘不愿道,“卫家那臭丫头不过是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姬央训道:“卫家似与福王府议亲,你若是无心,不要坏了她的名声。”
  姬冶这回真是每根头发丝都透着不舒服,道:“卫侯府与福王府原先是有这个念头,姬凉无意,这事便算了。”想了想又道,“姬凉心悦卫笠之女,前些时日保国寺法会,夜间放河灯,卫家小辈相携出去看热闹,卫笠幼子不小心丢了,还是姬凉帮着找回的。”
  姬央看着他:“你知道得倒清楚。”
  姬冶犟嘴道:“总是阿祀的岳家,他不在禹京,我总要看顾一二。”
  “你几斤几两?卫家还要你的看顾?你姑姑与姑父难道会袖手姻亲之事?要你多此一举?”姬央冷声道。
  姬冶被他爹堵得胸口直发闷,焦躁道:“知好色而慕少艾,天性矣。”
  姬央道:“此话倒不假,只我怎记得:你言之凿凿不愿娶亲?”
  姬冶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他心慕悯王的洒脱随意,只觉世上活得最痛快的人就是姬殷。前太子福薄寿短,处心积虑到了最后一场空;自己亲爹姬央虽得至尊之位,却是宵衣旰食、夙夜不懈,无有一刻的松快;祖父姬景元英名之君,掌天下生死,临老也是阴沟里翻船,一条命差点葬送在长孙手中;姑父楼长危前十几年在边塞尸海里沉浮,功成归来元配夫人产子身亡,唯留幼子与糟心的父母亲眷给他,如今虽娇妻在畔,却修下了两个倒霉儿子,楼淮礼还好些,楼淮祀……生下来就是讨债的……
  试问他们哪个过得比姬殷舒心?权势富贵,一概不缺,赏赏花拂拂琴,访仙求药深山之中,饮的是琼浆,食的是珍馐,骑的是宝驹,披的是鹤氅。卧坐随心,无儿女娇妻缠身,名川广寺,想去便去,简直是逍遥无边。
  生为人,却过着神仙日子,怎让姬冶不心生向往?
  姬央看他满脸踌躇,道:“既如此,为女儿名声计,少去生事。”
  姬冶闷坐在那,想起卫絮一身素衣如青女般清冷飘渺,纨扇遮面,一双秀眸笼一秋霜寒,半含讥半含笑,似月凉如春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