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论兵道,沈觉心服。
  然而当年若神光军没有被困雪域,或得北齐驰援,能退回北疆——裴家,未必还敢无所顾忌,发动宫变,弑君夺权。
  秦齐有联姻之盟,北齐南辕守军兵马强盛,却不肯驰援。
  北齐,是一个卑劣的背盟者。
  北齐的皇帝,手上亦染有盟友的血。
  沈觉知道,时过境迁,到如今,这一声为什么,已无法再追问。
  问下去无非是更深的决裂。
  国与国,君主与君主,便是这样彼此背弃,又相互利用。
  只要还有利益可图,背弃过的盟友,也可以重新携手。
  只是,人心里的恨与痛,永远也无法消弭。
  远处风烟迷雾里,渐渐有一列飞骑驰近。
  随侍在后的单融,以目光示意随驾护卫留意。
  却见皇上跃马而出,孤身一骑迎了上去。
  沈觉凝目望了雪尘飞扬里驰近的人马一字排开,马雄骏,人庄严,甲胄仍雪亮如洗,风氅飞卷,赫然是神光军的玄赤双色。
  胸中热潮翻涌,沈觉一抖缰绳,纵马驰出。
  【作者题外话】:看到大家纷纷问起,凤血曾有一个楔子,里面出现了太后,离光……等人物。我在微博回答了多次,还是一直有人误解。那只是我最初写凤血时的废稿,早已经删除了。网上正式发布的凤血(以晋江上的为准)和出版的书中,都没有这个楔子。凰图的剧情与之无关,请不要再受那一段的影响。
  第八章 下
  铅灰色的天际透着冷青,风声呜咽,看来今夜又有一场大雪。
  不知道这一回,宫门还会不会雪夜开启,迎来那个神祗一般的身影。
  想着怕是不会了,又存了一线盼望,青蝉屏息静立着,不敢抬头,看一眼几步之外的皇后,哪怕只是看着皇后的背影,也惶惶的。总觉她会一回首,一侧目,一微笑,将自己隐匿卑微的心思,洞穿无余。
  侍候在身边越久,青蝉对皇后的惧意越深。
  从前在晋王府,侍候喜怒无常,杀个侍婢如拂虫蚁的晋王妃骆氏,也曾提心吊胆,那种怕,却是不一样的。从未见华皇后对哪个宫人稍有过厉色,她的喜与怒,青蝉甚至不曾见识过。
  许多时候的华皇后,同此刻一样,静默如一则谜。
  雪狐裘下,云裳紫裾,曲曲曳地如水,孑然独立的皇后,凭栏远眺殷川长河,许久一言不发。那河面已封冻,白茫茫的什么也不见。皇后在想着什么呢。
  终日素衣散发的皇后,终于重绾钗环,轻匀妆面。
  今日是青蝉侍妆的,商昭仪亲自在旁教着,巧以两支白玉长簪绾成松堕低髻,这般不着珠翠的素约,恰衬出皇后云鬓如烟,修颈胜雪。青蝉心里只是叹,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个被废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
  只是红颜易老,君恩难测,不知皇后的倾国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边听得环佩轻声,回廊远端,款款行来的,是商昭仪。
  见商昭仪神色沉吟,想是有话与皇后说,青蝉屈身行了礼,便要回避。
  却不待宫人们退下,商昭仪立在皇后身侧,低声道,“殿下,方才来人禀报,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略侧首,扬了扬眉。
  商昭仪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进食,是守卫强灌的米浆续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审完了么?”
  “皇上亲自审过,还没有处置的旨意。”
  “既没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皇后神容冷淡,眉睫似凝着一层霜气。
  “是,人已经从囚室移了出来,妾这就请太医去瞧瞧。”
  皇后颔首,缓缓道,“才上这点刑,就熬不住了,裴令婉的人也不见得硬气。”
  商昭仪道,“这刺客冒犯殿下,怎样的刑罚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审完签押,处死了干净。”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旧曲,此间不易听到了。”
  商昭仪似还欲说什么,皇后摇了摇头,已有倦怠之色。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斗胆进言,“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寝宫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乏。”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他……皇上,竟因曲成痴,长饮而醉。”
  商昭仪垂首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殿下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也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耳后发热,从未见皇后如此亲善,不知该惶恐还是感激才好,“回禀娘娘,奴婢不会操琴,只粗通琵琶。”
  “琵琶也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忙要屈身跪谢,被商昭仪轻轻一拂止住。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煦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商妤叹口气,“抓人的猫儿,若好食好饭的养久些,不知会不会记恩。”
  “不会。”昀凰淡淡道,“即便记恩,也只记一个主子的恩。”
  “那便只好将齿爪尽早剪去。”商妤摇头。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寥寥的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皇上不辞而别,仍没有音信。
  皇后此时想起旧日昭阳宫中看雪赏梅的光景,只怕念的不是那一曲琴笛相合,而是那个因曲成痴的人。
  商妤心中也是滋味莫辩,不能说穿,不忍相劝,只能陪她,再将旧曲相合。
  良久,昀凰眼望远方天际,低叹,“苦了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也恻然。
  昀凰喃喃道,“不知他真名叫什么,我记得那剑,那是……先帝……先帝他……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这一柄叫作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他说,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不知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昀凰的笑,如一朵优昙,在夜里缓缓的,幽幽的,绽开来。
  她的手,抚上胸口,轻合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伤。
  商妤垂了眼,不忍看昀凰的笑容,“既然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也是为着守护殿下。”
  昀凰的笑容凝在了眼底霜色里,尽成凄冷苦涩,“宫中有的是能人异士,他偏要送来这样一个,果真是白骨黄泉也不放过么……他可以负我,我不可负他,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那个再也唤不出的名字——少桓,少桓,你是疯魔了,你与我都早已疯魔了。
  昀凰合上眼,一声长笑。
  这声笑,凄然回旋心间,令商妤语窒心悸。
  昔年南秦栖梧宫里,是有过怎样刻骨缠绵的爱恨。
  先帝,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于朝野,他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昀凰,他是一个疯魔了的,绝望的,毁诺之人。
  ————————
  当年沈觉入齐之后,便将护卫门人遣出,各自潜藏,安插了诸多耳目在京中。
  诚王诡诈,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阴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的人,故意散布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的消息,和裴后的密谋,借之传递给沈觉。事后,沈觉安插在诚王身边的人,尽被除去。
  沈觉被囚,皇后出走殷川,留在京中的那些人只能越发小心深藏,等待召令,伺机谋事。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门生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虽是南朝御林军所守卫,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不敢贸然,敛息蛰伏几近两年,不动声色将宫中耳目细细的筛查过了几遍,耳清目明,隐而不发,由得他们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自有人隐秘地传入行宫,避开那些耳目,直抵商妤手中——北齐将遣使臣入秦的消息,比皇上令使臣觐见的旨意更早传来。
  皇后终于等来一击反制的时机。
  布下这苦肉反间计的局,传唤京中暗卫,遣人混进使臣一行,演上一出当殿行刺的大戏。
  离光以什么手段诱使诚王发现他奇货可居,皇后是知道的。
  离光与先帝相貌相似,皇后也知道,她只不以为意,付之哂然一笑。
  商妤也不相信,真有人能肖似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
  然而,眼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的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越想,越觉周身生凉。
  先帝,已是遥隔黄泉的一个淡淡身影,却仍是一个深邃庞然的阴影,犹如徐徐展开身躯的蜿蜒盘龙,无声无息笼罩着南秦,殷川,乃至北齐的万里山河,笼罩在许多人的头上,心上。
  ————————
  风过琼庭,砌下落梅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