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高静姝转头,对她眨眨眼,轻快道:“谁说要带她去了?”
  紫藤嘴巴又张成了“o”型。
  高静姝适应着花盆底,由人扶着慢慢往外走,随口说道:“你们刚才给她松绑了?很是不用,继续捆起来——捆结实点,可别让她跑出去。”
  紫藤惊呆了:满宫里都知道娘娘要带着铃兰去御前请罪,木槿都去皇上跟前报备过了,娘娘怎么又不干了?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第5章 面圣
  京中冬日是干燥寡淡的寒,好在午后太阳暖烘烘的,原本的干冷反而舒适起来。
  钟粹宫里抬出两顶暖轿。
  打头的八人暖轿金顶红厢,四角还垂着金黄色的如意结绦子。金黄乃是贵妃才能用的明丽之色,在阳光下光彩烁烁。
  后头的两人小轿则是青色素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
  木槿在贵妃的轿子旁边随行,一如既往的神色平静。
  方才刚出钟粹宫的大门,她就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暗戳戳集中过来。随着她回望,钟粹宫外面“路过的”“扫地的”“搬花的”各种小太监小宫女又纷纷低下头去。
  木槿知道,这都是各宫等着看自家娘娘出丑的眼线。
  她全做看不见,只转头吩咐杜鹃和腊梅:“从现在起到娘娘回来,咱们宫里一个也不许放出门去!”
  见两人郑重应了,她又嘱咐了门口的两个太监一遍:“凡有一个走出去,都在你们四个身上。”
  等两乘轿子离去,腊梅变戏法一样,当场搬出了杌子坐在了大门口。她今年十九岁,生就女子少有的高大状实,板着脸往这里一坐,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原本乾清宫才是皇帝的寝殿,然自打康熙爷驾崩,先帝雍正爷起便将养心殿做了寝宫,当今登基后,也未搬回乾清宫,仍旧留居此处。
  绕过黄色琉璃照壁,便是养心殿第一进的院落。
  高静姝自然是去过故宫的,然而此时走在这里,却分明隔着三百年的历史尘埃——毕竟三百年后,她还是能走正门养心门进去参观的,现在却不配了,天下只有皇上配走这道正门。
  经过一对口中衔着未化完冰柱的铜鹤后,她站在阶下,等着皇帝召见。
  这样一步步踏在地上,她终于真实的意识到自己不可逆转的命运。
  高静姝轻轻吐了一口气出来,微弱的白烟在唇边稍纵即逝。
  旁边扶着她的木槿触到她冰冷的指尖,心里一酸:娘娘今日穿的素淡不说,连指甲套都不带,襟口上挂着的压襟手串也只是普通的细珠,身段低到就差脱簪戴罪了。
  太监总管李玉出来传旨,脸上仍旧是谦卑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贵妃弯腰请安:“娘娘请进。”
  瞧他的态度,根本看不出贵妃见罪于皇上多日,连绿头牌都被撤了的窘迫。相反,他见贵妃身形轻弱垂柳,略有些摇晃,还小心地走上前一并扶着贵妃。
  虽说态度极恭敬,但李玉的一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向外打量,眼尖地瞧见了侧门外头露着半边角的素色小轿,心道:果然,贵妃虽是带了人来,但这会子却不让铃兰下轿跟着她进去,想必是不愿这背叛自己的宫人,见到自己请罪的模样。
  可她这般顾惜颜面,只怕皇上会觉得贵妃认罪的心不诚,恐怕不会消气。
  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这样的念头在李玉脑子里一转,却一点未曾露出来:他知道贵妃的脾气,不是个能听下人劝说,更不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直言劝告她不一定听,拐着弯说她又听不懂,那自己何苦在养心殿门前多嘴自找麻烦。
  于是全当没看见,只是堆着笑,与木槿两个小心翼翼扶着贵妃进去。
  高静姝垂头看着地面,眼角瞥到案前一抹明黄色身影后就按着记忆里的礼数跪了请安。
  她并不敢像高贵妃从前一样,随便行个半蹲礼就起身,傍在皇上身边说笑。此时皇上不吭声,她就仍旧安静跪在地上,数着地毯上的花纹。
  养心殿的地砖原本是黑砖通铺,亮如明镜,油润如墨玉。只是此时乃深寒冬日,就铺了赤红明金二色富贵吉祥的驼绒毡毯,踩上去厚密如踩在云上。
  “起吧。”皇上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喜怒,嗓音倒是低沉动听。
  高静姝原本就有些穿不惯花盆底,此时又是从软绵的地毯上起身,身子就略微晃了晃,木槿连忙牢牢扶住她。
  皇上见此还走过来虚扶了她一把,语气带了些温和怜悯:“还病着怎么也不肯好好将养,偏要出门?”
  语气温和,恍惚这十余日的冷落不存在一般。
  可听话听音,高静姝硬是从这种关切的话语里听出了三分彻骨的寒意。
  她从前,不,应该说是前世,是在医院里混过几年的。看人情冷暖,莫过于病榻之前。她见过不少表面哭天抹泪说不管多贵的药都要治病的家属,转眼就办了出院任凭病人等死,也见过无数亲友为着治疗费反目成仇,口舌相争。
  此时听皇上说话,总觉得他流露出的关切,不像语气里这般暖,倒像是循例关怀。
  高静姝就了然,皇上这不是不生气了,只是帝王的城府,惯了的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蕴怒于温言中。
  也不知从前的贵妃,多少次不明就里,顺着这个梯子就爬了上去,让皇上心生不满。
  她半抬头,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大名鼎鼎的乾隆帝。
  与高贵妃记忆里一样,这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龙章凤质修眉俊眼,瞳深如墨观之可畏,哪怕留着清代人特有的“发型”,脑壳秃秃也能看出一副好皮囊来。也怪不得康熙爷一百多个孙子,一见乾隆便极喜欢,愿意将少时的乾隆拎过去养着,起码皮相是很过关的(注1)。
  她无端就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珍惜生命,但如果要经年累月面对一个猥琐不堪的男人,她宁愿痛痛快快的死,也不想零碎着受折磨。
  这样的男人,不得不侍寝的话,也不算难以下口。
  想到这儿,她忽然又想笑:自己还想着日后侍寝的难处,可今日能不能过皇上这一关都难说。
  从钟粹宫到养心殿这一路上,轿子虽是极平稳,她的心却是七上八下。对自己的分析怀疑起来,更不确定自己的打算能不能成,紧张的手足冰寒发木,以至于一路都是木槿和李玉搀着才走进来。
  可现在真的面对了皇上,她反而有种考卷拿到手,不管押题中不中,买定离手的赌徒心态。
  成不成的一锤子买卖,尽人事安天命吧!
  她心里一松,面上就不自觉漾出一个笑容来。
  皇上倒是一怔。
  原本他看着贵妃摇摇晃晃的进来,下颌瘦的尖尖的,颇有些形销骨立,抬起脸儿时又是眼圈嫣红神情憔悴——都做好了贵妃要梨花带雨,立时哭诉求情的准备。
  谁料她居然笑了。
  他也看得出,这一笑如春水初绽,纯然出自本心,可见是真的欢喜。
  皇上心中不由一软:贵妃再不懂事,到底对朕是真心实意,多日不见,如今见了朕便这般欢喜。
  既然有了这样美丽的误会,乾隆的态度就软化了一点,对李玉道:“贵妃体弱,将参汤端一盏上来。”
  高静姝想起参汤的味道,立刻精神一震,连忙十动然拒,将话题引到请罪上来。
  听到“请罪”二字,乾隆便收回了虚扶着贵妃的手,负手而立。
  他有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眸,带笑时温和,冷下来却格外摄人。
  此时皇上又恢复了不咸不淡的语气:“请罪?”皇上转向李玉:“贵妃既然要请罪,你去将人带了来。”
  李玉连忙应了出去,心中叹息:皇上这些日子果然是动了真怒,居然一点儿不给贵妃体面,让个想攀高枝儿的三等宫女进去眼睁睁看着贵妃娘娘请罪,这真是……唉,叫娘娘以后怎么见人呢!皇上这样不肯容情,贵妃娘娘又不会说话讨巧,只怕从今儿起就要失宠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玉走到小轿前,也不必别的小太监动手,亲自撩起了门帘,带笑道:“铃兰姑娘,还请下轿……”随后脸色一变,震惊道:“怎么是你?”
  贵妃的贴身宫女李玉还是认识的!
  轿子里紫藤脸色苍白,挤出来一个笑容,讷讷道:“李公公好,您,您吃了吗?”
  李玉:……
  作者有话要说:
  1、康熙喜欢乾隆不排除是乾隆自己往脸上贴金,毕竟第一回 祖孙见面都是康熙六十一年,乾隆都十多岁了,不过本文还是按照清史稿中,乾隆多次表明的,爷爷对他另眼相看来写啦。
  第6章 帝心
  高静姝心态摆的很正。
  高贵妃拿皇上当夫君,深情如海一片真心。她却是拿乾隆当个顶顶难缠的上司,还是一个一言能定夺她生死的上司。
  于是言谈举止,全都是像述职一样,提前备好的模板,还附赠卑微打工人的良好态度。
  此时高静姝不声不响在腹内叹了口气,奉献出自己从今日起就要变得廉价的膝盖,重新跪了:“臣妾御下不严,钟粹宫宫女逾矩随意走动,以至冲撞了圣驾。今日臣妾特来请罪,请皇上恕臣妾管教不严之罪。”
  说完后就闭口不言,根本不提要将铃兰送给皇上之事,反而口口声声直接给铃兰定了冲撞皇上的大罪。
  皇上没听到意料之中的话,略蹙眉道:“贵妃,你是为这个来请罪的?”
  高静姝低着头:“是。”
  此时李玉已经领着紫藤进来,拱肩缩背惴惴不安道:“皇上,这轿中不是铃兰姑娘,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紫藤。”
  皇上一愕,眉毛便皱的更紧,语气加重:“贵妃!”
  难道这十余日的冷落,还不能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他是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不容置疑!别说她是贵妃,哪怕是皇后,也只能谦恭顺从,不能违逆分毫!
  高静姝的手指在身侧握紧,给自己增加勇气,继续坚持道:“铃兰不守规矩,冲撞皇上,平素在钟粹宫也惫懒耍滑,这样的宫女,不配在皇上跟前伺候!臣妾不能将她带来养心殿!”
  别说紫藤已经吓得手足冰凉,连李玉都在心中连叫不好。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其实说到底皇上也是人,只是他一言可决断百万人生死,才令人格外畏惧。高静姝深知已经置之死地,于是反而不怕,面对皇上黑云压城似的脸色,继续跪的端端正正,努力想象自己是跪在榻榻米上吃日料,借以放松紧绷的神经。
  “贵妃,你是要抗旨到底了?”
  这样的大帽子压下来,高静姝也忍不住一哆嗦。只是此时先将脑子里那堆诛九族诛十族的典故压下去,先顾眼前。
  “不,妾身不敢抗旨。皇上是圣明天子,言出法随,臣妾不敢损了皇上威名,使得天子朝令夕改——所以对六宫传出去的话都是臣妾谨遵圣旨,‘康复后带铃兰来皇上跟前请罪’。”
  她顿了顿,继续坚持道:“此为臣妾奉天子金口遵旨而行,不敢忤逆君上。”
  皇上仍旧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贵妃。
  高静姝从他眼里,竟看不出一丝喜怒,恍如俯瞰世间的神佛一般,高远冷然。她忽然明白:她可能太小看一个帝王的城府与心术。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了。
  高静姝赌的就是这一把:此事的重点从来不在铃兰身上,而在于给皇上一个台阶,一个合理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