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为王_65
  明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游淼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充满了旖旎浪漫的感觉。
  “和你比呢……”游淼抬眼,与李治锋抵在一处,看着他深邃的双目。
  “贺沫帖儿是塞外三大武神之一。”李治锋说。
  游淼明白了,也就是说柳纱绫永远不可能成功。他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
  “得想个办法,把她要过来。”游淼说。
  李治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游淼,眼中流露出询问之色。
  游淼刹那间心神领会,李治锋在说:你确定么?
  游淼忽然又有点动摇了,真的要阻止柳纱绫么?这分明也就是她想好的,或许说,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心里好生纠结,李治锋却只安静喝酒,看婢女们跳舞。柳纱绫越舞越靠近主座,众女纷纷转身,各自被将领拉近了怀里。
  游淼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柳纱绫给他的玉镯。方才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希望她为了说完后面的话,而不会这么贸贸然动手。
  柳纱绫坐在一名鞑靼武将怀里,眼神犹豫,忍不住又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眉头深锁,神情焦虑,隔得老远极缓摇头。
  被贺沫帖儿抱着的是怀明公主,公主只有十三岁,颇有点不知所措,几乎要哭出来了。贺沫帖儿喝得脸色潮红,以胡须抵在怀明公主的脸上来回蹭。唐氏年纪偏大,无人挑她,她便只得过来,要依偎于李治锋身上,却被李治锋不易察觉地轻轻挡开,只得规矩坐在一旁。
  众鞑靼人各自抱着汉人女子胡亲乱啃,游淼知道筵席也将近尾声了,并暗自祷祝女人们千万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刺杀……鞑靼人都喝得烂醉,东歪西倒,第一个人大声说了句话,像是请示。贺沫帖儿呵呵答了,彪悍将领们便都东歪西倒,搂着婢女走了。
  离席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剩下贺沫帖儿与李治锋两席。
  贺沫帖儿吩咐了句鞑靼话,乐师便收起乐器,离场,两名侍卫带上了门。
  场内只剩下李治锋,贺沫帖儿与各自身边的婢女,还有不知所措的游淼。
  “吃罢。”李治锋朝游淼吩咐,递给他一块羊肉,游淼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便跪到一旁,低着头,像个奴隶般大吃大嚼起来。
  贺沫帖儿皮笑肉不笑,放下酒杯,说:“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奴隶?”
  游淼心中一惊,暗道麻烦了,先前李延为了保住游淼的性命,也朝贺沫帖儿说过情,提到过游淼的身份——家里是江南富商,会拿钱来赎人。而李治锋又说他是奴隶,贺沫帖儿没认出来吗?
  是了……贺沫帖儿只见过自己一面,后来便把他打得半死,自己走了。李治锋抵达大安时,贺沫帖儿人在延边,未曾见到李治锋救下游淼。
  “抬起头我看看?”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
  游淼一凛,李治锋又冷冷道:“叫你呢,没听见?”
  游淼忙抬起头,贺沫帖儿只是看了一眼,便失笑道:“看这模样,也十七八了罢,你要找怎么不找个漂亮点,像女人的。”
  李治锋答道:“他有一绝活,床上也会伺候,便舍不得扔了。”
  贺沫帖儿当即哈哈大笑,无奈摇头,显是看不出李治锋还有这嗜好,天启朝有好男风一说,鞑靼人自然有耳闻。但寻常人青睐的都是温柔旖旎的少年,游淼作男宠的话也偏大了,看上去更没有女子柔弱之姿。
  “他还会泡汉人的茶。”李治锋淡淡道:“去泡杯茶,我与将军喝。”
  贺沫帖儿大声吩咐几句,外头便有部下送了东西进来,居然是抢回来的全套茶具。
  贺沫帖儿饶有趣味道:“汉人吃的茶,与咱们塞外人的牧油茶不一样,倒是尝尝无妨。”
  “他们的茶不放盐,不放奶与酥油。”李治锋自若道:“还有不少讲究。”
  盒子上贴着封条,游淼看了一眼便知是从皇宫里抢来的东西,一旁还有罐碧雨晴峰的贡茶。他先把烧开水的壶放到炭炉上去煮,这才解开封条,开启盒子。盒开的一刹那,诸般滋味,酸甜苦辣,一并涌上心头——盒里恰好是游淼在宫里与太子用过的那套茶具,而打开盒子时,其中一个琉璃杯已碎成数块。
  厅内十分安静,谁也不说话,一时间诸人都在看游淼泡茶。
  游淼看到这套昔日皇宫里的茶具在此处开启之时,心里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此刻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复仇愿望。
  在这个夜晚之前,他对家国的未来尚且是迷茫而踌躇的,而看到这个四分五裂的琉璃杯时,倏然令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要回去,要复仇。
  129、卷三 满江红
  贺沫帖儿看了又看,见那琉璃壶会变色,眉毛渐渐地拧了起来,像是在想什么,这时游淼心里跳得更厉害,生怕被贺沫帖儿认了出来。便装作被看得害怕,低下了头。
  贺沫帖儿说:“沙那多,你也到出长城的时候了。”
  “早就过了。”李治锋淡淡道。
  贺沫帖儿道:“你大哥这些年里,一直在找你。”
  “他担心我不死。”李治锋简单明了地答道。
  贺沫帖儿眼睛眯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游淼沏好茶,将一杯绿茶放到贺沫帖儿面前,又躬身将另一杯放到李治锋案上。双方都默不吭声,李治锋手指拈着茶杯啜了口,贺沫帖儿却把那杯茶朝大嘴里一倒,顷刻间就喝完了。
  “嘿。”贺沫帖儿玩味地笑道:“汉人搞的这些玩意,不如咱们塞外的捣茶好喝。”
  “你们成天贪图享受,摆弄这些无谓物件,自诩风雅。”李治锋这句话却是朝游淼所说:“难怪会亡国。”
  游淼低下头,要再上茶,贺沫帖儿却大手一挥,示意不喝了。
  “沙那多,什么时候回去,取回你该得的东西?”贺沫帖儿问。
  李治锋唔了声,没有明确回答,贺沫帖儿一手按着刀,身体微微前倾,说:“沙那多。你给我想清楚了,格根王子在等你的答复。”
  李治锋看也不看贺沫帖儿,问道:“我无兵无将,孑然一身,唯一的一个随从也是汉人奴隶,五年前我的侍卫都死在孟河关下,今天胡日查汗愿意帮助我……”
  贺沫帖儿沉声道:“是格根王子愿意帮助你,回到你的故土。”
  李治锋续道:“……就怕你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
  贺沫帖儿伸出一只手掌,似乎是示意他无需再说,游淼心念电转,将两人对话中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碎片缓慢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李治锋问:“五千?”
  “五百!”贺沫帖儿似乎怒了,说:“我给你五百精兵!”
  李治锋缓缓摇头,说:“五百精兵,杀得死人,杀不服人。”
  贺沫帖儿:“你要什么?”
  李治锋缓缓摇头。
  贺沫帖儿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李治锋不言语,那一刻厅内的气氛似乎紧张起来。李治锋放下杯,一手平托,手心上翻,在胸膛前轻轻一让,继而看了游淼一眼。
  游淼知道要走了,便会意起身,李治锋又道:“远方的朋友,多谢你的款待。”
  贺沫帖儿冷哼一声,也不留他,李治锋便转身,带着游淼离开。
  出来时天已全黑,李治锋循着原路下去,游淼一直不敢说话,下山时离开了火把照着的大路,游淼看不清地面,险些摔倒,李治锋听到响动便转身抱着他,又走了一小段路,李治锋躬身。
  “上来。”李治锋说。
  “不行。”游淼不敢让李治锋背:“当心被看见。”
  李治锋说:“到这里就没关系了。”
  游淼道:“贺沫帖儿见过我,也知道我是天启的大臣,刚刚他只是没认出来。”
  李治锋说:“你的身份根本不重要,上来罢。”
  游淼微一疑惑,但终究是相信李治锋,便爬上他背去,让他背着。离开大安的城堡后有一段非常黑的夜路,李治锋便这么背着游淼,在路上慢慢地走。两人都默不作声,游淼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问道:“他让你回去族里,是吗?”
  “嗯。”李治锋的声音沉稳,答道:“格根王子是鞑靼的大王子,胡日查如果哪天死了,鞑靼势必有一场争夺王位的内乱,他想争取我们犬戎族的支持。”
  游淼曾经听孙舆说过,鞑靼人有许多个村落,他们决定由谁来继承王位,也不像汉人一般,遵守立长立嫡的规则。而是看村落势力,以及几个交好外族的支持。他本想问李治锋的决定,孰料却意外地得到了别的讯息,遂分了心神,忍不住又问道:“胡日查快死了吗?”
  通常只有统治者身体不好时,诸王子才会掀起夺位的纷争。
  李治锋却简短地答道:“不一定。”
  游淼:“五胡不支持格根王子么?”
  李治锋:“不,五胡分几派,有支持嘎必图的,也有支持宝音王后和西羯小王子的。”
  游淼有点糊涂了,他蹙眉思考许久,又问:“可五胡和贺沫帖儿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是已经被他争取过来了么?”
  李治锋:“不是,这次南侵是鞑靼人早就准备好了的,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备,包括你们汉人的聂丹将军被调走,五胡从粱西平原入侵,拖着主力部队,都是胡日查的计谋。”
  游淼:“!!!”
  游淼呼吸急促,李治锋又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静夜间听得尤其明显。
  “为什么说我的身份无关紧要。”游淼又问。
  “因为鞑靼人不会相信,我身为一个犬戎人,会愿意帮你们南汉。”李治锋说:“他们也想不到,我会对一个汉人忠心。”
  游淼抱着李治锋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脖子上。
  “我想回家。”游淼低声说:“你想回你的家吗?”
  李治锋:“我们犬戎人是没有家的。”
  游淼又说:“我是说族里……想回你族里,就回去罢,我从前不知道你是沙那多,不知道你是犬戎的王子。”
  李治锋忽然道:“如果知道了呢?”
  游淼倏然就被问住了。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李治锋的身份呢?这问题令游淼彻底有点想不明白了,假设一早就知道花钱买来的奴隶原来是个王子,游淼会怎么待他?放他回去么?还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我不知道。”游淼自言自语道:“可能还是这样罢。”
  李治锋又不吭声了,背着游淼朝军营的方向走。
  130、卷三 满江红
  游淼想了很久,总觉得有几句话,还是得对李治锋说。
  “我是汉人,你是犬戎人。”游淼说:“国家与国家之间会有争斗,有杀戮,有战俘,有奴隶。”
  “这些都是咱们做不了主的,你被我们汉人抓来,受了不少苦,李延当年还想杀你。可我救了你。我承认,是,最开始没把你当朋友看待过。可呆在中原的这些年里,你虽然没有过王子的日子,我也……我也……”
  游淼一时间竟有点说不下去了,李治锋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
  “我也……没把你当过奴隶。从延边你把我救出来,我觉得咱俩就不再有谁是主,谁是奴的差别了。回江南那段日子里,我身边就只有你了,李治锋,我是很……依赖你的。我知道你只有我一个,可我也只有你一个。除了你,再没别的了,我回京赶考的时候,就想过……”
  李治锋倏然笑了起来。
  “没听懂。”李治锋莞尔道。
  游淼有点惊讶,他很少很少看到李治锋笑,夜里黑漆漆一片,他也看不到李治锋的脸。但他知道李治锋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