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
  冯京墨仗着宿醉的名头,又是睡到中午才起,洗漱完毕一打听,陈泽元带着紫苑出去访客,说是今日不回来用晚饭了。他便也说出去逛逛,晚饭在外头吃,带着喜顺出去了。
  “同仁医馆”黑底金漆的招牌,冯京墨站在对面的台阶上,手插在兜里。他已经站着看了一会儿了,医馆的前堂里并不见先生,想是在后边坐堂。只有那位大太太站在柜台后面,握着毛笔不知道在抄写着什么。
  大太太握笔的位置偏上,他记起昨日吃饭的时候,他握筷子也是偏上的。冯京墨想起他们老家的说法,说是姑娘家筷子握得上,便是以后要远嫁,也不知哪来的缘由。大太太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笔停了下来,瞧着纸上的字思索着,笔杆不自觉地顶在嘴角,戳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冯京墨迈开腿走了过去。
  他才踏进医馆,大太太便听见响动抬起了头想迎客,瞧见是他,愣住了。
  慕白术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是冯京墨,他今日脱了军装,换的是正经的三件套西装,灰底白格的粗呢料子,外面的西装敞开着,里头的马甲扣得严丝合缝。领带倒是没系,衬衣的领口畅着,脖子上围了块丝巾,在喉结那里打了个结,剩下的都塞进衬衣里。
  慕白术没见过这样的打扮,不禁晃了神。当家的除了军装,在家都是穿长衫的,从没穿过西装。
  “大太太在做什么?”冯京墨和声问道。
  “抄药方。”慕白术垂着头回答,他不习惯与人讲话,可是冯京墨是宜庄的客人,不回答太失礼。
  “说起来,”冯京墨靠在柜台上,用小臂撑着,“我还没请教大太太名讳呢。”
  慕白术抬头看他,从没人问过他的名字,家里附近的人都跟着爹娘叫他阿白,这边…嫁过来之后,人人都叫大太太,从没人介意他叫什么。
  冯京墨今日梳了个大背头,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卓越俊逸,与昨日酒桌之上判若两人。只是,左边额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落下一缕散发,说话行动之间扫荡在眉骨之上,藏不尽骨子里的风流。
  慕白术将自己的名字在唇齿之间兜兜转转,却实在羞涩地说不出口,只能提笔在医方的一角写了出来。
  “慕白术(zhu)?”
  冯京墨随着他的笔触轻声念道,冷不防慕白术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瞧,反倒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慕白术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色有些抱赧,嗫嚅着说,“平常,大家都念…”
  “慕白术(shu)?”冯京墨了然一笑,他抬起手,脑袋靠过来,拿拳头撑着。“我爹,大老粗一个,却非要附庸风雅,翻烂了书,绞尽了脑汁,才给我想出这么一个名儿,自己还得意地不行。后来请了先生,才知道,我这名字合了一味中药。我来了兴趣,找了本药材书来看,所以才知道的。”
  慕白术轻笑出声,道“京墨,是治妇人血崩的。”说着,自己反倒红了脸,脸上的笑意却来不及褪,眼里还有一些些的促狭。
  冯京墨瞧着他不说话,慕白术与慕紫苑十分相像,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慕紫苑娇怯,像盛开时的桃花,慕白术却显得有些寡淡,若不是那双幼鹿般的眼睛,那天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
  如今,他知道为何觉着寡淡了,慕白术脸上是不带表情的,若遮住眼,喜悲不觉。可眼前的慕白术不一样,虽然仅仅是浅淡的微笑,却生动得紧。眉眼弯着,嘴角翘着,眼睛里水波流转,瞧在冯京墨眼里,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
  “谁说不是呢,吃了老头子没文化的亏。不过还好,没文化的人多,像你这般的少。”他故意换了称呼,慕白术显然注意到了,却没吱声,“所以先生给我取了字,叫玉颢,说是补一补。对了,你可有字?”
  慕白术摇摇头,“原来是请了先生的,等先生取。后来爹爹过世…”
  说到了伤心事,才挑起来的气氛又转淡了。冯京墨眼珠一转,抬手往慕白术的耳根后头伸过去,嘴里说着,“这儿有个脏东西。”
  慕白术连忙扭头去看,只看到冯京墨的手蹭着他的腮边收回来,虚握的拳头向上一翻,手掌平摊开来,上头躺个一个小物事。这是个围棋子大小的球,橘色的,外头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
  “这是什么?”慕白术问。
  冯京墨没作声,他站正身体,两手捏住玻璃纸,一拉一扭,玻璃纸便开了,露出里面的橘色小球。他用拇指和食指拿起小球,塞进慕白术的嘴里。
  甜味在齿间散开,沿着舌尖在嘴里蔓延,慕白术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口水都是甜的,滑过喉咙,一直甜进心里。
  小时候,娘经常给他熬麦芽糖,他坐在灶边,瞧着锅里的糖水一点一点变得浓稠。娘瞧着他目不转睛的样子,总会拿筷子蘸一点,塞进他嘴里。
  味蕾适应了最初的甜味,又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是橘子。若有似无的酸意渗入甜味中,说不出的感觉,让慕白术不禁眯了眼。
  “这是外国的水果糖,你若是喜欢,我让喜顺给你送些过去。”
  慕白术想拒绝,还没等他说话,冯京墨又皱了眉,“没有字可怎么好呢?叫大名不好,我又…”冯京墨拿眼睛觑着他,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吐气一般。“不想叫你…大太太。”
  慕白术被他觑的两腮发烫,糖含在嘴里,说出的话都是含混的。
  “家里人…都叫我阿白。”
  “阿白?”冯京墨回味着这两个字,“京墨,慕白,我们还真是有缘。”他又放柔了声音,“阿白,你说是不是?”
  慕白术后悔了,他不应该将阿白告诉他的,从小到大,他被阿白阿白的叫着,从来不晓得,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能被叫出这种腔调。千回百转,带着勾儿,有一丝的缝隙就往里钻,然后,便扯不出来了。
  “冯参谋。”他仓皇地叫道,却被一根手指抵住了唇。手指凉凉的,才更让他觉出自己的嘴唇热得发烫。
  “叫玉颢。”
  慕白术抱着个罐子坐在窗边,是刚才喜顺送过来的。他打开看了,里头是冯京墨下午给他吃的水果糖,除了橘色,还有其他颜色,他猜或许是不一样的味道。
  送来的时候,松童好奇的很。既好奇里头是什么,又好奇为什么参谋的警卫员会送东西过来。可他不知道要怎么讲,又编不出借口,只好不说话。松童知道他,也只好作罢。
  外头隐约有些喧闹的声音传来,想是当家的和紫苑回来了。不过他的院子偏,并听不真切。他原本的院子给紫苑了,那院子里有一棚紫藤,紫苑说紫藤衬她,当家的便做主把院子给了她。
  他倒也不在意,这个庄子里最偏的院子反而合他的心意,花园墙跟里有一扇角门,直接能通到外头,比从正门进要少绕好些路。好几次他回来晚了都是从角门偷偷溜进来,省了不少骂。
  月色越发沉了,后日便是初一,这几日的月亮只有细细的一道弯钩。慕白术微微觉得有些饿,今日当家的不在家吃饭,晚饭是各院子自己吃的。给他端来的饭菜,只有一碟青菜,一碟豆腐。
  其实往日里,当家的不在的时候,都是各自吃,下人们都知道当家的不喜欢他,跟着紫苑作践他。每日里送来的饭菜几乎不见荤腥,他还好,松童正是馋嘴的年纪,心里委屈,又不敢跟下人们吵,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
  还好月钱是老太太发的,倒不曾克扣,他才能隔三差五带松童出去打个牙祭。老太太不喜欢他,可也不喜欢紫苑,见当家的宠她,更是不待见她。再加上,他好歹是救过当家的一命的,又有正妻的名分,月钱比紫苑多了一倍。可这么一来,紫苑更是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算了,饿便饿着吧,横竖叫松童去要,也只有吃白眼的份。他打开罐子,挑挑拣拣好半天,才挑出颗粉色的来。他学着冯京墨的样子,一拉一扭,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
  是桃子。
  隔天人倒是齐,大家坐一块儿吃早饭,冯京墨说礼备好了,想去各位乡绅家转转。
  “如今战事吃紧,哪儿都是花钱的地方。督军为了军饷天天和城里的老爷们周旋。那些老爷们,我的天,个个都是人精,要他们掏钱比要他们命还难。这眼看着天就要冷了,过冬的棉服还没着落呢。”
  早饭是粥和蟹壳黄,还有一些小菜,冯京墨已经吃了一个,现在又拿第二个,一边又呼噜了好几口粥。“我昨日在镇里逛了一圈,算是知道自己井底之蛙了。我原以为,有钱人都在城里。来了这里才知道,江南富庶不是吹的,我瞧着这里的老爷们,一点都不比南京城里的老爷们差。”
  陈泽元闻言心里一紧,冯京墨这番看似不着边际的闲扯,听到现在,他慢慢回出些味道来了。
  得陇望蜀。
  “冯参谋的意思是?”他不动声色的问。
  “聊聊嘛,随便聊聊。”其他人都不怎么动筷子了,只有冯京墨,还在埋头苦吃。“聊聊宜镇,聊聊江南,聊聊时局,聊聊战事。”
  “宜镇不比南京,自古以来,仗打得再厉害,都轻易打不到这里来。这里的人啊,不关心战事,怕是和参谋聊不到一块去。”
  “旅长此言差矣,”冯京墨放下筷子,接过喜顺递过来的手巾擦了嘴,才接着说道。“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又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宜镇得天独厚,仗是轻易打不过来,可宜镇便听不到风声雨声读书声了?同为中华儿女,同胞在外抛头颅洒热血,吾辈怎能不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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