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驯养计划 第21节
  “棋谱劳心伤神,朕特意吩咐他们收起来了。你这两日在东暖阁留宿,就是要少思,多吃,多睡。先用了午膳,再睡一觉,把身子养起来。”
  说到这里,洛信原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上次贡进来的江心洲活鸭,还剩了许多只,都在宫里好好地养着。若是你独坐无聊,不妨叫人把剩下几只活鸭全赶进庭院里,看个热闹也好。”
  梅望舒设想了片刻那场景,没忍住,微微笑了一下。
  “暖阁外头好容易侍弄妥当的曲水庭院,水中游鱼,四季花枝,放进八只活鸭,那可真够热闹了。一个下午就能全糟蹋了去。”
  洛信原见她终于又露出了笑意,眼波含光,有如三月乍暖,春意醺人。
  年轻帝王的视线微微一凝,落在那张如春花般的容色上。
  随即迅速地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
  “区区一个庭院罢了。真被鸭子毁了花草鱼池,全数换新的就是。”
  君臣并肩缓缓前行,偶尔闲谈几句,气氛明显放松下来,言语声驱散了慈宁宫四处隐约笼罩的阴霾。
  梅望舒转开话题,谈起心里记挂的某事。
  “刚才内殿觐见时,太后娘娘和陛下说起‘有些重要的事商量’,却因为臣这个‘外人’在,没有当面说。不知陛下对太后娘娘想要说的‘重要之事’,有没有眉目?”
  洛信原沉思着,摇头。
  “她事先没有对朕提过。”
  两人边走边谈,正走近慈宁宫门时,门外忽然匆匆闪进一个身穿银朱色夹袄,披着胭脂红披风的少女来。
  那少女似乎误了时辰,在两名大宫女的陪伴下,一路匆忙小跑着进了宫门。
  两边迎面差点撞上了。
  十几名御前禁卫长刀同时出鞘,寒光闪烁,把来人硬生生架出十步外。
  那少女惊得花容失色,头上的狐皮帽兜掉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娇憨的面容。
  两边这时才看清了彼此。
  “六表哥……”那少女脱口喊了一声,随即醒悟过来,后退半步,盈盈跪倒,“阿苑见过陛下。”
  洛信原点点头,“原来是苑表妹。起来吧。”
  清丽的脸庞抬起,瞄见洛信原身侧的梅望舒,少女微微红了脸,声若蚊蚋地道,“梅学士也在。”
  梅望舒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头疼。
  碰见的少女是个熟人,不止洛信原熟识,她也认识。虽说有两三年未见了,但眉眼五官变化不大,一眼便能认出。
  身为贺国舅的爱女,敬端太后的娘家外甥女,贺佳苑小小年纪便经常出入宫禁,陪伴太后身侧,得了太后欢心,早早地册封为县主。
  虽不是公主,在宫里的待遇胜似公主。
  梅望舒当年得叶老师举荐,以侍读身份入宫,头一次见到金枝玉叶的贺家小县主时,贺小县主活泼泼地站在寡言的少年天子身侧,既不行礼,也不称‘陛下’,当着太后娘娘和辅政权臣郗有道的面,迭声地抱怨‘六表哥没劲,都不陪我玩!’
  当时心里的震惊,至今记忆犹新。
  梅望舒客气问了句:“刚刚看见国舅爷了。太后娘娘今日也召了县主入宫?”
  贺佳苑道,“原本是要和父亲一起来的,偏我贪睡,梳洗又慢,迟了半个多时辰。”
  “迟了便快些过去,莫要让母后久等。”旁边背手立着的洛信原出声道。
  贺小县主慌忙道,“陛下说的是。”匆匆忙忙行礼告退,继续往内殿方向小跑过去。
  注视着贺小县主的背影,梅望舒的思绪,却飞到了远处。
  贺佳苑入宫迟了半个多时辰,否则,她应该贺国舅爷一起坐在慈宁宫里,和陛下来个面对面。
  太后这个人,向来是不屑于和陛下谈感情的。她只开口要东西。
  今日召来了国舅爷,当面求官。
  又召来贺家县主,想求什么?
  梅望舒若有所思,想起了最近朝中屡屡被提及的‘立后’之事。
  “陛下,“她轻声道,”太后娘娘刚才所说的,所谓‘重要的事’,会不会和贺小郡主有关系……”
  洛信原眼中露出一丝嘲弄神色。
  他显然也想到了。
  对皇帝极重要,又是皇太后能插得上手的事,除了后宫那些事,还能有什么呢。
  他示意梅望舒继续往外走,两人慢悠悠前行的当儿,洛信原开口道,
  “好歹是个册封多年的县主。贺佳苑若是脑子聪明点,便不会掺和进来。”
  梅望舒回头看了眼宽敞庄严的慈宁殿,“若是被人逼迫,没有选择呢。”
  洛信原淡漠道,“人和人的差别,不比人和猴子之间的差别少。我那位母后若是聪明些,也不会让贺佳苑这样的蠢货掺和进来。”
  梅望舒被那句‘人和猴子’的比喻呛到了,捂着嘴低低呛咳了几声,白玉般的脸颊晕起一抹红。
  “贺小县主幼时确实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做下许多荒唐事。但今日看来,人长大了,举止谈吐也颇为得当……”
  “还是当年那个蠢货。”洛信原道。
  梅望舒:“……”
  好歹是血缘极亲近的母家表妹,居然不留半分情面。
  圣上对女子的态度,果然极度嫌恶。
  她闭上了嘴,默默往慈宁宫外走。
  到了门外,洛信原径自去前殿议事,把梅望舒送回了东暖阁。
  原以为留宿宫中的第二日,只能‘少思,多吃,多睡’,如此度过了。
  没想到傍晚时分,元和帝直接传膳东暖阁,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这顿晚膳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洛信原放下象牙筷,终于开口说了句,“吃太少了。”
  梅望舒捂着饱胀的肚皮,艰难地说,“实在是……吃不下了。”
  “吃得太少,平日里思虑又多,如何能养胖。”洛信原低哼道,“难得梅学士空闲无事,起身吧!吃饱了便陪朕出去走动走动,消消食,赏赏月。”
  君臣前后出了暖阁,元宝从步廊小跑过来,捧上两件几乎同样颜色式样的貂裘大氅。
  “尚衣局今年新做的貂裘披风,东北运来的上好的雪貂皮,就做了两件。”
  元宝示好地展开其中一件,双手奉上御前。
  洛信原随手摸了几下,“软滑柔顺,应该保暖。披起来吧。”
  君臣二人穿着同样制式的貂裘大氅,在朔风呼啸的庭院里漫步。
  刚过了冬至不久,一轮下弦月挂在头顶,月色浅淡朦胧,周围竹影娑婆。
  洛信原再次提起了微服登门探病之事。
  “朕做事不妥当,那晚应该是吓到了你。以后再不会了。”他耐心解释,“苏怀忠帮你隐瞒腿伤之事,朕将他圈起来,把事情前后问个清楚,人便放出来了。没有委屈他什么。”
  “陛下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陛下不必向臣下解释太多。”梅望舒温声应答着,心思却一转,想到了至今未曾露面的小洪宝。
  苏怀忠确定受了她的牵累,小洪宝受罚却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洛信原的下一句,说的正是小洪宝。
  “苏怀忠已经放了出来,以后不再追究。至于小洪宝,御前不能留他了。”
  梅望舒一愣,正要开口,洛信原摆了摆手,“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洪宝多年侍奉御前,和你是有交情的,自然会在你面前显露出最好的样子来。只不过,”
  他笑了声,抬头望月,“就连头顶明月,都有阴晴圆缺,夜夜不同,更何况是人呢。”
  梅望舒愕然无语。
  君臣二人前后走过流水细竹。
  “嗒!”一声清脆竹响,打破黑夜寂静。
  “这么多年了。”洛信原背手前行,感慨道,“朕身边的人,都变了。始终不变的,只有雪卿。”
  梅望舒跟随其后,闻言笑了笑,“只有始终不变的物件,哪有始终不变的人呢。比起和陛下初遇时,臣也变了许多。或许陛下没有注意罢了。”
  “不。”洛信原坚持道,“只有雪卿,始终未变。”
  他的脚步停在流水竹旁,驻足细看了一会儿,最终做出决定般,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本,递了过去。
  “看看吧。”
  庭院中夜色虽浓重,好在走道两侧点亮了不少石座油灯,光亮足以映亮眼前。
  奏本里的字迹刚遒有力,眼熟得很。
  梅望舒直接拉到最后,扫了眼署名。
  为首的署名,正是她的座师,礼部尚书叶昌阁。
  叶老尚书的署名下面,密密麻麻联署了数十个姓名,一眼望不到底。大部分是礼部官员,也有些其他六部官员和御史台言官。
  梅望舒对奏本的内容有了些猜测,翻到前面,从头读起。
  ——果然又是为了‘立后’之事。
  “这是第二次了。上个月叶昌阁联名上奏,参与联署的都是礼部官员。立后大婚,姑且算是礼部的本职,朕不和他们计较,奏本留中不发。”
  洛信原语气沉了下去。
  “但这次,联署的官员远远不只是礼部诸人,简直是遍布三司六部。叶昌阁想做什么?结党,逼宫么?”
  梅望舒心里一惊。
  结党,逼宫,短短四个字,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结党,是为了徇私。”
  她将奏本合拢,递还回去,斟酌着词句谨慎道,“叶老师的奏本,通篇都是‘立后’,‘皇嗣’之事,为君上思虑,为社稷思虑,和徇私没有半点干系。陛下若是不喜,不妨像上次那样,留中不发?”
  洛信原转过身来,幽深的眸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点点头,
  “好。这次就如你所说,留中不发。”随手将奏本扔到了流水池里。
  “‘为君上思虑,为社稷思虑。’你倒是会替你老师开脱。但后宫内帷之事,是朕的私事,朕自有考量。——你把这句原话,带给你老师。告诉他,没有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