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51节
  圣上哪怕怒不可遏,到底还是不忍心见到郑玉磬与元柏狼狈的样子,他抬手半抚了额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你的好儿子是为了什么,你带着他滚回去闭门思过!”
  萧明辉并不是什么清白的货色,皇帝也是一清二楚,只是在这些证据面前,那逼人欲疯癫的怒火与恨意叫他也顾不得那些。
  她站在那里,柔弱的身躯紧紧将孩子搂在怀里,看向他的时候双眼含泪,这曾经是圣上怎么也想不到的画面。
  那如烈火一般的烧灼被她的凄楚稍微冷却了一点点,转瞬却又叫人觉得悲哀。
  原来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他也不愿意外人看到她的笑话。
  “显德,叫人把……秦王带到外面去,”圣上吩咐的声音带了些沧桑与疲倦,“朕同贵妃有话要说。”
  显德应声走到贵妃面前弯腰,温柔地哄道:“殿下,奴婢带您出去好不好?”
  萧明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惶恐地看向母亲,手攥着母亲的衣袖,不敢随以前经常笑眯眯带他玩的内侍监出去,生怕出去以后就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元柏听话,去吧,不怕的。”
  郑玉磬用帕子胡乱擦了擦眼泪,俯身勉强握住萧明弘的双肩,她压住心内的酸涩,喑哑却温柔道:“阿娘和耶耶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好了,阿娘给你留了爱吃的菜,可惜都凉了,以后有时间再给你做。”
  显德有些不忍心去看秦王殿下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其实过了今夜,贵妃与秦王的命都未必会有,圣上这样爱贵妃,或许还有一点可能留着贵妃的性命,但是秦王……
  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御书房,郑玉磬满脸狼狈,她不知道皇帝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但是她仔细将天子的心绪思虑过了几个来回,只要自己能给出合理的说辞,证明那不是秦君宜的尸骨,或许还有可能。
  她俯身行了一个礼,淡淡道:“多谢圣上厚恩,这种时候还记得将元柏挪出去。”
  或许元柏方才一个小孩子已经在内殿面对的够多了,但是当父母争执时,她可以放下所有的身段去哀求圣上,也可以被他辱骂,但是她不愿意叫元柏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
  皇帝对待寻常的儿子很少有过慈爱,如元柏这样被怀疑血统的皇子,他没有第一时间赐死,已经是有几分心软了。
  “朕不是为了元柏,是为了你。”
  圣上站起身走到郑玉磬的身前,他抚上眼前女子的脸庞,只摸到满脸泪痕,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音音,朕这样爱你,将你当成心头的明珠,生怕你受一点点的委屈,只要你不愿意的事情,朕也从不逼迫你去做,你便是这样来践踏朕的心意?”
  他不愿意叫人看自己与她的笑话,更受不了旁人议论她一句半句,他从前并不是完全没有疑心过元柏,但是音音那样爱他,好不容易回心转意,两人的转机本来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而且她从前又服用了那种药,根本不可能和秦君宜有孩子。
  但是如今,他却需要好好审视自己面前这个美人。
  元柏面对这些的时候他心中的感触并不深,但是当郑玉磬被人带到御书房来,她那般柔弱无助的时候,圣上却冷静了许多。
  那些人证与物证,再重演一回无疑是揭露他的伤疤,也叫郑玉磬在孩子的面前蒙羞。
  他真心将她当作掌上的明珠一样呵护,养得比女儿还精细,舍不得她流一滴眼泪,放下身段为她做过许多自己从前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甚至不单单是宠爱,连自己最珍视的皇位都托付给了她的孩子,将她视作自己的妻子,希望将来两人能并立在历代帝后画像之中。
  只是天子的真心,她恐怕就一点也不在意。
  “朕说过,无论音音做错什么事情,朕都不会叫人随意来欺辱你,你永远都是朕的贵妃,”圣上阴沉的脸上浮现笑意,却略有些瘆人,“天子一诺,至今不改,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音音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欺瞒朕了。”
  他本来是想按照以前的方式处置了他们,但是却又想听听她怎么说,“音音,只要你好好同朕说,朕信你。”
  郑玉磬抬头去看圣上,她满眼含泪,“圣人想要我说什么,您质疑,就该举证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要我说什么?”
  “因为我给圣上的不是处子之身,因为元柏是在道观里怀上的,出生不足月,这些圣人从前就知道,为什么今日才要旧账重提?”
  她淡淡一笑:“那个人在五年前便投水自尽,楚王又是哪里寻来的尸骨,您就没有怀疑过吗?”
  圣上轻声一笑,说了一声好,他将御案上的纸拿给郑玉磬,含笑道:“朕不愿意瞒着音音,其实一年半前,朕才从周王那里知道了秦家那个人的消息。”
  郑玉磬听见萧明稷的时候陡然一惊,萧明稷从去年就与她断了联系,她本来以为是他厌烦了与自己有所交集,决定专心在洛阳搜罗美色,秦君宜的命取与不取,都没什么妨碍,但是没想到却告诉了皇帝秦君宜的下落。
  借刀杀人,原本就是他惯用的伎俩,讨好了皇帝,也全了自己的私心。
  那惊恐的表情并没有逃过圣上的眼睛,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验尸与取骨,都是仵作们的事情,朕原以为,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逝者已矣,不必叫人挫骨扬灰。”
  “谁能想到,音音却给了朕这么大一个惊喜,今日还得开棺验尸。”
  圣上看见她不加掩饰的哀伤,心中略有了几分判断,他冷笑一声:“音音知道吗,朕原本见了滴骨,也不愿意轻易冤屈了你,所以朕特意让人去掘了老二老四与秦家的埋葬之处,吩咐人将里面的骸骨都分块取出,送到宫中来。”
  他对死去的儿子并没有多少的在乎,特地让人将秦君宜母亲的尸骨与自己几个谋逆儿子的尸骨都取出来,让人按次滴血。
  圣上的疯狂已经有异于常人,着实把萧明辉吓得不轻,滴骨是如今世上唯一可验父子亲缘的手段,合血才在民间有些可能,但是皇帝因为贵妃,却不惜令人掘墓,将几个皇子的骨骼与自己和萧明辉、萧明弘的血互相点滴。
  “楚王进宫,还带来了许多口供,音音不准备瞧一瞧吗?”
  圣上言语平和,但戾气渐生:“长安城外的旅舍人家辨认画像,那些音音曾经借宿过的旅舍主人都说,你与那人恩情缱绻,下马车的时候便是婀娜风流不胜,旅舍中更是讨要了热水,他心生摇曳,不免凿壁偷光,多看了几眼。”
  皇帝贵为天子,但也有远超乎普通男子的占有心,知道一个平民男子偷窥自己心爱之人与旁人同床共枕,哪怕那个人是她从前的丈夫,他也恨不得将那两个男子全部诛灭。
  “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几回魂梦,都是你的倩影。”
  圣上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震惊到无以复加,仿佛被人在心口狠狠地戳了一刀,如今自己复述,更是心痛难当,但是面对郑玉磬的时候,他仍然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原来音音的青涩只是对朕,对着他的时候却是如此热烈。”
  他不愿意去看那些具体的细节,但是又不得不让人逼问那个旅舍主人个中详情,哪怕得到的结果几乎令人呕血。
  那些不堪入目的细节被人白纸黑字地放在眼前,尽管郑玉磬已经受到了冲击,但是也没有想到那长安城外旅舍主人的那一环。
  而下一张署名岑建业的状纸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身子已经康健,因此很少会召太医,刚才在内殿也没见到岑建业,他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除非是圣上动了大刑,否则大抵是不会招供的。
  “岑建业说,音音授意他将有孕的日期说得更后一些,”圣上按住了她颤抖的手,心里含恨:“当日在立政殿祭祀,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早产,对不对!”
  秦家的人只剩下了尸骨,因此即便想要检举她的人再怎么神通广大,怕是也找不出能证明当时她在长安城里的点点滴滴,但是马车与长安城外旅舍之后,她当夜便与圣上有了第一次。
  旅舍分别,她当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大煞风景地煮药,很显然,她就是说这个时候喝了避子汤,圣上也不会相信。
  皇帝有私下叫人看着她,但是还不至于窥探内帷事,那个旅舍主人也是对得上的。
  其实倒也未必就是那一日怀上的,她那个时候说不定已经有孕了几日,但是当初期发现紊乱脉相的时候,还是尽量往与皇帝同房的最早日期上去靠拢,这样一是能打消圣上的疑心,二来也是怕将来万一当真发现是早就有孕,相隔日期太长,将来没办法圆回来。
  只是岑建业这个人虽然被迫同她绑到了一条船上,但却也留了一手,那受她胁迫与财物的记录、甚至私下购买催产药物的事情都在家中备了一份,留作保命之用。
  圣上与楚王滴血不入、唯有秦王殿下能将血液滴入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些惊慌,但还能保持镇定,但是当楚王拿出那旅舍主人的供状后,岑建业便已经受不住,悉数招认了。
  “朕那个时候怜惜你因为与朕生气才早产,成就了元柏的诞辰,数年来踏足立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圣上思及当日情真意切,生死关头,竟然也是她的算计,这才是叫他最生气的地方。
  那一夜在锦乐宫看着她几乎要因为失血与剧痛而亡,他坐在她的身边却无能为力,头一回尝到了权势也不能改变的深深无力,比起那个他期盼了很久的孩子,更愿意叫她活下来。
  她活下来了,因此立政殿的大门几乎从此以后便是锁起来的了,因为隔一日就是他们孩子的生辰,他不想每年这个时候都提醒一遍,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争吵,连孝慈皇后的祭祀都渐渐忽视了。
  孝慈皇后再好,也是斯人已逝,他所能给的后位与东宫都给了她,是明辰自己不争气,但他还是顾念旧情,留了一条性命给他。
  音音才是他愿意携手度过余生的妻子,那种从心底涌出来的无奈、苦痛、欢喜与甜蜜,都是从未有过的,与她在一处的时候,圣上才觉出,或许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或许也有几分真意。
  世间动心,原无道理可言,他是天子,见过太多逢场作戏,眼界极高,自然也不会轻易被谁打动,但是既然动了真情,自然希望对方会给予自己同样的真心。
  他当真动了情,但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目光冷凝,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酸涩苦痛,连语气都添了些隐藏凄楚的破碎:“便是同朕在一起之后,你也向溧阳讨要伤身的避子药,根本不想有与朕的孩子……”
  郑玉磬瞧见那一张张验尸取尸的单子、旅舍主人所作的口供,岑建业对她脉相所作的详细记录,甚至还有溧阳长公主的口供与制药的经过,甚至地上还有几块方才她没有发现的人骨。
  溧阳长公主终究是身份尊贵,她的供状将罪责悉数推到了郑玉磬的身上,言称郑贵妃虽然讨要,但却说并没有服用的机会,甚至后来还将满满一瓶药还了回来,为着圣上与贵妃和睦,她也不便分说,随手丢到了仓房里,至今没有打开。
  若不是圣上派人来问,她都想不到贵妃还回来的只有那个瓷瓶一模一样,但里面的药却全换了
  那桩桩件件,除却尸骨与脉相她看不懂,剩下的几乎是铁证如山。
  惠妃原本就知道她是臣妻,或许早早留有后手也未可知,但是选择这个时候出来,却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除了秦君宜在洛阳被萧明稷透露给了圣上,这尸骨的来处是后面才有的事情,但光是前几件,也足以叫她生产之后就被圣上厌弃。
  “所以圣人滴骨验亲,便以为元柏当真是他的儿子吗?”
  郑玉磬直视天子的双眼,白骨与黑骨上面有些地方滴了不止一回,骨头的形状和颜色各不相同,她望向那块被圣上劈成两半的骨头,忽然想起来那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梦里的萧明稷告诉她,那串佛珠是用她丈夫的肋骨所制成的,他喜欢一对一对地取,省得那血||淋淋的骨与肉中,生出些不对称的丑态。
  当然那也只是她的梦境,萧明稷从未承认那是他的杰作,郑玉磬反复想过,也想着他绝对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几位被皇帝所杀的皇子的肌肤都已经被虫蚁与恶劣的环境侵蚀,骨头经过仵作处理,也是有些可怖,而她婆母的骨头,便更加凄惨了。
  原来人死以后并不能入土为安,反而会随着时间,变作自己生前最可怕恶心的样子。
  圣上淡淡一笑:“音音,元柏自己将手伸出来割血的时候,大概也如朕一般,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秦君宜的骨相对而言更新一些,但是剩余者的骸骨却已经有些不能看,除了秦君宜母亲的尸骸测验不准、三人的血都能融入外,其余的骸骨几乎都验证了这一猜想。
  至于她入殿时所见萧明辉的狼狈,乃是因为他袖中暗藏了银针企图偷天转日,那银针是用浓盐水浸泡过的,颜色略有些不同,不过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萧明弘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瞧出这个破绽就大声嚷嚷出来,咬住他的手不肯放,叫圣上也起了几分疑心,后来这个小儿子验骨的时候虽然害怕,但也多了几分底气。
  结果几位兄长的骸骨检验,都叫人不敢置信。
  圣上本就容易疑心,虽然郑玉磬确实存了隐瞒欺骗的心思,但萧明辉与王惠妃也同样是处心积虑,因此这些事情都尽量秘密小心地在紫宸殿中进行,并未公之于众。
  “音音,朕待你还不够好吗?”圣上轻声问道,但是眼中已经没有怜爱,“你若是据实以告,朕纵然生气,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凡你肯……”
  他方才心内想过无数遍,若是当日诊出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不对,他或许会让太医选一个合适的机会流掉,但是若太医说她身体孱弱,流了这一个孩子便再也无法生养,即便这个孩子确实是秦家的后人,他也会留下的。
  他是那么期盼两人之间能有一个血脉交融、身世毫不存疑的孩子,但是郑玉磬却隐瞒了如此多的事情,甚至偷偷向长公主索取避子的药物。
  “但凡什么?但凡我说我与夫君在旅舍中有过夫妻之实,圣人便认定这个孩子是秦家的血脉?”
  郑玉磬失笑出声:“圣人对我下了近半年的药,又将人丢到了外地做官,您只想教我怀不上别人的血脉,可知道我在婆家三四年无子,该有多难多害怕?他是我丈夫,若与我燕好,我又怎能不依?”
  “我原本以为是我命里多舛,宫里面的娘娘都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儿,唯独我是个失了贞洁的妇人,若是在道观没名分地有了身孕,必然遭到圣人嫌弃,我一个人受苦被囚在道观里不见天日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个孩子来?”
  “我恨溧阳,圣人明明碍于声誉,并不会强迫于我,可是您驾幸道观的时候她却刻意把我留了下来,铸成了大错,”郑玉磬眼中的泪半真半假,断断续续地顺着颌骨滴下:“圣人扪心自问,那个时候待我便是真心好吗?”
  “您说,只要我不顺从,就有不少的人会因我而死,”这些陈年旧事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再从郑玉磬的口中说起这些,仿佛是回到了那段不堪的岁月:“我本来便想早些服药,谁知道圣人看得太紧,我便是想要服药也总找不到机会。”
  她与圣上独处一室几日,圣上也知道那个时候她总不会有药。
  “就算是知道怀了这个孩子,我也不想生下。”郑玉磬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怕圣人不喜欢他,我怕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连唯一的您也要失去。”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圣上瞧着自己面前这个女子, 好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一般,他看着郑玉磬的面颊,她的柔弱与美貌极具有欺骗性,将自己骗了无数回。
  “溧阳长公主说像我这般的女子多的是, 若是不能在您身边占有一席之地, 伺候过圣人却又失宠的女子不是被人送回家, 就是要被送到尼姑庵里。”
  郑玉磬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我从小便是寄人篱下,受够了这样的滋味, 夫家别说是没了,就是有也不会再要一个受过圣人雨露的妻子,也就只有圣人才是我终身的倚靠, 我不敢怀一个血统存疑的孩子,更怕您将我抛诸脑后,以后就再也不宠幸我了。”
  她神色凄楚:“便是贵妃之位,圣人后来照旧也寻了好些女人,您的身边从不缺少年轻的女子,我一旦有了身孕,您还要我吗?”
  “我与圣人本来就是错的, 好不容易因为救驾的事情您待我好了些,我也不必再顾及秦家,可以安心侍奉您, 谁想到这个孩子就来了呢?”
  郑玉磬捂着脸软软跪倒在地上啜泣, 薄罗衫子都褪了一半, 露出脆弱的颈项与肩窝,增添了楚楚可怜的姿态,“连太医都说号不准, 我害怕您生气误会,可您当时又那么高兴,我以为您是信我的。”
  她也顾不上廉耻,低声道:“我在秦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过一子半女,只当是他与我的问题,从来也不曾疑心到圣人身上,旅舍便是洗过了身的,道观里昏昏沉沉的又被人带到浴间磋磨,您弄进去那么多回,我想也不该是旁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