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沈迟也沉默下来。
  方恭这个人很奇怪,很早便发现他是个两面人物,在朝堂上和府中几乎是两个人。对于他的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未曾出过大错,然而对于妻子和儿女,平心而论未曾尽到责任。按理来说两方面应该是相通的,责任如果说是对于一个人来说,自然要贯穿到性情以及生活每一个方面,然而方恭没有。
  他暗自轻叹一声,“听你方才那么说,方文知城府还是挺深的,这次许是憋了三年实在没憋住,都要动起手来了。”
  “不,”江怀璧却是目光清明,“他从头到尾都计划得很好,定了茴香楼本来就不是正经聚会的。你以为他为什么把姚长训也带上?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姚长训从头到尾都是多余的,三人聚会本来就是个幌子。姚长训看上去单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好栽赃,那样的情况若是没人看见,他大可说是姚长训所为。”
  她顿了顿将前面沈迟没来时候的事情也一并说出来,“……他知道我一定会辞了那杯酒,所以那茶里面也是下了药的。他以为故技重施我会放松警惕,却没想到我开口直接撕开了脸,后面的事不受控制了自然被我牵着鼻子走。姚长训临走时从我身边过,从他身上的香囊中便可嗅到一些东西来,方文知提前对他也做了手脚的。”
  “我大概明白了,他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就差你上钩了,”沈迟很严肃地说,然后眸光一转,“好了,从现在开始,方文知欠我一样东西了。”
  江怀璧有些愕然,“什么?”
  沈迟问:“他用哪只手抓的你?”
  “……右手。”
  沈迟摩拳擦掌,目光如炬,“碰了你的那只右手,我记着了。”
  江怀璧:“……”
  沈迟目光又移回来,心里想说的话总是碍着现在里面外面的人不好说,张了张嘴只问了一句:“你带那两个侍卫不是你的吧。”
  江怀璧随口答:“父亲说怕我……”
  话还未说完,沈迟整个人都挤过来,挤到她身边和她紧紧挨着。
  受重变了,马车猛然动了一下。外面的两侍卫也有些懵,心道不会是沈世子欺负了江怀璧,于是试探了一声:“……公子?”
  江怀璧看着并不打算回去的沈迟,高声应了一声:“无事。”
  随即蹙了蹙眉对沈迟道:“你回去坐。”
  “我不,”沈迟面上笑意不减,目光打量了她一遍,才低声道,“根据我的才承认,现在是不是全身都僵了,而且上上下下哪里都不舒服,嗯?”
  江怀璧:“……”
  “我说你对女子清心寡欲我都能理解,可是你真的从小到大对男子没有过半分动心?”
  江怀璧细细品了品,似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也不答,只反问:“那世子从小到大可对什么女子动过心?”
  沈迟心中酸意已经准备好了却没想到她问出来这么一句,愣了愣,反应地非常迅速。低声回了一句:“……若真这么说,那便只有你一个。”
  江怀璧难得的没有躲开他的目光,眸中清清静静:“那我也一样。”
  沈迟自是不疑有他,像她这样子的,若真是曾经对他人动过心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性子了。只是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来,问:“萧羡呢?”
  江怀璧微微皱眉:“我拿文卿当知己。”
  沈迟哦了一声。
  外面的马车忽然又是猛地一抖,里面动静似乎还不小,两侍卫愣了愣,但见江怀璧都没发声,想着方才都没什么事,现在肯定也都无事了,多嘴倒是惹人生厌,索性一声不吭。
  马车内,江怀璧已然变了脸色,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迟,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她自己也不敢置信,沈迟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扑过来。
  她也没防备,直接被扑倒。马车里本来地方就不大,沈迟直接堵死了她各个挣扎的空间。她心里忽然就一慌,脑中一片空白,或许是眼前的是沈迟,又或许是她第一次处于这样的境地。
  从来没有陌生男子离她这么近,京城中那些贵公子对于她向来都是远隔三尺之外的,更不必说沈迟现在还攥着她的手。
  “你……”
  沈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要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才要做些什么。
  说实话,他是个男子也忍了很久了。
  但是自然不会太过分,不然惹毛了江怀璧以后连见都别想见了。
  思忖片刻干脆松了一只手去覆着她的眼睛。
  江怀璧只觉眼前忽然暗了一瞬,还没等她开口,唇上已落下一片温凉。
  她耳边忽然嗡了一声,然后连外面街道上最喧闹的叫卖声也听不见了。似乎连心跳都停了,眼前虽然被手覆着,然而那些明明暗暗的光线此刻已尽数绽放出溢满心底的缤纷来。她在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时,能够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沉沦,仿佛整个人间都离她远去,只剩他。
  两唇触碰的那一刹那,似有电流激射而来。
  沈迟此时已经失去所有理智,原本想好的浅尝辄止忽然就想更进一步。
  然而江怀璧已反应过来,手上没了束缚,下意识伸手一推。
  然后唇上一轻,眼前一亮,身上一空。
  如同从千里万里之外乘疾风又回到这里,闹市中,大街上。然而思绪已然于天地间飘飘然游荡了一圈。
  江怀璧低斥了一声:“沈迟!”
  沈迟应了一声“我在”,然后转身离去,远远又飘过来一句:“我到了,先走一步!”
  第168章 南宫
  是以江怀璧回到府中还没来得及逃进墨竹轩, 迎面便碰上了江耀庭。
  江耀庭还是头一回看到面红耳赤的江怀璧, 不禁愣了愣, 问:“这是怎么了?和方文知争起来了?”
  江怀璧胡乱应了一声, 伸手去摸了摸面颊, 出奇的灼烫, “他再茴香楼设了埋伏, 我与他直接撕破脸了。”
  然而江耀庭并不打算放过她,只蹙了眉担心道:“他还真是胆大, 你……没受伤吧?”
  江怀璧摇了摇头,忽又想, 这要是再往下问,她还真不知道怎么答了, 现在脑子里乱得很。
  忽的灵光一闪,颇为艰难地开口:“……这次没防备, 他在茶中下了药。……父亲,我先回去了。”
  说罢退后一步微一欠身,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下药是真的,只是下了什么药现在要看江耀庭怎么想了。
  看着素来镇定的她如今全身散发着燥热的气息,还有那满面通红, 江耀庭自然会想到其中缘由,心中不禁生起一股怒火。
  然而很快那股怒火就被好奇和哭笑不得取代了, 心底已认定了那药不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只是觉得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有些惊奇。
  .
  皇宫的夜总是格外不同的, 殿内灯火通明,殿外也是宫人来来往往。自然,地位不同热闹程度也不同,东西六宫的妃嫔的宫殿又按着圣意自己已暗暗分了层次。
  江初霁才知道今夜景明帝去了岳贤妃那里,时间长了也都波澜不惊。她看了看外面浓郁的夜色,将手中的团扇一搁,心中暗暗思忖片刻,转身低声吩咐了贴身宫女什么,起身去了偏殿。
  合瑶秀眉一蹙仍旧有些担心,边替她换衣裳边道:“娘娘,如今南宫太后已然失了圣心,您还多次前往拜见,若是陛下知晓了……”
  “本宫自有用意,你且守好永寿宫便是,若有可疑人立刻拿下,等本宫回来再处置。”
  “是。”合瑶是她的心腹,一向是信得过的,这些年永寿宫全靠她管着,俨然成了后宫的铜墙铁壁,任何消息都走漏不出去。
  周太后这些年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南宫偏远,平日里少有人来,景明帝也没打算给太后挪宫,只说僻静好养病。然而却没人敢拿孝道来说话,因为但凡太医说太后病了,景明帝都会亲自去侍疾,前前后后伺候周到,让人挑不出错来,自然也没人敢挑天子的错。
  所以周太后住在南宫这么长时间,也一直没人提挪宫的事。
  江初霁还未进殿时便听到里面有声音,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来太后这里。片刻后看到一个宫女装束的女子走出殿,因为她自己穿的也是宫女衣裳,那女子经过她身旁时,她离得比较近,几乎是一眼就认清了那女子。
  周令仪。
  她惊了惊,自从周蕊仪死了之后她便再没去冷宫,差不多两年多没有再见她,如今乍一看竟然都憔悴成这般模样了,三十出头的年龄,看着头上的白发都已经生了不少。
  周令仪并没有看见她,只自顾自跟着宫人出了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她有什么别的神情,仿佛面上凝固了一般。
  江初霁进去以后周太后躺在床上,一边的嬷嬷正在喂她喝粥,看到江初霁进来只抬了下眼皮便再没了动作。
  在她要行礼时周太后才让那嬷嬷出去,自己撑着坐起来,看着她,语气冷淡:“若非你有把柄在哀家手里,你怕是都不肯踏足这里。”
  江初霁袖中的手微攥,面色一变。
  当年她让合瑶引开周太后的人,却未曾想到周太后还另有安排,一路紧随其后跟着她进了冷宫,后面她失手杀了周蕊仪的事那人也看得一清二楚。这倒还是次要,冷宫死了个妃嫔也不是大事,但是她当初逃走时并未将那荷包带走,周太后的人捏住了她这个把柄,一直未松口。
  她自己也知道其中利害。
  那荷包她抵赖不了,上面针脚以及布料,到江府一查便知出自她之手。她自己也知道,那个荷包一旦被发现,她会彻底失宠,并且以景明帝的疑心,必定会猜疑江沈两家的关系,她关键是怕连累家人。
  然而年少时那份藏匿于心底的绮思,即便在宫中浮沉三年也从未消失。
  她的指甲已经掐入掌心,钻心的疼痛使她找回理智来。她眼眸低垂,语气竭力平静:“太后娘娘有什么条件?”
  在那件事成功之前,她不能失宠,更不能累及家人。
  周太后轻笑一声:“我要你想办法劝皇帝复令仪皇后之位。”
  江初霁脱口而出:“不可能!”
  先不说周家早就倒了,周令仪在冷宫里已经呆了三年,只说如今后宫的情形,她自己费心争取来的地位,只要周令仪再回来,所有便都付之一炬了。
  而大皇子秦纾……她在他身上做的那么多努力,也都为了他人作嫁衣裳!
  她如何肯!
  周太后也不恼,只静静地看着她:“的确,你是江家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偏帮周家的,现如今你在后宫正盛宠,如何肯看她再夺回去?”
  江初霁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再者……”周太后顿了顿,眼睛死死盯着她,“你一直处心积虑接近大皇子,不也是有那份心思么?令仪复位后,哀家会提点她,不与你为敌,即便日后大皇子继位,也会给你应有的尊贵,如何?”
  江初霁却心知,她杀了周蕊仪,周令仪复位以后绝对不会与她善罢甘休,以后自己与秦纾之间,定然是无法再如以前那般。
  周太后看她不松口,亦是冷笑:“你当真觉得大皇子待你亲近?他生母身在冷宫,即便觉得你和善可亲,也不过一时而已,且知晓姨母是你所杀,难保日后不会对你有怨言。倒不如你现在对他卖个人情,传到他耳朵里日后也记你一份情。”
  “太后娘娘可真会说笑,”江初霁眸底一片清冷,退后一步,“我待大皇子如何他自己身有体会便可,不奢求过多。且日后我也不会否认周蕊仪是我亲手所杀。三年未曾见面,天知道他对生母还有多少印象?这个人情我给不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她若是复了位我的处境才更艰难。”
  “太后娘娘,周家已经倒了,陛下既是已经下了废后诏书,便不会再让周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您这几年不是看得很明白么,以前与周家有关系的,包括您在前朝拉拢的那些大臣,都已相继被处置。且大皇子……您真的觉得大皇子当真就万无一失能登上那个位子?”
  周太后面容一滞,“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江初霁此时倒是笑得柔和:“无论我做了什么手脚,您都没有必要知道。”
  周太后面上已生了怒气,胸脯微微起伏,“就算不是大皇子,也挨不到你肚子里的这一位!还有二皇子,再不济后面还有三位皇子,你要等便要最少五六年,焉知这五六年里没有别的变故?且如今朝堂上议储声此起彼伏,皇帝除了大皇子别无选择!”
  她到底是心中存了疑,不知道江初霁究竟暗中都做了什么。只从这几年的状况来看,她的确是有些手段的。除了那个荷包,她没有留下任何能让人诟病的把柄。
  “你如今敢对哀家这么讲话,便不怕哀家将那东西交给皇帝,皇帝废了你?”这才是她现在真正心惊的地方。
  江初霁如何会没有准备,只轻轻巧巧问:“我以前来时都会有两位嬷嬷传话,一位站在外殿门口,一位站在寝殿门口,今日却只有一人,太后娘娘以为是为何?”
  周太后大惊,面色再也无法平静,“你什么时候买通了哀家这里的人?”
  她正是因为居于南宫,所以这些年来能于暗中看清外界许多事而不引起众人注意。这座宫殿她也都是里里外外清查过的,怎么还会被……
  “买通算不上,只是您身边那个嬷嬷年纪大了实在是无法再伺候您,我帮您把她暂且先调走了,”江初霁目光中冷意涔涔,“现下殿中没有他人,太后还是早点交代那东西在何处,否则我可不敢保证我能做出什么来。……比如,像三年前那样,失手杀了周蕊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