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作为内阁首辅的周蒙一一看过所有的奏章,并将所有弹劾江耀庭的奏章直送帝前。
  御书房中,年轻的景明帝满面肃穆。若非他此时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恐怕没有几人会看得出他便是仅仅登基三年却已肃清朝堂杀伐果断的皇帝。
  他此时看着眼前的两摞奏折——被分成两份,弹劾江耀庭的 ,和为他求情的。
  差异分明。
  他移开眼睛,看着下首稳稳坐着的周首辅,并不急着道出自己的态度,只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周大人怎么看?”
  周蒙心中暗叹,明明景明帝才二十多,这种上位者的威仪,迫的人不得不顺服。他在先帝时期便已是肱骨之臣,战战兢兢到如今,本应该是游刃有余,可为何愈加感觉如履薄冰?
  他看了看几乎多出三成的弹劾奏章,未曾答话,只起身将放在衣中的一份奏折呈上去。
  景明帝打开一眼扫过,颇感意外。
  周蒙与内阁另外三人联名上书为江耀庭求情。
  景明帝看完内容,又看了一眼署名者,确认是内阁四名成员无疑。
  他挑眉,语气不明,“这是首辅大人一人的态度,还是内阁给朕的答复?”
  周蒙躬身,语气竭力!从容,“回陛下,只有内阁齐心,才更好为陛下效力,为我大齐效力。”
  此话一出,连景明帝也有些意外,却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他心里很舒服。
  他的本意便是无论群臣是何态度,只要内阁意见不一,便可借机敲打一番,打消那些势利小人的两面派心思。
  这个局,本来就无解。
  只不过,江耀庭这个人还是有可用之处,忠贞之人自会看到他的长处,求情在所难免。至于那些上书弹劾的,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顽固不化,要么是八面玲珑人云亦云。
  宋舍虽死咬住江耀庭的错处不放,让人看到的却是兢兢业业的勤恳,再者他一把老胡子花白,也不容易。
  但经过此事,还是遣回老家养老好了。
  “怀恩有此想法,朕深感欣慰。”
  这是景明帝的态度,语出,此事便算是结了。
  周蒙心下松了一口气,试探道:“那陛下,都察院御史……”
  “朕命锦衣卫去查了。既不是朕的人,那便是地方的了。也不知是哪位皇叔皇弟,看上了朕身下的这把龙椅。”景明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两摞奏折,冷笑涔涔。
  周蒙静坐,正思忖该如何询问贵妃生辰宴之事,便听得景明帝刚好说到:“贵妃生辰在四月下旬,国丧期未过,不宜铺张,朕会从简。”
  “陛下圣明。”
  .
  “公子,御前的刘公公来传旨,老爷官复原职,明早入文渊阁议事。”
  江怀璧暗中攥紧的手终于松下来,轻声问:“怕是不止这些消息。”
  木樨笑道:“公子英明。都察院除宋御史外其余弹劾老爷的官员被降职或训斥,户科给事中、刑科给事中被革职,其余便不值得列举了。重要的是,礼部右侍郎董应贤也被贬官。哼,那个吃里扒外的老头,陛下只是权宜之计对他稍加辞色,他都要开染坊了!心心念念想着礼部尚书的位子,如今怕是躲在家里哭呢!”
  江怀璧看着她飞扬的眉眼,不觉无奈,提醒道:“知道就行了,不必大张旗鼓地宣扬。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
  “奴婢知道了。公子要去前堂看看吗?”
  江怀璧蓦然想起那个面容黝黑,老态龙钟,眼中却时刻闪着狡黠奸诈的太监,心底就一阵反感。
  “不去了,等刘公公走了我们再去。”
  尚书府终于恢复从前,虽称不上门庭若市,却也不复那般凄凉。江耀庭回了礼部才发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事务堆积得真是多。左侍郎拿不了主意,右侍郎与他离心,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便都落到了他的头上。
  是以空闲时间愈来愈少,还不如闲职在家清闲。江耀庭虽忙,却乐得如此,以他的话说,“在其位而谋其政,本职也。”
  自江家事情了结,江初霁也放松许多,常出府与几个闺中好友小聚,府中便只剩庄氏一人,不觉有些孤寂。
  庄氏最近觉得身体有些不适,问了问略懂医术的嬷嬷,只说是春困难免乏力,不必多心,便也没在意。
  直到身边的青琐提醒她说几日来嗜睡有些厉害,才请了大夫。
  大夫诊完脉,一时愣住,不知是该怎么说,默了片刻道:“还请夫人屏退左右。”
  青琐银烛会意,关上门窗悄然退出去。
  庄氏略显紧张,“大夫,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这……”
  “大夫但说无妨。”
  “夫人的脉象是喜脉!”
  庄氏先是惊喜,而后面色霎时煞白。
  她已年近四十,有孕本就难得,若在平常便是大喜,可如今夫君在朝堂上刚平息下来,国丧还有三个月,若她有孕的消息传出去,怕是江家都难保。
  大夫亦有些惋惜,“夫人如今的年龄有孕已是难得,且男女未知,打掉实在有些可惜。今后有孕怕是再无可能了……”
  庄氏已稳住心绪,冷声道:“此事不许告诉任何人,若老爷问,便说我风寒复发。”
  大夫忙噤声,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头如捣蒜,“夫人放心,老朽明白。”
  语罢又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那夫人……可要打胎药?”
  庄氏瞬时抬头横了他一眼,大夫顿时不敢说话,只好告了辞,提起药箱躬身退了出去。
  待大约半盏茶时间过去,庄氏估摸那大夫此事大抵已出了府,才扬声唤了银烛青琐进来。
  她轻轻抚了抚小腹,手顿然攥紧衣衫,一字一顿吩咐道:“去找到那大夫的家人,暗中看紧了,但别让人抓住把柄。”
  “是。”
  她到底不放心。
  江耀庭身居尚书,万不能在这件事上遭祸。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可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扬起笑意,转眼又想到若被人发觉该是多大的祸端,又凄凉起来。
  青琐偷偷抬眼看了看夫人,她哭笑不得的模样有些滑稽,却是藏了太多的无奈。
  她咬了咬唇,轻声问:“那夫人……接下来怎么办?”
  庄氏阖眸,思忖半晌方才出声:“先不要声张,等阿霁的笄礼过了,我便借身体有疾去庄子上养病,将这孩子生下来便说是早产……也只能如此了。”
  第12章 庄家
  京城终于在二月下旬下了一场雨,本来有回暖趋势的天瞬间变了色,墨色阴云笼罩着京城,人人猜想,莫不是倒春寒。尚书府依旧处于安静之中,然而江怀璧的墨竹轩真是一刻也不能安静。
  木樨匆匆闯入江怀璧的书房时,她正专心翻阅一本《世宗实录》,看到建平帝时期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浩浩荡荡的学子哭文庙事件,连编史官员都敢评上一两句,然后署名。
  她不禁感叹,这该是多大的冤屈,逼得学子上告无门,只得登孔圣人的门。
  正要往后翻看缘由,便听得木樨惊慌失措的声音。
  “公子,庄国公府乱了。”
  江怀璧一惊,面色微变,嚯地站起身来,沉声问道:“是外祖母出事了?”
  木樨摇头,“不是国公夫人,是云淑姑娘。”
  “淑表妹出什么事了?”
  “庄二夫人罚云淑姑娘跪祠堂,姑娘许是平常受二夫人太多刁难,不堪受辱,扯了祠堂的帘子趁人不注意自缢了!这事一传开,国公夫人急怒攻心已晕了过去,国公爷怒极已请了家法,逼着庄二老爷休妻。二老爷还没来得及说话,国公爷又念叨了一句杀人偿命,现在闹着要送官府!”
  木樨看了看江怀璧的脸色又道:“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领了命来江府找公子您过去瞧瞧。”
  江怀璧蓦然抬头,“领命?她领的谁的命?”还未等木槿开口又说:“兹事体大,我先前往国公府,你等父亲回来知会他一声。再者,派个人先扣住那丫鬟,把事情问清楚。”
  国公夫人身边可没有这么胆大的丫鬟,竟知道来江府找他!且外祖母晕厥,又哪里来的命令?
  她无暇多想,只觉着庄国公府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不禁想到那个唯唯诺诺、胆怯羞涩的表妹,心底暗叹惋惜,又有些许凄凉。
  大齐高门贵族极注重嫡庶之别,庶出儿女大多不起眼,受嫡母压迫是常事,只是如白氏这般逼死人的却是少见。毕竟是一家血脉,血浓于水的亲情。
  江怀璧匆匆赶到国公府时,看到的便与寻常不同。大门紧闭,两侍卫严守门庭。
  江怀璧冷笑,这是谁的令?这般不是明眼告诉人国公府出了事么?
  她在下人的指引下径直进了庄家祠堂。
  庄家也算是百年世家,香火旺盛,先祖白手起家,原是商人,生意纵贯南北,家资富裕。后来与官府合作,搭上了盐铁等大生意,便起了为官的心思。那些钱资便都用到了读书上,才有了一代胜过一代的好前景。一直到如今承袭国公位,便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踏入权贵大家。
  既是高门大族,家风便显得尤为重要。
  若嫡母逼死庶女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怕是庄家的名声就要毁了。
  江怀璧踏进祠堂的一瞬间,便听到了国公爷的咆哮怒吼,使了十足的力气,恨铁不成钢。
  “你娶的好媳妇!胆敢戕害庶女,如今逼得淑丫头在列祖列宗面前自尽,你让我庄家的祖宗如何安息?善妒,多言,不顺父母,七出之条你数数她犯了多少条?这样的毒妇,断不能留在我国公府!”
  江怀璧提步踏进去,看到庄二老爷垂首喏喏,“是是是,儿子已写了休书了……”
  庄国公并未看到江怀璧,只是脸色极难看,继续训斥:“你当我稀罕她这样的儿媳?我心疼淑丫头!她去年才及笄,花一样的年纪,连人家都还未来得及定,今日便折在了白氏手里,你如何对得起早逝的薛姨娘?她难产而亡时对你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一句?你好好想想……”
  “江家表哥来啦!”庄家七公子庄贽率先看到门口的身影,惊喜道。他今年还不满六岁,声音软糯,在庄国公粗暴的嗓音衬托下极为惹眼。
  这忽然打断长辈说话,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三夫人严氏心猛的一跳,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训斥。
  庄国公此时已看到江怀璧,有些意外,面上的怒色还未消退,一时收不回来,只微微平复心绪,说出口的话仍旧有些冲。
  “怀璧怎么来了?”
  “听说外祖父在国公府发了好大的脾气,有下人来请外孙过来劝解劝解,”语罢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见过各位长辈。”
  庄国公面色有些难看,“你在门外听了多少?”
  “自外祖父训斥二舅母开始。”
  庄国公在下人搀扶下有些不稳地坐下,忽然想起什么,猛然问道:“你说谁请你来的?”
  江怀璧佯装不解,“那丫鬟说外祖母请我来……但听闻外祖母已病倒,晕厥不醒,如何去下令?外孙觉得有疑,已先扣住那丫鬟了。”
  庄国公面色一变,厉声问:“谁做的?”
  大门都已紧守,这事庄家很显然不愿意外传,即便国公夫人醒着,也断不会遣人去请他这个外人。
  若连外人都知晓了,那庄家的颜面何存?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浑水摸鱼,也不知是何企图,左右传出去庄家的名声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