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对视了半晌,那人只是瞧她,却没有任何动静。
  无忧想了想,这才道,“你要什么机会?”
  她的声音,霎时转冷了。
  桓崇听了,那对一眨不眨的瞳心终于动了动。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你怨我、或是恨我,都没干系...”
  “我,也不会去乞求你的原谅。”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道,“但,你我终归夫妇。我想要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
  无忧心思一动,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去望他那双黑黢黢的眼睛。
  眼前的瞳子,漆黑如深潭,想要把她一同拖进其中。
  片刻后,她哼笑一声,道,“桓崇,我真不懂。若你真的在乎过我们之间的情谊...那么,从一开始,你又为何要这样做?!”
  问到最后,她的语气中显出了百般的困惑,“再说,你的算计,都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无忧停了一下,微微翘起下巴,有些怜悯地斜眼睨他,“...现在这般,又是何必?!”
  桓崇仿佛被她的眼神刺到了,眼帘一眨,先将他的眼睛深深覆住,而后再蓦地睁开,“你...不愿?”
  无忧有些恼,又有些难过。
  她回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既然你知道我必定不会接受,又何必来自取其辱?!”
  女郎牙尖嘴利,她的刺,一句更比一句尖刻。
  这时听她说话,是绝对会被气个倒仰的。
  果真,就算桓崇的心中早有准备,在听了无忧最后这句时,他的脸色有些白,声音也压抑得更沉了,“曹无忧,勿要意气用事。我现在,还是你的夫婿!”
  嗯...才喊过那“庾柳枝儿”,现下又来喊她“曹无忧”了?!
  这时候,这人终于知道他是别人的夫婿了?!
  无忧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小嘴一嘟,将声音拉得长长得,“好——”
  “夫君——!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可以让无忧下车了吧。”
  说着,她将小嘴朝外一怒,向他示意道,“这犊车都停了半天了。你若再不放开我,可莫怪外头的人以为‘夫君’你品行不端,白日宣丨淫——”
  ... ...
  那日的事情,她以为只是因着提到了庾柳枝,所以他受了刺激,心血来潮。
  不料,这人竟是认真的...
  怎么?就因为她不愿,他这边还来秋后算账了?!
  无忧眨眨眼,笑道,“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郎君什么。”
  她那眼神飘飘忽忽的,唇角的笑容懒懒散散,显是做戏都懒,纯粹就是故意气他。
  桓崇叹了口气,“看来女郎不止味觉不好,记忆也不大好。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那天的场景吧。”
  回忆什么?回忆怎么欺负她吗?!
  无忧“腾”得转过身去,将被子一拉,道,“不要!你走开,我困了,要睡了!”
  是了,她记仇得很...他怎么能妄想只说几句话,就简简单单地打动她呢?!
  桓崇看着那面朝里,紧紧缩成一团的小人,头颈一歪,顺势倒在了外侧。
  ... ...
  无忧闭着眼睛,本已静若无波的心湖中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不停地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对这桩婚姻,她都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这个时候,他又来招惹她...图得到底是什么?!
  过了半晌,身后那人没动静了。无忧想了想,悄悄回过头去,不想正对上那人侧过来、定定望着她的一张脸。
  “呀!”无忧做贼心虚,吓了一跳。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后,她转转眼睛,问道,“你...你怎么还不睡?”
  桓崇瞧着她,道,“你呢?你怎么不睡?”
  无忧咬咬唇,急中生智,“我...我口渴了,想喝水。”
  桓崇了然般地点了点头,他翻身下地去,很快就给她倒了一杯水,再递了过来,“给。”
  无忧伸手接过,瞥他一眼,还是向他道了谢。
  她捧着那杯子的姿势,仿佛里面装了什么琼浆玉液。
  桓崇看得有些入了迷,却见那女郎喝完了水,小扇子一般的睫毛一抬,忽而瞧了过来,“看我做什么?你也渴了?”
  桓崇笑而不答。
  他将她手中的杯盏接了过来,顺手倒了一杯水,又就着她用过的那侧杯沿,自己喝了。
  水很清亮,似是沾了些她唇上口脂的香气。
  桓崇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极其自然地,将一只手搭在了她撑在床上的手背上,“明日我便会回归军营。一旦回了军营,便不会频繁归家。”
  “就算你现在不愿,也不要紧。只要你还是我的妻子,那么...我便有的是时间,等你回心转意。”
  ... ...
  无忧成婚那天,司马衍消沉了整整一日。
  元会那日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中回放。
  还有桓崇最后的那句,“愿以一身军功,求娶县主一人。”几乎是一遍遍地在他的脑中回想。
  他的声音...竟仿佛比建初寺里的和尚念经还要振聋!
  司马衍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裂了。
  他虽然是皇帝,可从小到大,他所拥有的东西是那样的少。
  幼年失父,少年失母,被叛臣挟持,被权臣架空...他明明是最晋廷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实际上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此刻...
  司马衍努力保持住脸上那一贯得体的微笑,向面前的庾亮道,“大舅,朝会已经结束了...不知大舅今日...”
  庾亮淡淡一笑,“陛下,臣今日是为陛下之事而来。”
  大舅的神情明明是和颜悦色的,司马衍却突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听庾亮道,“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陛下如今的年纪,也该是时候考虑婚嫁、传续国嗣了。故而臣想,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尽快定下,尽快办妥才是最好。”
  司马衍的笑容一僵,脸颊上的筋肉顿时跳动起来。
  他的无忧才刚嫁人...大舅这边就急不可耐地要让他娶妻立后吗?!
  难道,大舅是怕君与臣妻,他与他义子的新妇之间...会有些不明不白的牵连吗?!
  司马衍紧咬牙根,呆了片刻,这才勉强笑道,“这...我还...”
  庾亮起身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昔年太后临终之时,亦曾托付过老臣。无论是以宗亲之身,亦或君臣之份,定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
  “选后立嗣,乃国之大事。”庾亮停了一下,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就是昔年明帝到了陛下的年纪,也已经成亲立后。去岁江左的叛乱终于平定,政事、农事也都走上了正轨,此时成婚,正是当时。故而老臣斗胆,向陛下进言,希望陛下尽早考虑婚事,勿误良时。”
  大舅义正言辞,而且话语间,把他逝去的父母全都搬了出来。
  晋篡魏立国,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有晋一朝,“忠”字都不敢提,朝野上下只重一个“孝”字。
  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司马衍再是抗拒,便是大逆不道了。
  况且,他的年龄,的确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
  司马衍将笔一丢,沉默半晌,终是道,“...好吧,那就依照大舅的意思。”
  庾亮笑着颔首,却见司马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既是朕的皇后,朕要自己选。”
  第53章
  婚后第四天一早, 桓崇便离开家去了军营。
  桓家只有桓崇一人, 无忧又没有婆母舅姑需要侍奉, 故而桓崇一走,她的生活又恢复成了未出嫁前的样子。
  万事有云娘打理, 无忧的日子可说是高枕无忧。除了每个月要看一次帐,她整日里不是诵读诗书、便是寻访美景,偶而再会会闺中的朋友,十分惬意。
  与此同时,她也没忘了身为新妇的职责,譬如,桓崇自从去了江北大营,家来的肉脯鱼鲊便没断过, 每每旧的方才吃罢,家中的仆役便会及时把新的送来。
  桓崇一向不拘言笑,十分严肃, 也只有这时, 军中众人才会看到他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噫!刚刚那桓校尉是不是笑了一下?!
  啧啧...这成了婚的人, 就是不一样!
  ...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如流水般、波澜不惊。
  转眼三月过去,建康宫中突然传出了陛下即将选后的消息。
  ... ...
  司马衍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手里的一沓画像。
  每一幅画像上,都绘有当今各个士族家中适龄的女儿样貌。
  美人如花, 各有不同,千姿百态,只待他从中将最合心意的那朵择选出来。
  司马衍只略略翻看了最上面的几张画像, 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见他有些神思不属,庾亮起身道,“陛下,到了现在,还没寻出人选吗?”
  司马衍的脊背猛地一凛,他抬起头来,对上庾亮那灼灼的目光,笑容一如往常,“大舅,画上之人,怎能与活生生的人相比?这样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