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可这新立得江左晋廷, 本非司马氏正统;就是晋元帝本人, 也无北伐的大志。
  眼见着祖逖的势力日渐壮大, 偏安的晋廷内部, 对他的忌惮日益加剧。
  那晋元帝甚至专派了一名不懂兵事的文臣坐镇合肥,专为在后方分化、牵制祖逖的军队。
  晋廷的脚跟尚未站稳,朝内便是风波诡谲, 明争暗斗,祖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虽是有心, 却是无力,连最后一道虎牢城的壁垒都没筑完,他便忧愤而死。
  祖逖殒,晋兵退,后赵再临,中原之地复归胡人之手,北伐大业就此功败垂成。
  ... ...
  祖逖其人,与诸葛武侯颇为类似,虽终其一生壮志未酬,但众人皆信其始志之不妄,对他敬之、爱之。
  而桓崇家世特殊,他的北伐之志,比别人来得更要强烈得多,因此他向以祖逖之事勉励自己,甚至每日起身,也是以头一声的鸡鸣为号。
  可正月初七这天,他比平日里醒来得还要早上半个时辰。
  桓崇几乎是打个激灵般地睁开眼睛,他向外一望,却见天色还黑着,却又似有些朦胧之意,只有三五颗的星子闪着零零碎碎的微光,连鸡鸣声都未起。
  他怔怔地立了片刻,待打些冷水,往自己脸上一泼,整个人这才清醒过来。
  今天,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
  今天,他要去曹家赴约,与曹统见面。
  ... ...
  曹宅,位于建康城东的青溪,与他现居的庾家刚好是两个方向。
  练过武,沐过浴,再用过朝食,桓崇换下旧衣,特意换上了一身年前才做得苍色新衣。
  待一切整理完毕,时间刚好,他先同庾亮作别,再将那一小包作为见礼的黄芽茶塞入袖中,打马往曹家而行。
  一早的天色便很是阴沉,桓崇刚出门不久,外头的阴云似乎压得更沉了些,没一会儿竟是稀稀拉拉地飘起了雪。
  细雪零落,飘飘悠悠,落在了他的肩上、身上。
  桓崇尝听阿父说起,中原每有泼天的大雪降落,便是久凝不化,总葆晶莹洁白。
  可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大雪。
  他只知道,江左的雪,落到地上便如碾碎的花瓣,同尘土粘在一起。
  这雪花,在空中之时再是纯洁,一落到地下,也会化作一滩滩黑黢黢、黏糊糊的雪泥,陡然惹人生厌。
  桓崇皱了皱眉,将斗篷上的兜帽往头上一罩,将马催得更快了些。
  ... ...
  风雪渐大,桓崇到曹家时,刚过了辰时中。
  他方将马栓到院外,那一方深锁的大门便打开了,只见一名仆役迎了出来,道,“请问,阁下可是桓崇桓郎君?”
  桓崇道,“正是。”
  那仆役礼数恭谨,“桓郎君请随我来,我家郎君正在书房,已候多时了。”
  桓崇点了点头,随他入内。
  曹家在建康的大宅,风格与吴郡那处的别院大为不同,此处草木植株,回廊方正,颇有些久违的中原风味。
  再绕一座回廊,还没走几步,桓崇耳中忽闻前方传来的一阵琴音。
  这段琴曲之中,感情尤为激烈,其中隐含的郁郁愤懑之感,连他这个不通琴艺的武人都能听得出来。
  脚步越往前,那琴声便越是高亢。
  等两人到了书房外,那琴声正值高潮一段,曲势飞扬,义愤之意有增无减。
  见那仆役要掀帘通报,桓崇忽地伸臂,拦在了他的面前,将头摇了一摇。
  那仆役顿时停住不动了。
  隔着竹帘的空隙,桓崇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曹统,他坐在琴前,十根手指舞动,手下的调子却是越趋越烈,等那曲调到了感情的最高点,他忽地将手往弦上一按,七弦嗡鸣,戛然而止。
  桓崇一怔,却见曹统抬起头来,隔帘与他相望,口中不咸不淡道,“桓郎君来了?”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面前不过是一个初见的陌生人。
  桓崇亦是隔着帘子,低头向他行了一礼,“曹公。”
  ... ...
  仆役打帘,桓崇入内。
  曹统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道,“坐罢。”
  曹统的琴台正对面,正放了一个蒲垫,想来正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桓崇再行一礼,他将袖中的那包茶叶拿出,双手奉上,恭恭敬敬道,“曹公,此乃昔汉时淮南国霍山一带所产的黄芽名茶。听闻曹公好茶,我寻得不多,还望曹公笑纳。”
  曹统“哦”了一声,盯着他的目光稍变,再一开口,却讽道,“此茶名贵,郎君好不容易搜到这些,何不留给你君父品尝一番?”
  正因那茶名贵,以桓崇之力,又能搜得多少,其实个中大半还是庾亮的私人收藏。
  见桓崇僵了一僵,曹统微微一笑,对那仆役道,“即是桓郎君有心,你就收下。”
  “吩咐云娘,一会儿便用这黄芽,给我们烹壶茶来。”
  那仆役点头而退。
  见桓崇还立在原地,曹统视线一转,语气顿了一顿,道,“郎君?请坐!”
  桓崇应了一声,忙脱下头蓬,整理衣袍,在他的对面正襟危坐。
  ... ...
  曹统的态度,与他来时所料,并未相差太多。
  他当然知道那曹家无忧在曹统夫妻二人心中的地位...曹统又素以口舌著称,此番的讥讽,已算待自己相当和善了。
  两人之间,俱没开口。
  曹统的目光,利如刀锋,在桓崇的身上来会转了一圈。
  桓崇腰背挺直,只垂下了眼睫,不与他对视争锋,却如一块案板上的肉一般,任他打量。
  少顷,曹统开口道,“桓郎君,托你那好君父的福,陛下此次的赐婚诏书,下得很是及时。”
  桓崇颔首,想了想,道,“...崇老大不小,孑然一身,君父为我,确是操了不少的心。”
  曹统笑得讥诮,他将手下的琴弦拨出几个音来,却是开门见山道,“桓郎君,吾今日邀你前来,不是想听这些歌功颂德的废话的!”
  他嘴上说着,手下也是不停,只听琴音鸣鸣,如洪水流泻,“司马衍对吾儿之心,路人皆知。可曹家与司马家,百年来却是纠缠不清。”
  “汉末至今,外戚势力何其庞大?!琅琊王氏扶司马睿南渡称帝,存得便是一颗能与司马氏平分天下之心。元会那日,王导反对,就是因为,只要司马氏还做皇帝的一天,曹家之女便不得入宫作后。为后,生出的血脉不仅是司马氏的后代,亦是曹氏的后代。而吾家便极有可能,通过外戚之身,重揽大权,颠覆了他司马家的皇位。”
  “王导...呵呵,‘王与马,共天下。’除了王家,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司马氏的帝位,因为一旦司马氏被废,王家今日的一切便都会付诸东流。为了家族利益,他在此事上必会反对。”
  “而那庾亮...”曹统将琴弦再拨,却是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庾亮虽没有王家的扶立之功,可他自己便是外戚上位,尝过了掌权滋味儿,他又如何肯把这滔天的权柄白白让给别人?!所以,吾想,他定是早早便在庾家的宗族中,为那小皇帝准备好了皇后人选。”
  桓崇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曹统的话,来得也太过直白了些!
  见他沉默不语,曹统又道,“桓郎君,我说得对否?”
  桓崇顿了一顿,道,“我...委实不知其中的这些门道...”
  眼前这年轻人,仿如老僧入定。曹统怒气涌上心头,反是“哈哈”大笑出声,“桓崇,你好,你好得很!”
  口中大笑,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笑过数声,他忽然面露悲色,声音愈发顿挫,“此事...实也不能去怪别人,要怪,便只能怪我有眼无珠!”
  “那日元会,你的头脑的确极快,陛下一语,确是无心,你却能就此利用王导和庾亮的心理,将众人都骗了过去。”
  话越说,曹统的眉眼越沉,声音也越低,“可是,你却瞒不过吾去!”
  桓崇猛地抬起了眼睛。
  ... ...
  “云娘~”无忧在屋中已经接连绕了好几个圈了,她脚步一转,一咬牙掀开帘子,正正撞上了前去给曹统送茶的云娘。
  “哎呀,县主,你可吓了我一跳!”云娘吃了一惊,险险端住了茶盘。
  无忧冲她俏皮一笑,大眼睛无辜地眨吧眨吧,鼻子再夸张地嗅嗅,“云娘,这茶的味道好香啊,这是你给阿父烹得吗?”
  一看县主那欲盖弥彰的模样,云娘便猜知了她的小心思,“县主,现在郎君正同那桓郎君谈话,这壶茶,便是用那桓郎君送来的茶叶烹得。”
  “喔——”无忧拖个长音,忽地又嘻嘻一笑,“云娘,要不,我和你一道送茶去,好不好?”她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迭声道,“我乖乖地,等你过去的时候,就在外头听着,绝对不进去,也绝对不和他打照面。等一会儿阿母若问我在哪儿,你帮我遮掩一二,好不好?好不好嘛?!”
  自家的小县主活泼又可爱,尤其撒起娇来的那股劲儿,连天上神佛都抗拒不了。
  云娘拿她全无办法,她犹疑了一瞬,只好道,“好吧...不过,只能听一会儿,若是被公主发现了,我可帮不了你!”
  云娘首肯,无忧连忙点头。
  她自动自发地做出极为乖巧的样子,连脚步声都放得轻轻的,便跟在云娘的身后,去了曹统的书房。
  ... ...
  桓崇回盯了曹统一会儿,唇角微翘,道,“曹公说笑,我一个落魄兵卒,哪里有什么瞒不瞒的?”
  “其实...若真有瞒,那便是从那年的重九会开始,我便将曹女郎放在了心中。”桓崇微顿了顿,语气格外真挚,“我自知家世不显,配不上曹公之女,这些年间,便只好努力积累功勋,只求有朝一日,可够资格,能向曹公求娶。”
  “可谁想到,陛下那日的允诺,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我...虽非挟恩图报之人,可在第一时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底的渴望,将求娶一事,脱口而出...”
  帘外的无忧偷瞧了下他那挺直的背影,再对上云娘望来的诧异目光,她的脸上顿时染上了一片绯色。
  桓崇容貌不凡,他以十分的热切之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仅没有将未来的岳父打动,反还收获了一枚大大的白眼。
  却听曹统冷笑一声,“桓崇,吾说过,今日邀你来,不是看你做戏的!”
  见他还是一副惶恐懵懂之态,曹统将琴声转为金羽之调。只听“铮铮”两声琴鸣,他又道,“你若不说,那便只好由吾来说了。”
  “桓家从光武帝之后,便是经学大家,族中世代,人才辈出,世为帝师,荣耀门庭。”曹统略微停顿了一下,“此等盛况,由汉至魏,延续百年。”
  “可有晋以来,桓家却忽然消失了。这件事,身为桓家后裔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听曹彤提及门第隐秘,桓崇再是强压着勃发的情绪,他的脸色,还是在转瞬之间变得难看至极。
  曹统盯着他,却仍不解气,他语气淡淡,“这奥秘,自然就在当年的高平陵之变了。”
  高平陵之变,乃晋室发迹的隐私,是司马氏一族意欲掩盖的血腥篡位史的开篇。
  此话一出,桓崇搁在大腿上的两只手,立刻死死地握成了两颗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