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幸亏这个时候,左然让继续拍。
  左然表演给了明磊许多启发,明磊终于明白了应该怎么演,同时在心里边默默地叹服着。又是几遍之后,终于过了。
  第40章 《万里龙沙》(五)
  《万里龙沙》外景极多。在警方抓获一名信使, 并通过信使将“策反”长翅凤蝶的信件送入后, 长翅凤蝶不可抑制地动心了,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脱离“龙骨”的机会了, 出狱之后他便可以重新站在“兄弟”面前。有了长翅凤蝶, 警方事半功倍, 警方、对手, 追追逃逃, 逃逃追追, 追了又逃, 逃了又追,简直是热闹到不行。剧组特技指导是个业界大师,曾经参与过多部警匪片制作。
  这天, 剧组要完成的是一场追车戏。左然直接联系某小地方政府, 承诺了许多事, 终于获得支持, 动用上百辆车, 用大阵仗封了一段人迹罕至的路。倘若电影中有撞车、翻车场景, 剧组必须封路, 这是硬性规定。
  左然、何修懿、苏洋、还有另外两个担纲警察的演员赶到时, 主美术、副美术、布景师、布景工十分忙碌, 正在进行制景最后收尾, 将本场需要的道边建筑全部搭建完毕。在剧情中,这些建筑会在警察、黑帮追车当中被撞得支离破碎, 生存意义就是毁灭。可以预见, 这会是一次困难的拍摄。
  大路笔直,一辆车都没有,远处地与天缠绵在一起,界限看不分明。路边,临时房屋错落有致,从主美术的图纸腾飞到了现实的世界中。两辆吊车还在工作,将电影制景需要的材料一一放置在应在的地方。
  “天冷,”左然问道,“去挡风处待一会儿?”
  “嗯。”明白左然要与美术指导详谈,何修懿点点头,“成。”
  语毕,何修懿走到布景工人们临时搭建的一栋屋子前,缩在房檐底下,静静观察左然,感觉对方与周围森冷的空气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见何修懿缩在屋檐下边,左然收回了注视的眸子,专心地听身边美术指导胡上讲解进度。
  胡上名字十分特殊,据说,当年他的父母在某个景区的湖心岛中成婚,因此便为儿子取名“胡上”,音同“湖上”,可他从小到大,总会被解读为“他爸他妈胡来”。
  胡上指向建筑后的吊车:“马上收工,只差最后一栋房了……”
  左然看着忙碌中的庞然大物:“嗯。”左然建筑专业出身,上学时常常在工地里边转悠,他只一眼便认出来,这辆吊臂大约20米长的吊车应当就是之前拍双男主对手戏时借的那辆。那是场夜间戏——月亮挂在半空,地面微微泛白,触目所及之处仿佛浸入海底,一丛丛的灌木就像是珊瑚礁。18岁的二人憧憬着未来,浑然不知这倒映在眼瞳中的惨白正预示着他们人生的另一个开端。那场戏要求光源远离地面、模拟月光效果,所以剧组专门租借了大吊车。
  不知为何,左然心中有些不安——上次用时明明没有这种感觉。
  “您随意安排吧,”胡上又道,“都准备好了吧。”
  “嗯。”此前,左然已经设计出了车体动作,也计算了拉索该怎么扯才能翻车,使用电脑模拟,并且邀请汽车特技人员进行了反复的练习。带着吊臂的摄影车该怎么追也早已经安排好了。左然讨厌那些粗暴毁车行径,他希望自己能奇迹般一次过,虽然正常来讲需要拍摄很久,这也是国产片不爱它的原因。
  甘肃冬天风有些大,左然额发乱舞,他随意地伸手,将额发撩上去,细碎的黑发从修长的指缝中钻出,眯起眼睛盯着施工的方向看。
  那架吊车继续运作。
  它动了个位置,往前移了几米,缓缓地吊起了不知什么东西,要将它运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一阵大风吹来,左然更深地眯起眼。吊车吊起的材料在打晃,于风中摇摆着,好像蜉蝣翅膀,十分脆弱。奇怪,明明是好几顿重的物品——
  在朦胧的目光中,左然突然感到吊车吊臂也在颤动。
  ……错觉么?
  这时,建筑材料忽然不再移动。吊臂与材料僵持了几秒,而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吊车被扯得倾斜并且直直地倒塌下来!!
  竟然是侧翻了!
  吊车侧翻,这种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吊车影子变得很大,20米长的吊臂轰然砸下。
  而它下边,便是……何修懿用来挡风的房檐!!!
  何修懿看不到屋顶后、房檐上的状况,正低头阅读手中剧本,浑然不觉厄运已经疾驰而来。
  左然只觉得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全被抽空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修懿!”他一向都冷静自持,此时声音却在发颤。
  与此同时,他迈开步子跑向自己不惜一切也得护住的人。震惊、担忧、恐惧等等心情一齐涌上心尖。他已经能看见那漆黑的深渊。时间的海洋中怒涛汹涌翻滚,他只能依靠弱小的力量,艰难泅渡,希望最终能够赶到岸边,而不是被剥皮扒骨吞噬殆尽。
  不提那句“天冷”就好了吧……自责的感觉如顽固的皮癣,坑坑洼洼异常丑陋,根本无法被剥落似的栖息在他全身的皮肤上。
  个人本就弱小,只是完整世界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片片碎片,被命运毫无无意义地、漫不经心地抛却在各处。可他们却常常忘记这点,兀自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修懿是他的心尖血,却不是这个世界的。
  ……
  听见带了一点撕裂音的“修懿”二字,何修懿茫然地抬头。投映入眼帘的是个很高大的身影。何修懿只觉得一阵冲击袭来,巨大力量令他无法站立,身体一栽,便面朝下趴在土中。他被紧紧拥住,宽厚胸膛死死压住了他,令他无法移动一分一毫。
  接着,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头上屋顶猛遭重击,仿佛经历过了爆炸一样,梁柱、砖块鹰隼一般俯冲下来、纷纷掉落在地,并且还会弹上几下。瓦砾喷射四溅,如同天上下的灰雨似的砸落。尘土乱飞,遮蔽住了双眼。房顶轰然倾塌,瞬间沦为灰烬。
  左然护着何修懿的头,不让对方被伤到了。
  “左然!”何修懿挣扎着,也想保护左然。
  “别动,”左然却道,“对我来讲, 无论如何不会撒手, 千万不要在这里闹,百害无利。”
  “……”何修懿不敢动了。
  但是,他全身像拉满了的弓弦, 祈求灾难停止, 同时全神贯注留意背上情况:倘若砸在左然身上接着滚落地下的瓦砾非常小, 他便松一口气,稍有点大他便心烦意乱。
  足足过了有一分钟,可怕的抖动才停止,世界重归安静。
  何修懿感觉到,灼热呼吸喷在他的后颈,那么熟悉。
  左然护在他的身上。
  “沉么?”左然用手撑起自己身体重量,稍微调整了下,将对方全身上下都严严地盖住了。他观察了一下,“应当是没事了。”
  “怎……怎么了?!”何修懿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吊车侧翻。”
  “什么?!”何修懿感到自己无法相信,“怎么可能?”
  左然说:“不可思议,然而却发生了。”
  “为什么?”
  “不一定……可能地面高低不平或者软硬不一……加上今天风大……若是物品重量接近最大负荷……”话到这里,左然“哼”了一声。
  何修懿:“……???”
  这时,他看见有几滴鲜血顺着左然指尖流进土中,泥土被染成了褐色,一滴一滴,好像是小河边一丛丛蔓越莓。从前左然手指修长、白皙,此时却是挂着几丝鲜红。
  “左然?!”何修懿大骇,挣动着去看,“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嗯。”
  “哪里?!”
  “……”左影帝用他自己能展现出的最温柔的声音回答了何修懿,里边有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右手、左腿、头。”
  “左然,左然。”何修懿拼命往出爬,“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
  左然扶着后脑,艰难地站起来,半晌之后才令双目重新聚焦:“这里危险,先出去吧。”
  “好……”说完,何修懿十分主动地搂住左然。
  外面已是一片混乱。剧组众人看见二人,无一不是送松了口气:“老天,总算是出来了。”
  何修懿全身上下的血液直冲头顶,大脑变得麻木,眼前还一阵阵地黑。
  他摸了摸左然后脑,指尖微微抖着,缩回到视线内,发现……果然有血。
  何修懿眼前蒙上了水雾。左然见状笑了一笑:“放心,没傻。”
  “……”
  左然十分冷静,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人被波及。在得知答案是“无”时,明显安心了些。他叫众人撤到安全区域并拨打120,准备去医院检查下。
  他又对执行制片道:“尽快通知星空传媒,准备好新闻稿。”
  执行制片点了点头。
  何修懿搂着身边人的腰,另一只手捉起左然右手,小心翼翼、蜻蜓点水般地碰触了下那个细长的伤口:“疼么?”
  左然唇角勾出一个笑容,眼睛在额侧一丝鲜血反衬下有另一种美感:“修懿……”
  “……?”
  “你第一次主动捉我的手。”
  第41章 《万里龙沙》(六)
  何修懿站在左然身边, 搂着身边人的腰。他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胸中块垒浊酒难浇, 堵在那里让他的四肢都缺了血一般地发凉并且毫无知觉, 大脑也麻木得无法仔细思考。
  在事情发生时, 何修懿是懵的——他被左然猛地按倒在地, 一声巨响过去, 梁柱、砖石掉落, 他愣了几秒后试图回护左然, 然而却没成功。过程持续时间不长,也来不及思考什么。
  此时此刻, 稍一平静下来, 何修懿心脏开始突突地跳, 似乎可以撕裂胸膛。只要想到生死一线, 他便无比后怕。他想, 如果击中头部那块石头再大一点、再重一点……那么,他也许将失去母亲去世之后最珍贵的东西……来自于左然的深情是件无价之宝, 自己却没珍惜。假使对方卧床, 自己定会心甘情愿陪伴、照料一生……等等,想什么呢, 这不是没事吗。
  何修懿意识到, 某种叫“左然”的病毒已经入侵他的心脏, 而且疯狂生长,短短几月便已经将他的心脏全包裹了。在这样的境况下,曾经很刻意的逃避被束之高阁。悠扬的钟声不间断地传来,自己与之共鸣程度越来越深。
  何修懿他搂着左然的手一直猛烈地抖, 不受控制,隔着衬衣触到左然腰侧皮肤,却总觉并不够,还想挨得更近,恨不得能融为一体,再也不会经历失去、被迫与对方分割。
  左然垂着眸子,睫毛一颤一颤。他头发上有些灰土,额角也有已经干涸的血迹,然而并不显得狼狈,依然笔直地站在人群中,是一贯拥有的冷静自持、优雅得体。
  何修懿叫:“左然——”
  “修懿,”左然答,“在这儿呢。”
  何修懿不再出声了。他其实没什么事儿,只是想叫对方名字,并且得到一点回音。过了几秒,他又叫:“左然——”
  左然依然没有丝毫不耐:“修懿,在这儿呢。”像是完全明白何修懿的心思,左然每次回答都带着些安抚,有一种令人沉静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何修懿问:“现在怎么样?”
  左然回答:“头晕,恶心。”
  “想吐就吐吧?”
  “还不用。”
  “该、该不会有颅内血肿?”何修懿也不大清楚颅内血肿是个什么,不过母亲有个病友曾经说过她先生是颅内血肿而死亡的。
  左然伸手按在何修懿的头顶,来回划拉了下对方柔软的发:“别瞎担心。脑子里都装着你呢,没地方给血肿。”
  “……”何修懿却依然无法淡定,他盯着远方大路的尽头,“封路用的车全开走了吗?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修懿……”左然回答,“才过了三分钟。”
  “哦——”何修懿意识到,时间的钟摆似乎停滞了。它藏匿在对异常重要的人的担忧当中,不再向前奔波。
  何修懿抬起头,仔仔细细端详左然的脸,用目光摩挲着左然眼睛、鼻子、嘴唇。
  看起来倒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