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何修懿背着装衣服的包缓缓地向门口走去。
  五天演员生涯,已经是结束了。这是他极为短暂的愉悦时光,而此时,它正快速地朝着远方的地平线消形敛迹。
  再见了。
  再见了,《家族》。再见了,剧组。再见了,沈炎,再见了……左然。
  ——就在这时,演员副导演张熙突然叫住何修懿:“喂,你等下!”
  何修懿:“……?”
  张熙几步走到何修懿的面前,说:“那谁,等下你再替柳扬庭演一场。”
  “……?”何修懿问,“又加戏了?”
  “不是,”张熙回答,“后边还有场戏,柳扬庭有点不大方便演,李朝隐导演让你替一下。”
  何修懿问:“是什么戏?”对于演戏,他有渴望。
  张熙塞给了何修懿几页分镜头脚本:“是沈炎抽了宋至一个耳光——你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左然:老婆还是不明白,愁。
  第11章 开拍(九)
  听见副导演张熙的话,何修懿低头看了看剧本,问:“柳扬庭怎么不能演了?”
  “哎,就是吧,”张熙回答,“柳扬庭的身体一直不好,进组以来病了好几回了,总要吃药,他刚才说,他有过敏性皮肤病,用力一碰就肿,一整天才能消,拍这场戏有点麻烦。柳扬庭看起来细皮嫩肉,出了印子确实不容易消。”
  何修懿:“……”
  “为了效果,李导让左影帝真打,不能轻扇,这场你替他演了吧。”
  “哦,被抽耳光?”何修懿抬眼,“裸替还得兼职‘抽替’是吧?”
  “……”
  “行啊,”何修懿说,“抽呗,没问题。”想了一想,何修懿又说道,“20万挺多,这场就当赠品了。”
  虽然已经离开娱乐圈多年了,但何修懿也很清楚,裸替或者其他的“替”,替挨打,替落水……甚至替吃大鱼大肉,替任何事都是很正常的。现在的“替”多种多样,据说,还有吻替、跪替……当红小生们不愿意演的,总能找到个替身来解决。
  何修懿走回了片场,看见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活“抽耳光”一幕的布景、灯光。柳扬庭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睛红通通,像一只柔弱的兔子,明显刚刚哭过一场,呼吸也是只进不出,抽抽搭搭,还对他面前的李朝隐说:“我下个休息日就去医院开一个证明来……”
  “不用了,”李朝隐道,“休息日就待着吧。”
  “嗯。”柳扬庭伸手用掌心擦眼泪,嘴角露出了颇为坚强的微笑,“多少年都没哭过了……太丢脸了……您忘了吧……”
  他这么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刚出现的何修懿,局促地站起身,当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前辈,抱歉……这应该是我分内的事情……我给前辈添麻烦了,特别特别过意不去。”
  “……”何修懿说,“没事。”作为一个替身,还能怎么说呢?别说柳扬庭有理由,就算没有理由,他也是要替的。
  柳扬庭又道:“我会尽量补偿前辈。前辈以后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
  “真的没事,”何修懿说:“我不会去找你的。”
  左然站在一边,对于何修懿这一次的“赠送”态度相当地阴冷。
  ……
  “沈炎”抽“宋至”耳光这场戏,其实是剧情的重要部分。此前宋至在城中开店铺,为全家的生活左右奔波。终于,他用攒下的钱为家里盖了一间新房子。母亲带人搬去新家那天,特地敲锣打鼓,一路慢慢地走,目的就是向村里的人们炫耀儿子——她想要说,她是一个寡妇又怎么样?
  谁知这次“乔迁”也是一次灾祸。宋至父亲当过当地地主林家老太爷的下人,林家老太爷临终前曾允诺给宋至父亲一些银元。结果,老太爷去世后,林家人坚决不认账,宋至父亲也只能作罢了。这回因为需要添置家具,大哥带着他的儿子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再次去林家要。没有想到,因为林家痛骂他们无赖、扯谎,大侄子气不过,与对方动起手。林家势力庞大,侄子最终被关进了大牢。
  而这远非噩梦结束。因为在城市开拓了眼界,宋至曾出钱让第二个侄子到城里好好念书。一次,二侄子在桌子上跑,跌下来后阴囊磕在了桌子角,从此无法生育,而宋至的嫂子,也因伤心过度,不适合怀孕了。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紧急让宋至回村子生活并且娶妻生子,担起作为家中顶梁柱的责任。
  这阶段的宋至,正打算跟着沈炎去北平。宋至在痛苦的犹豫之后,选择了回到小村子,帮助家族“开枝散叶”,不让他守寡的母亲再多操心。宋至认为,这是他在家庭危难之中应当完成的事,他不能因为他自己个人欢乐,给母亲、哥嫂增添更多的悲苦。何况,他总认为,两个侄子苦难的“因”,都是由他所造成的——他要补偿。
  在传统的中国家庭当中,每个“个体”,都是为了大家族而服务的。
  在宋至心意已决时,他到沈炎家中告别,而沈炎明白了他已无力挽回。于是,为了让宋至“不挂念”,安安心心娶妻生子,他给了对方一耳光,打碎他们之间所有可能。
  在李导喊出“action”之后,何修懿迅速入了戏。
  他的眼中写满绝望,极力忍耐,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一跳一跳,注视着面前的左然,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何修懿很清楚,他的这些表演到时在影片中会全部被剪掉——这一段的特写会由柳扬庭拍,而他自己的出镜呢,就只有被打的瞬间。摄像机会在他的侧后边拍摄,并将焦点放在左然身上。左然到时一个巴掌呼将过来,他表演被扇时的背影就行了。正因为是这样,李朝隐导演才会用替身,何况何修懿本来就长得和柳扬庭很像。
  不过……为了能让左然更加入戏,何修懿还是念了“宋至”的台词。
  按照剧本,说完“对不起”后,左然应该给何修懿一个响亮耳光,吐出一句:“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滚!”
  然而……左然那个巴掌,简直像是轻抚一样,羽毛一般落在何修懿的脸上,仿佛情人间亲昵的玩笑一般。就算是扇五岁小孩,小孩都不会觉得疼。
  “停停停。”李朝隐叫,“太轻了!再来一条!”
  再来一遍,还是那样;又来一遍……没有区别。
  “左然……”李朝隐头痛了,“你有过三次不过吗?”
  左然依然十分冷淡:“没有。”
  “那这怎么?”
  “入不了戏。”
  “……”
  左然提出了个要求:“我看一下录像,体会体会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来吧。”
  监视器旁,左然抱着胳膊反复观看录像,一如既往地优雅,但何修懿总是觉得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半晌之后,左然突然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李朝隐,开口道:“李导,替身被抽完脸都不敢甩过来。”
  “……”几秒过去,李朝隐点点头,“我明白你什么意思。其实我刚刚也在想这个——最后的确不大自然,这场最好不用替身。”
  说罢,李朝隐站起身,让张熙叫来了柳扬庭,并对柳扬庭道:“拍一条试一试,争取能一次过,拍完剧组给你放一天假好了——实在不行我们再回去用替身。”
  “……”柳扬庭抿了一下唇,说,“抱歉……抱歉让剧组这么费心……我努力。”
  “左然,”李朝隐又看向左然,“能不能一次过主要取决于你。柳扬庭是被抽的人,没有什么肢体动作。画面效果由你承担,你这次最好能入戏。”
  左然看着自己的手,动了一动指节,说:“嗯。”
  同一场戏,换人重新开始。
  柳扬庭蹙起漂亮的眉头:“对不起……”
  对面,左然演技瞬间变得出神入化,突然伸手,又快又狠地劈头便给了柳扬庭一耳光:“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滚!”
  耳光声响彻了整个片场,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惊。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难以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两次表演差这么多?
  左然将柳扬庭扇得一个踉跄,柳扬庭站都快站不稳,简直被对方打懵了。
  “喂……”李朝隐都吓了一跳——他这辈子见过的真打多了去,但是也没见过有真打这么狠。
  左然收手,问:“行了么?”
  李朝隐看了两三遍:“ok……不过,怎么突然就找到状态了?”
  左然声音仿佛比平时还要冷了几分:“柳扬庭比较能激发我的演技。”
  “因为是柳扬庭一直和你演对手戏吧。”李朝隐其实觉得何修懿的表现要更好。
  左然不置可否,淡淡地看了柳扬庭一眼,走了。路过何修懿面前时,左然停住脚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疼么?”
  何修懿摇摇头:“那么轻,哪会疼。”
  而另一边,柳扬庭的脸果真迅速地肿了。不过,按左然的那个力度,不管是谁脸都会肿的,柳扬庭似乎也没比普通人肿得更厉害。
  在场的人全都感觉出来左影帝生气了——可是……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
  不用当“抽替”了,何修懿挺欣慰。他再次告别了众人,拎着他的行李离开片场。
  出门时他还想:左影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像十分神秘,让人捉摸不透……还有,入圈六年,没有任何绯闻,不过,看他床戏那个“种马”的样子,不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抽耳光了……左然内心上蹿下跳:“让我抽我老婆?找死!”
  第12章 开拍(十)
  回到家中的何修懿非常清楚, 《家族》这个剧组不会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短暂的与世界级的导演、演员合作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他必须承认, 与左然飙戏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即使他只是一个小替身。他被对方的表演所感染, 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情当中, 发挥了自己拥有的极限并且看见了全新的可能。他穿梭了时空, 对世界的感怀变得更加浓烈绵长。这种感觉在饰演帮助他拿到最佳男配的那个角色时都未曾体会过。只是……那些在顶级剧组中的并不属于自己的日子就像一道闪电, 光芒无比耀眼, 甚至可以劈开黑暗, 却必然不可能是漫长的。
  五天,已经是他能偷到的极限。
  何修懿并未无为地沉浸在怀念当中,而是在离组的第二天便开始更加积极地寻找参演的机会。他很清楚, 只有勤勉, 才能帮他有朝一日真正加入如《家族》一般的剧组。
  在尝过与左然飙戏的滋味后, 继续浑浑噩噩显得无比艰难。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 无意之中走到外面, 在一片懵懂时, 冷不防看见一辆灯火通明的列车在漆黑的暗夜呼啸而过, 那种震撼和向往很难再从心中抹去。
  他很希望……有天能够再与左然演戏, 而后告诉对方, 是在《家族》剧组当替身的日子让他变得加倍努力了的。
  只是那个时候,左然也许早已经忘了他。
  左然为人那么冰冷, 大概……是不会记得的。
  虽然有左然的联系方式, 但是何修懿从来没有碰过那张三页的纸。他们两个人根本就不熟,主动打电话、发消息未免有“抱大腿”的嫌疑。他只是将表格小心地放在了床头的抽屉里,心里将“有一天可以若无其事地依照纸上的信息联系左然”当成重要目标。
  倒是左然,有次错把短信发到他手机了。
  那天,何修懿早上一起床便看见了条短信。上面只有十六个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何修懿知道,这是诗经当中的一句话,意思是,看着太阳、月亮,我悠悠地思念。道路有那么远,他何时能回来。
  接着,一分钟后,同一个号码又发来一条短信:【不好意思,发错人了。】
  【发错?】
  【沈炎戏中要对宋至念一句诗,李导认为编剧原先那句不好,让我挑挑自己念着有感情的,再和组里几个编剧沟通一下。有个编剧和你名字有些相像,我拿着李导的手机,看错字了。左然。】
  何修懿脾气好,连忙说:【没事的。】
  ……
  在离组大约七天后,何修懿十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处于了尴尬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