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
  夜里九点。
  高架上的黑色轿跑在霓虹灯下疾驰。
  阮虞沉默不语地往后靠,偏头盯着窗外飞快闪过的景色,视线跳跃。
  见她好半晌不说话,沈聿怀抬手点了首歌,流畅的前奏在车厢内流动着,明亮的顶灯落在阮虞小巧高挺的鼻梁上,闪着细碎的光。
  “不开心了?”沈聿怀放缓速度低声问。
  阮虞回过神扭头看他,下意识摇头:“没有不开心。”
  沈聿怀盯着前方道路的眼偏转,定定在她脸上凝了凝,随后又直视前方:“那怎么不说话。”
  “困了。”阮虞伸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咕哝道:“今天搬教室太累了。”
  沈聿怀见她有心事不肯说,倒也没勉强:“那等会儿回去早点休息。”
  下一瞬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阮虞笑了下,就像是刻意在掩盖她先前不开心的情绪:“不是你亲口说的吗,我回去可还要准备演讲材料呢。”
  沈聿怀挑了下眉:“那要不要我帮你?”
  阮虞敛起了嘴边的弧度,眉眼间染着不可名状的情绪,认真看着沈聿怀:“可是三哥。”
  沈聿怀:“嗯?”
  阮虞:“我从上学期开始就没有再当过学生代表了。”
  “……”
  沈聿怀心里咯噔,反射性的侧目去看她,“是吗。”
  阮虞却没跟他对视,早早收回了视线,压低声音嗯了声。
  “对不起,是三哥没了解清楚。”
  “别生气好不好?”
  沈聿怀放低身段同她道歉,要是刚放学那会儿的心情,她这时候肯定会揪着他的态度矫情一番。可现在不知怎么,阮虞并没有那样高涨的热情,恹恹的,随便敷衍的点了点头。
  大抵是察觉出来阮虞真的不开心。
  沈聿怀的指尖蹭了蹭下颌,顺着了解:“那你怎么不继续做学生代表了。”
  阮虞勾了勾书包带子,垂眼说:“三年也总不能只我一个,老师希望我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小朋友长大了啊。”沈聿怀语气含笑的调侃,“小时候那个因为同样票数得不到班长位置就哭鼻子的阮虞同学,怎么不见了?”
  那是她7岁那年。
  阮母刚去世一年多,而她跟沈聿怀也不过刚认识两年,阮父工作很忙,正巧那天没时间去学校,沈聿怀高中就在她小学旁边,决定帮阮父接她。
  但谁知道,扎着两根小辫子的阮虞穿着白色校服裙,配了双红色小皮鞋,见到沈聿怀的那瞬间也顾不上亲近不亲近,抱着他的脖子就哭的昏天黑地,怎么哄都哄不好。
  沈聿怀那是第一次抱小姑娘。
  就算是沈霜,在他这里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可小姑娘浑身上下都软,胖乎乎的小脸上挂着眼泪珠子,看着让人心疼。
  沈聿怀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放轻了声音。
  沈聿怀起初以为她是被同学欺负,等到老师解释后,他才明白过来,眼看着是个又小又绵的人,其实个性十分要强,极其懂得划分领地。
  想到小时候的囧事,阮虞神情霎时间不自在起来。
  抬眼去瞪他,气冲冲地鼓起腮帮子:“你好好开车好不好,能不能不要这么关注我的小时候。”
  气氛逐渐回升,沈聿怀笑的肩头直打颤,妥协纵容:“好好好。”
  “烦人。”阮虞转过脑袋,怒目朝着窗外。
  车窗玻璃在夜色下微微反光,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自己通红的脸以及笑的直勾起的唇角,阮虞咬了下牙齿,使劲将嘴边的弧度往下压。
  刚才那点小脾气顿时没了,阮虞抬手揉了揉眼睛。
  沈聿怀抽空扫她一眼,见人不再生气,也跟着扬了下唇。
  -
  阮虞从来都不会带着情绪过夜。
  所以次日一早,沈聿怀来喊她起床时又恢复成了正常的她。
  吃过早餐准备离开的时候,沈聿怀提着书包将她送到玄关口,看她弯腰换鞋,嗓音温润:“你下午在学校门口等我可以吗?不然三哥怕找不到你的教室。”
  “那我就在上次的那个地方吧。”阮虞接过书包背好,抬眼看向他:“三哥再见。”
  沈聿怀笑开:“去吧。”
  半个小时以后,阮虞轻车熟路地进了教室。
  刚坐下还没有两分钟,早自习铃响起,陆正宁踩着时间点从门外奔进来。
  他侧身坐在椅子上往后靠着喘气,白皙的皮肤上笼罩着薄薄的细汗,耳郭发红,双唇因为剧烈奔跑而泛着不正常的白,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狼狈。
  阮虞睁大眼睛,错愕道:“你干嘛跑这么急。”
  “还不是你干妈。”陆正宁喘了好大一口气才顺畅说话,咽下唾沫:“我说自己骑车就好,她非说开车送我,谁知道光是出个门就磨磨蹭蹭弄了半个小时。”
  “那你……”
  阮虞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陆正宁接着道:“然后等到我进了教室才发现。”
  他回头看了眼阮虞,一言难尽:“我他妈跑去高二那边了。”
  “牛逼。”
  阮虞从书包里翻出纸包,抽出一张递给他,毫不客气地吐槽:“都快18了,还当自己是8岁的小朋友呢上课走错教室。”
  陆正宁抓着纸草草抹干净头上的汗,正要再说话,就看见眼前忽然伸过来只手。
  他往后仰去,条件反射般的抬眼。
  阮虞正倾身凑过来,皱着眉头神情嫌弃:“别动,脸上沾纸了。”
  说完,泛着凉意的指尖扫过他额角,摘下鬓角的细碎纸卷。
  她的表情无比自然,陆正宁口干舌燥地抓紧了手心内那张被汗浸湿的卫生纸,喉结上下滑动,视线莫名停留在阮虞眉眼间挪动不开。
  班主任正巧这时候从前门进来,阮虞收回手,拍了把他的肩膀。
  陆正宁赶紧转身,平时微微塌着的肩膀此时挺得笔直,落在课桌上的手发紧似的一动不动。
  察觉喉咙干哑的不行,陆正宁拧开水瓶灌了口水。
  温度透彻心底的凉,也让他回过神来,压住了校服底下跳的飞快的心跳声。
  等到班主任讲完话后,他悄悄回了下头。
  另一个当事人正单手托着腮垂眸演算着数学题。
  陆正宁松了口气,那股子无处遁形的狼狈与懊恼慢慢缓下来,可不知怎么,看到阮虞的样子后,另一种淡淡的失落萦绕在心间。
  就好像是因为这靠近而产生剧烈心跳的只有他一个人。
  陆正宁绷紧唇角,捏着水瓶转回头。
  坐了会儿以后他面无表情地翻开英语书,心想什么狗屁脸红心跳,那肯定都是错觉。
  只不过是因为他这十八年来没什么女性朋友,所以对阮虞产生了青春期的异常感觉罢了,阮虞可是他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
  这算什么心动,他们不从小都这样,明明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陆正宁麻痹自我的想。
  熟悉的单词字母映入眼帘,陆正宁却心浮气躁。
  用力合上英语书,抽出他最热爱的化学,低声碎碎念:“我爱学习,学习爱我。”
  ……
  阮虞今天满心想的都是下午的家长会,就连她心爱的物理课也拉不住她飘走的思绪。
  时间晃眼而过,终于挨到中午放学。
  合上书本,阮虞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解锁。
  通知页面干干净净,除了几条推送新闻以外,没有她想要的消息。
  阮虞飞快地抬了下头扫过仍旧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垂目点开微信给沈聿怀发微信。
  阮虞:[三哥我下课了,你来了吗?]
  发完后她一反常态的没有息屏,而是静静地盯着手机屏幕。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直到班主任安排清楚下午接待家长的学生后,手机都没有任何动静。
  阮虞抿了下唇,退出微信又重新点进去,发现并不是她手机坏掉,而是沈聿怀还没有给她回复。
  不知道对面是怎么回事,阮虞心底莫名奇妙躁得慌。
  班主任在讲台上叫她:“阮虞。”
  “唔?”她瞬间抬起头。
  班主任说:“等会儿钟灵代表发言你来带一下,她不太清楚流程。”
  前排靠近角落里的某个女生悄悄回头,跟阮虞的视线对上以后,又像是受惊的小鹿般赶紧转回头去。阮虞收回目光,对班主任点点头应下这件事情。
  陆正宁回头问:“去吃饭吗?”
  “没胃口。”阮虞默默收着书本,情绪不是太高。
  陆正宁这会儿还有些不自然,挠挠头说:“下午要好久呢,我给你带点上来吃吧。”
  “那行吧。”阮虞想了想,沉吟道:“那你帮我带份瓦罐玉米排骨,买个荞麦面包,不要芝麻夹心的那个,再加瓶雀巢。”
  “……”
  陆正宁错愕地盯着她:“你这还叫没胃口?”
  对上阮虞冷不丁的眼神,陆正宁妥协:“行吧。”
  说完,他起身跟另外两个男生离开。
  阮虞在座位上收拾了会儿,就察觉到课桌旁边站了个人。
  她抬头看过去,是这次演讲的学生代表钟灵。
  “怎么了?”阮虞问。
  钟灵性格极其胆怯,转来十三班半年多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要不是学习好,次次考试居于第三,只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她 。
  但她的长相倒是衬了这名字,一双眼睛像小鹿般有灵气。
  刚才班主任在上面讲话时,两人就对视过了,然而这时候钟灵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阮虞倒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抽着课本,耐心发问:“是不是等会儿演讲紧张?”
  “有……有一点儿。”钟灵声音又细又小,带着磕绊。
  阮虞笑:“没什么的。”
  “反正你是在广播室发言,面前除了话筒也没谁在,就当做是平时上课回答问题那样,照着你的稿子读下来就好了。”
  听了她的安慰,钟灵的面色并不似阮虞所想的那样多云转晴,反倒是盯着她看的纠结,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阮虞停下手头动作,弯唇笑了起来:“看来不是这事儿啊?”
  钟灵的手指下意识在桌边抠着,她鼓起勇气说:“阮虞,你还记得高一期末的时候,在华阳路那边的书店外面,你当时帮了一个人吗?”
  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阮虞认真的回想了一阵。
  但无奈的是,那天的印象实在是太浅淡了,纵然是将记忆翻干净都没有她说的那些。
  阮虞抬手摸摸眼皮,看向她笑:“那人是你吗?”
  “嗯!”钟灵激动点头,脚下往前挪了一小步,低声说:“那天要不是你帮我教训了那几个学姐,我可能还要被欺负好久。”
  阮虞逐渐有了印象,点头问:“那你怎么转学了?”
  “你那天说我应该告诉父母的,所以我回家以后就告诉他们了。”钟灵的手指头紧紧攥在一起,眼睛亮亮的看着她:“我是想跟你说声谢谢的。”
  阮虞失笑:“不是大事儿。”
  “那以后我可以找你一起学习吗?”钟灵模样认真,清秀的小脸微红。
  阮虞饶有兴趣的看了她一会儿,而后二话不说:“没问题。”
  钟灵抿起嘴角笑起来。
  直到她弯唇时,阮虞才发现小姑娘唇边有小小的梨涡,又甜又软,就好像是动漫里面那种不谙世事的小甜豆,一路甜到了人的心头。
  阮虞从小到大人缘就好,不管男生女生,半个小时后她都能打成一片。
  这可能是缺什么便需要什么,她亲情缘淡薄,所以就想要很多很多不需要理由的偏爱。她喜欢热闹的东西,也格外在意被人极其看重的需要感。
  阮虞不知道钟灵过去经历了什么,令她变成这样的性格。
  但她能主动走向自己,阮虞就想伸出触角给她回应。
  两人聊了会儿,陆正宁提着饭盒进来。
  将东西放在她桌上,一阵莫名道:“你猜我刚在楼下碰见了谁?”
  阮虞招呼钟灵跟她一起吃饭,但陆正宁在,钟灵有些怕生,摆摆手跑回了座位。
  她拆着盒子说:“谁啊。”
  陆正宁顺手帮她拧开雀巢放在手边,皱眉看她:“沈霜。”
  “……”阮虞拆筷子的动作微顿,“你确定?”
  陆正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棒棒糖,撕了糖纸塞进嘴里,咬着糖说:“我又没瞎。”
  说到这,他又道:“阮小玉,她该不会是来给你……”
  “不可能。”
  阮虞一脸笃定,捏着筷子往出挑香菜,镇定自若:“三哥说了,他今天会来的。”
  -
  中午时间不是太长,还要收拾教室。
  阮虞心里想着沈霜那人,也没能吃下多少,只啃了几块排骨草草作罢。
  吃完饭,班长就从教室外走进来。
  在教室门口扬声说:“阮阮,广播站的老师让你现在带钟灵过去试一试仪器。”
  阮虞应声,将塑料袋打了个结,提着垃圾跟钟灵一前一后往出走。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陆正宁一语成谶,两人刚下楼,阮虞就碰见了戴着墨镜的沈霜。
  沈霜看着站在楼梯口身穿校服的阮虞皱眉:“你看我干什么?”
  “你来干嘛?”阮虞冷冷地问。
  沈霜被她气笑:“我不来这谁给你开家长会。”
  阮虞心里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手指忽然收紧:“我三哥呢。”
  “你三哥?”沈霜摘下墨镜,“你三哥在约会,小朋友懂不懂什么叫约会?”
  阮虞心口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眼底泛红,咬着腮帮子一言不发。
  见她浑身僵硬,钟灵伸手拽拽她的衣角,小声说:“阮阮?”
  “嗯。”阮虞声音有点哑,咽下口水:“走了。”
  说完,两人直直下了楼梯从沈霜身边经过。
  阮虞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沈霜瞪大眼睛喊她:“你干什么去?难道你就让我在这里站着吗?”
  “你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吗,那就站着吧。”阮虞偏头,冷眼看向她。
  眼底的红意惊到沈霜,她张张嘴:“那你家长会……”
  “我哪有什么家长,你不一直都知道的吗。”
  “你回去吧,我不要你给我开家长会。”讥讽完,阮虞扭头离开。
  沈霜看着小姑娘笔直的背影,耳边还回荡着她刚才的那句话,不知是什么滋味。
  掐了一把掌心,沈霜发现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事。
  钟灵跟着阮虞走出教学楼,看着她下颌绷得紧紧的,心里头有点担心,却因为嘴笨而不知该怎么安慰。
  她手指在裤兜里摸索了好一阵,翻出奶糖递过去。
  阮虞垂眼,情绪未名的盯着她的掌心。
  钟灵压低声音:“别不开心,吃颗糖心情就好了。”
  “谢谢。”
  阮虞伸手拿过来。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翻出手机给沈聿怀打了电话。
  然而电话那头嘟嘟声响许久都无人接通,时间长到自己挂断,阮虞不甘心的又拨了一个,那边却显示着电话已关机。
  这是七岁后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阮虞没能拨通沈聿怀的电话。
  她恍惚地看着前方。
  树上的鸣蝉声叫个不停,太阳灼热的温度落在湖面上晒得冒起白烟,空气燥热,风里都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可阮虞却觉得浑身都冷。
  那样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
  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被沈聿怀触碰的激动,而是难以抑制的酸涩与握不住的心慌。
  阮虞舔舔嘴角,慢慢收了手机。
  她垂下眼睛,嘴角动了动。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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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不要这么关注我的小时候”梗出自微博。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