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史顺叹气,“他说要回珍珠巷去, 他说忘言派人来找他了, 他们很快就知道他和小宝在这里,如果他不回去,忘言就会散发消息, 说巡抚衙门无故锁人了。”
  说罢,史顺又道:“忘言又是谁?”
  青棠垂目,“忘言是一个乞儿,丐帮的孩子, 也住在珍珠巷里。”
  史顺问,“那要不要......?”
  史顺的意思自然是将忘言一道抓了来,闵梦余在旁边听着, 说:“丐帮的孩子不要抓,不如送大宝回去, 留他在这里也是无用,何苦要做恶人给人说。”
  霍青棠看闵梦余, “闵家哥哥,你觉不觉得大宝这孩子有些奇怪?既然凤阳没有淹水,皇陵皇祠也没有事情, 他为何要编造出这样的故事来,难道只是为了吓唬我们一回?”
  停了半晌,闵梦余叹一句,“大宝已经不像个孩子,他......”
  霍青棠低头踢了踢门槛,低声道:“我想丢他去死囚牢房,他既然胆子大,那就随他心愿好了。”
  史顺接口,“大姑娘是想让这孩子说句实话,用心是好的,可......大人那里,大人应该不会同意的,毕竟只是个孩子。”
  青棠看闵梦余,“闵家哥哥,巡抚衙门里不要他,州府衙门呢?”
  闵梦余乌黑的发间有点点的露珠,迎着初升的太阳,露珠子反照出绮彩的光来,他叹口气,“那在下勉力一试,在下同范大人说,这孩子偷人财物,屡教不改,是故丢死牢里改造几天,想必范大人也能体会的。”
  大宝被带走的时候无声无息,霍青棠手起手落,劈在孩子的后颈之上,大宝就闭上了他一双阴狠深沉的眼睛。霍青棠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他成日里这样阴毒,到底是想祸害谁。
  闵梦余将大宝带上马车,直接回了苏州府衙,史顺一手牵着小宝,“大姑娘,这个小的怎么办?”
  小宝圆溜溜的眼珠子望着霍青棠,青棠摸摸孩子脑袋,“姐姐送你去大夫那里,让大夫替你瞧病,过些时候,你就能说话了。”
  大夫还是那个替小宝施针的大夫,老大夫白发苍苍,瞧见史顺抱着个孩子进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老大夫将手里的一本医书放下,说:“还是来了?老朽当时就说,这孩子不会说话是病,得治,你们今日才来,平白又耽误了好些日子......”
  小宝白日里来医病,晚间就在巡抚衙门后堂里住,这日,青棠在药铺外头坐着,外头一个大辫子姑娘晃过去,转头就晃进来了。媚春道:“霍姑娘,你病啦?”
  霍青棠在药铺的外间坐着喝茶,老大夫转出来,媚春一把凑上去,“嘿,老头,上回是不是就是你说我们蒙古大夫的坏话了,我跟你讲,我们......”
  林媚春上去就要吓唬那大夫,霍青棠将媚春的手腕一扯,问:“你家主子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书院他也有三日没去,他做什么去了?”
  媚春呶呶嘴,“少主呀,他呀,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呀。”
  青棠压住媚春肩膀,“听说你们在寒山寺后头买了块地皮,关家大老爷想在那盖间客栈,难不成你们要合伙儿做生意?”
  媚春肩膀一动,从霍青棠手里滑出来,她说:“什么地皮,我不知道。”
  青棠丢开林媚春,“你不说也行,等我去找关家的人问,也是一样的。”
  媚春瞪眼,“关家,你找关家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和关家合伙做生意?”
  青棠低头笑,双手拍了拍,“回去同你家少主说,就说关叶锦约我谈生意了,就在天香楼,他要是想来的话,记得趁早。”
  “诶,霍姑娘......”
  媚春还要多说几句,青棠已经提裙子进内室去了。
  ......
  ‘铮’,阵阵的琵琶声响,天香楼杏姑的琵琶弹得好,众人皆知。这头杏姑急奏一曲,后又搁下琵琶,起身迎到大门口,她说:“霍姑娘,你来了,好久不见。”
  霍青棠穿绯色的衣裙,天香楼内灯火通明,又无一客人,青棠笑道:“天香楼未免也太客气,小女子不过来赴宴喝盏茶,贵楼竟还清了场地。”
  杏姑笑,也不说别的,只在前头引路,“霍姑娘楼上请。”
  自旧年端午天香楼赌船之后,霍青棠将近一年未曾再踏足过天香楼,这次关家邀请张家商谈寒山寺后头的地皮一事,张氏推说自己大病初愈仍然头晕不肯赴约,最后由青棠代替张氏过来,而关家也由关丝丝关大老爷换成了他的独子,关叶锦。
  关叶锦是个好看的年轻人,尤其是他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风灯映照在他脸上,显得此人唇红齿白,格外标致。
  霍青棠才进门,穿云白长袍的关家公子就去摸身边的手杖,想要站起来,霍青棠道:“关公子不必客气,咱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虚的礼数,咱们就都不要讲究了。”
  闻言,关叶锦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倒是杏姑听了霍青棠的话,嗤一声:“霍姑娘好生自来熟,关家公子何时与霍姑娘有交情了?”
  青棠在关叶锦对桌坐下了,她说:“杏姑也是要出钱开客栈的,还是说杏姑预备关了天香楼,准备转行了?”
  杏姑睃了霍青棠一眼,道:“二位慢慢聊,杏姑先告退了。”
  杏姑关了门出去,青棠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关叶锦还是笑,“杏姑本就厉害,想不到霍姑娘更加厉害,说起话来,句句教杏姑吃亏。”
  青棠低头,“关公子过奖,有关公子在,杏姑能吃甚么亏。”
  “哦,此话怎讲?”
  关叶锦浅浅一笑,嘴角那么一勾,生出三分倾城色来。霍青棠放下杯子,道:“天香楼本就是关家的产业,杏姑父女明面上能做这天香楼的主,说到底,能做主的还是关家。既然是关家,那关公子总是会照看他们一二的。”
  关叶锦低头沏茶,他的手很漂亮,白净修长,男人说话很缓慢,吐字又格外清楚,“霍姑娘能代张家出来谈生意,说明姑娘也不简单,能哄的张家俯首帖耳。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霍姑娘年前似乎与张家的舅爷都还有些龃龉,这才多久,霍姑娘就与张家重修旧好了?”
  青棠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关叶锦,“承蒙关公子厚爱,听闻关公子有意与扬州城的张家结亲,可惜张家又没有适龄的姑娘,最后青棠家里的舅舅犯了糊涂,竟然将小女子的八字送了过来,虽然最后未成事,但还是多少有些抱歉的。”
  “婚事不成买卖在,交情不成仁义在,你我缺点缘分,霍姑娘无须抱歉。”
  说起婚事,关叶锦更加坦然,他抬起精致的眉目,“霍姑娘很好,唯独掐尖要强了些,日后嫁了人,恐怕是要吃亏的。”
  若要细说起来,关叶锦与霍青棠是头一回对席而坐,霍青棠开头就拿了关家的话头来说,关叶锦更加放得开,竟然直接拿了霍青棠的婚事来说。话一出口,关叶锦又笑了,“霍姑娘不要见怪,只是关某向来心直口快,若是得罪了姑娘,姑娘也不要同关某人一般见识。”
  关叶锦人长得好看,他轻袍玉带,眉间安然,瞧着就似一尊没有脾气的玉面菩萨,青棠垂了眼睫,说:“关公子说得有理,既然有理,青棠便也不敢介怀。”
  “霍姑娘好气度。”
  关叶锦伸出手来,替青棠斟了一杯茶,“霍姑娘既然今日过来,那应该知道,关家没有拿到寒山寺那块地,这桩生意,恐怕......”
  “不知关家是放弃了寒山寺后头的生意,还是放弃了张家?”
  霍青棠手里捏着紫砂的圆口小杯子,她笑一笑,“是青棠冒昧了,青棠只是想问一句,关家是否觉得张家财单力薄,帮不上忙,所以想放弃张家?”
  关叶锦抬手,“霍姑娘,生意不是这么谈的,你这样说话,断了彼此后路,倒教这生意没法子谈下去了。”
  室内有清幽的暖香,窗口还插着新鲜的春花,青棠瞧着关叶锦,关叶锦道:“春天是来了,可天气还冷着。”
  霍青棠道:“张家虽然有点钱了,说到底,还是不上台面的。”
  “可是这个意思?”青棠道:“关家富贵已久,张家是刚刚发了点小财,关家看不上张家也是有的。不过关公子想过没有,那地皮不在关家手里,关家自己都是被动求人的,何来瞧不起张家一说,又何必这么快过河拆桥呢?”
  关叶锦说:“霍姑娘何苦往跟前凑,两头不讨好,张家的事成了,人家不会感激霍姑娘,如若事情不成,霍姑娘反倒一身锅底灰,这于姑娘来说,又能讨得到甚么好处?”
  霍青棠笑,“明人不说暗话,关公子想要寒山寺后头的地皮,恐怕不是想造甚么客栈,而是想造点甚么别的吧?”
  霍青棠叹一口气,“听说苏州城码头这些日子来了很多木材石料,青棠不巧去码头上瞧了一眼,那些货物合在一起,似乎不是造客栈的,更像是......”
  玉面公子搁下了手中的紫砂壶,“像是什么?”
  “像是造船用的零件。”霍青棠道:“寒山寺后整片的山头,关家说拿来盖客栈,未免太张扬了些,青棠没想错的话,关家怕是想关起门来造船,好入河经商吧?”
  关叶锦不说话了,霍青棠瞧他,“客栈能赚几个钱,关家自己造一艘船,不论是自己用,还是卖出去,都是稳赚不赔的。关公子,你们好大的胆子啊,私设船厂,还妄想拿下地皮瞒天过海,关家区区商户,是谁给你们这样大的胆子?”
  关叶锦漂亮的手指在木几上晃了一下,“霍姑娘也好大的胆子,敢单刀赴会。”
  风声都轻了,‘哧哧’,青棠低声发笑,外头灯影动,窗口又翻进一个人来,那人两根长辫子,手里还握着一套双刀,“关公子也好大的胆子,话说破了,就要杀人了?”
  林媚春的刀在手里打旋儿,“过去就远远见过关公子几回,一直知道关公子长得好看,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竟比当日范府里唱戏的那位还要美三分。啧啧,可惜啊,公子这么一个玉人儿,开口闭口就是要人命,这可怎么得了。”
  青棠在这头坐着,说:“别动粗,咱们是来谈生意的,做甚么吓唬人家公子。关公子这样聪明,还有甚么是想不通的,不需半刻,他自己就想通了。嗯?”
  关叶锦睃屋里两个姑娘,倏地笑出来,“二位姑娘,这天香楼的亏,二位想必还是没吃够,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二位再吃上一回,也就明白了。”
  杏姑抱着琵琶进来,脸上含着笑,“霍姑娘是吧,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份上,这天香楼也不为难你,还是老价格,你们二人......”
  杏姑伸出两根手指,媚春瞥她一眼,一刀斩过去,“想钱想疯了你,疯婆娘!”
  ☆、以和为贵
  媚春一刀劈过去, 杏姑的琵琶横过来, 琵琶弦硬如铁,刀尖儿劈在弦上, 弦突的断开。霍青棠一手扯开林媚春,那琵琶弦空断,留下铮铮余音。
  杏姑抱着琵琶笑, “哟, 霍姑娘这样的身手,真是失敬啊......”
  媚春没伤到杏姑,反倒差点被她的琵琶弹到脸, 媚春一手又劈过去,杏姑这琵琶也不知是甚么制的,以琵琶身子直接往媚春的刀刃上拍,琵琶弦卡住刀尖, 杏姑将琵琶在手中一翻转,媚春手中的刀差点脱了手。
  “哎,咱们这天香楼时时都能遇上贵人, 像霍姑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上当的,也没几人了。”杏姑‘嗤嗤’笑, “霍姑娘你自己说,你说咱们是不是冤孽, 每次见了,不是你伤了,就是我要破财?不过这回好了, 今天霍姑娘与这位姑娘的买命钱都得留下,我也不加价,谁叫我天香楼做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呢!”
  杏姑就抱着琵琶靠在门边儿上,媚春双手提着刀,青棠笑笑,“杏姑娘成日里嘴上都是买命钱,这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你们天香楼专做黑门生意呢。”
  “你莫激我,黑的白的,还不都是生意,霍姑娘一个官家小姐,成日里不是赌船就是插足人家的生意,霍姑娘这样爱财,不知又是为哪一桩?”说起闲话来,杏姑也是点滴不让。“霍姑娘年纪轻轻的,一头在书院进学,当好学生,下了学就往名利场生意摊里滚,难不成日后还要往工部插一脚,好做个算账的计员?”
  杏姑一说,媚春就呲她,“人家上学下学做甚么,你倒是门儿清?我说你年纪也不大,成日里都在讨账要钱,难不成你是觉得自己嫁不出去了,趁现在多赚点银钱,将来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媚春耍起嘴皮子也是不甘示弱,“旧年天香楼赌船,独中者唯三人,听说你们都赖账了?你们赚整个苏州府的钱,还如此不讲信誉,今年的端午,想来也没人肯在你们这儿下注了吧?哦,对了,你们听说没有,太湖对岸新开的那家茶室‘行水’,他们是可以下注赌船的,诶,你们知道吗?”
  大辫子姑娘将双刀别在腰间,她拍拍青棠肩膀,“霍姑娘,你知道‘行水’吗?”
  青棠点头,“听说旧年天香楼的船赔率虽高,高的要多出其他地方几倍有余,但最后决赛所出的船几乎人人买空,说是全军覆没也差不离,就这样的赢面,给多少赔率都没有用啊。去年秋天的时候,太湖对岸出了个茶室,里头的茶叶说是一金二钱茶,你也知道,一金顶十二银,他们的茶,可真是贵极了。”
  媚春笑道:“那还不止呢,苏州府往年赛船,都是十八艘快舰出战,今年可不同了,今年是二十四艘。对岸的‘行水’买了两艘全新制的官船,还有几位老板合资从江上买了四艘快舰,瞧瞧,这么一来,天香楼的船,还有几分赢面?啧啧,不是我说,天香楼年年都是那几艘破船,还有几艘是工部退下来的,这能跑得快吗?这样的制式,也难怪旧年湖上黄龙与楼船还撞上了尾,照我说,这乱七八糟的几艘旧船,早该退役了。”
  杏姑冷眼瞧着霍青棠,“霍姑娘的话真是好生奇怪,甚么全军覆没,难道霍姑娘不是赢了钱大喇喇走出我天香楼?霍姑娘若不是当日赢了赌局,今日还有闲钱来凑寒山寺后头的生意?霍姑娘若是个真的本分的小姐,还能年年关注赌船?” 她怪笑一声,“我看霍姑娘也不是甚么正经人家的小姐,倒像是山寨里头出来打劫的悍匪,做起烧杀抢掠、半道劫财的生意来,真是门儿清!”
  “哟!你说霍姑娘门儿清,你自己还不是说起关门放狗打家劫舍的污糟破事来头头是道,我看你才是那山上下来的悍匪,变着法儿的坑人谋财!”媚春双手抱着,哼一句:“诶,是不是你们天香楼现在生意不好做了,所以干脆开了黑店,只要进了你们大门的客人,不刮下一层油水,绝不放人走?”
  媚春与杏姑僵持着,这头霍青棠与关叶锦还坐着,两人对视一眼,青棠道:“关公子雄心壮志,连私船都造上了,放在这苏州府里,关公子的胆气可谓是首屈一指啊!”
  关叶锦流畅的眉目瞟过来,“霍姑娘出身高门,成日里汲汲营营,四处打生意场上的主意,也是少见得很。”
  青棠笑,“关公子客气了,青棠无非是瞧见了,顺道打场秋风而已。”
  关叶锦也笑,“霍姑娘的秋风打得漂亮,若是霍姑娘做了商人,那哪里还有我等的活路。”
  ......
  这两人唧唧歪歪的,媚春一脚踏上矮凳,“别净说些不着四六的废话了,听着都惹人烦,不如直接说说,这船厂,怎么个开法儿?”
  关叶锦仰头,“这位姑娘也对船厂有意思?”
  媚春咳一咳,“不瞒各位,寒山寺后头那块地皮儿,正是我干爷爷的。我干爷爷说了,地皮可以租给关家,关家想开客栈也好,想造船也好,都是可以的,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们林家要入股分成。”
  媚春伸出一根手指,“要得不多,咱们出地皮儿,等关家的船厂开成了,赚的钱咱家分一成。”
  “放屁!”杏姑手里的琵琶又敲过来。
  林媚春人一晃,灵活扭开,她站直了身子,将大辫子一甩,笑道:“关公子,地皮就在我干爷爷手上,他老人家说了,关家想赚钱可以,但万事过犹不及,千万以和为贵。”
  作者有话要说:  黑社会谈生意的既视感,还缺几个打手...
  ☆、瓢泼的雨